上回书说了军机的乐处,如今再说军机苦处。有个御史叫做汪占元,是浙江人氏,有天要递个折子,那时老佛爷已住在园子里去。这个园子在西直门外,单有一条大路,直接这园子,两旁都是参天老树夹着桃李梅杏,又有许多杨柳。到得春天,红是红,绿是绿,真是天然图画。那时坚冰未解,地冻天寒,一路上不过枯木桠槎而已。汪御史坐上车子,出了西直门,径奔园子而来。那刮面尖风常常从车帷子里透进来,汪御史虽穿了重裘,也不禁肌肤起粟。及至到得园门口,汪御史下来了,赶车的把车拉过一旁。汪御史整了整衣冠,两手高擎折盒。进了园门之后,一直甬道,有座九间广殿。这广殿正门闭着,旁门开着。汪御史由旁门进去,到了奏事处,口称:“河南道监察御史臣汪占元,递奏封事一件。”随即在台阶底下跪了下去。
值日太监接了盒过去。汪御史朝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退了三步,一直走出来。
这才留心四望。只见奏事处对过有三间抱厦,窗棂上糊的纸已经破得不像样子了,门上用红纸条贴了三个字,是“军机处”。汪御史心上一凛,晓得擅进军机处,无论什么皇亲国戚都要问斩罪的,因偷偷的立在抱厦外面,仔细端详。只见里面共是三间:一间做了军机处王大臣起居之所;一间里面有几副板床,都是白木的,连油漆都不油漆,摆着几副铺盖,想是值宿章京的了;那一间不用说,是达拉密章京及闲散章京起居之所了。心中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起居不过如此!”
园里虽说是森严禁地,有些做小买卖的也可随意进来。太监们及有宫门执事的,为着就食便当,所以不肯十分撵逐。看官们试想想,那些做小买卖的有什么斯斯文文的,自然是嚷成一片。少时,看见两个苏拉,戴着红帽子,跑出来高声说道:“王爷、中堂们为着你们这儿闹不过,叫你们一起滚出去。要不然,要送你们到衙门里去打板子了。”说罢,有一个苏拉手里拿着根马鞭子,在那里劈头劈脸的乱打。那些做小买卖的,一霎时哄然四散,却都闪在树底下或是墙边,都不肯走开去。
汪御史不知他们是什么意思。少时,见他们又渐渐围拢来了。
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威权,不过如此!”
少时,太阳渐渐的直了,苏拉们都一个个跑到小吃担子上买东西吃。有两个给钱给少的,拉住了袖子不肯放他走的;有的把碗端了过去,钱也不给碗也不给,卖吃的人在那里叫骂的,一时不能尽述。少时,一个红顶花翎的慢吞吞的走出来,巴着门儿,对那卖冰糖葫芦的招手。汪御史细细的一看,原来是陆大军机。只见卖冰糖葫芦的把一串冰糖葫芦递在陆大军机手里。
陆大军机在身上掏出几个钱来,给卖冰糖葫芦的。看他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回过头来四边一望,早已三脚两步的跨进军机处去了。又是一个苏拉,拿着铜钱在手心里数,又掉了两个,毛腰捡起,跑到卖粢团的担上买了两个粢团,嘴里还说:“你多搁糖,这是里头孙中堂吃的。”旁边又一个苏拉说道:“他一把的年纪,吃这个粘腻东西,回来不怕停食吗?”买粢团的苏拉道:“麻花他又嚼不动,还是这个烂些。他现在饿的慌,停食不停食也就不能管了。”说着,托了粢团去了。汪御史心中又暗暗的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饭食不过如此!”
一会儿,又是两个苏拉嘻嘻哈哈的在汪御史面前走过,一头走一头说道:“老塔呀,你刚才没有听见王爷埋怨孙中堂吗?”那个苏拉说:“为什么事情要埋怨他呢?”说是:“他上去的时候,有桩事回错了话,碰了钉子下来,又给王爷埋怨了一场,你不看他脸上那种怪不好意思的样子”以下走远了听不清楚。汪御史心中又暗暗叹道:“原来军机大臣的荣耀不过如此!”
心里一头想,不知不觉的走了出来。走到园门口,看见侍卫们在那里闲谈,一个道:“老玉,咱们那哈东头,开了座羊肉铺子,好齐整的馅子!咱们明儿在那里闹一壶吧。”那个叼着小烟袋,一声不言语,这个就说:“你放心啊,不吃你的。”
那人方才把小烟袋攥在手里,在牙齿缝里迸出一口唾沫,吐在地下,说:“那倒不在乎此!”汪御史抢前了几步,那边又有两个侍卫在那里敬鼻烟呢。这个接过来,且不闻烟,把个炮针筒的磁壶翻来覆去,说:“这是寒江独钓,可惜是右钓;要是左钓,就值了钱了。”
说完了这句,把烟磕了点在手心里,用指头粘着,望鼻子管里送,接连便是几个喷嚏。那个哈哈大笑道:“你算了吧!回来呛了肺,没有地方贴膏药。”那个把壶递过去,嘴里还说:“好家伙,好家伙!包管是二百一包!”汪御史又抢前了几步,便到空场上。跟班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汪御史走过去,跟班的服侍着主人上了车,自己跨上车沿子。赶车的把鞭子一挥,那车便望来的那条路上,滔滔的去了。
汪御史在车子里,心中感叹道:“方才看见军机大臣的样子,令我功名之念登时瓦解冰销!”正在出神,车子已进了西直门,赶车的便问:“爷要上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家?”汪御史道:“我要到浙江会馆去拜个客。”赶车的听了,便把车子望东赶去。不上二三里,就是正阳门。正阳门一条大路,车马往来,自朝至暮,纷纷不绝。汪御史在车子里忽然觉得车轮停了。探出头来一望,原来是叉车。后来愈来愈多,把一条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汪御史十分着急。看见人家也有下车来买烧饼吃的,也有在车厢里抽出书来看的,也有扯过马褥子来盖着睡觉的,无不神闲气静,汪御史也只得把心捺定了,在车里呆呆的等。等到太阳没有了,方才渐渐的疏通。汪御史看时候迟了,客也来不及拜了,便说:“回去吧。”
赶车的把车赶到家门口,汪御史进去了,脱去衣冠,太太便同他说道:“今天煤没了,米也完了,跟班的和老妈子要支工钱。你明天要打算打算才好!”汪御史听了,异常愁闷,便道:“太太,我何尝不打算?偌大京城地面,像我们这么样的官儿,正不知论千论万。照这样一年一年熬下去,实在有点烦难。就是我同衙门的几位,光景和我不相上下,除掉卖折子得那几个断命钱之外,还有什么意外出息么?”两人说着,又相对唏嘘了半日。太太忽然想起道:“你不是前天说,你有个堂房兄弟,进京引见来了?他是个阔人儿,可有什么法子弄他几个?”汪御史摇头道:“那是我一脉之亲,怎么好意思去想他的钱财呢?”太太道:“现在家里这个样子,年又来了,也叫无可奈何了!”当夜无话。
次日,汪御史便去找那个堂房兄弟。他堂房兄弟叫做汪占魁,很有家财,在杭州城里专事游荡。他父亲愁的了不得,看看他年纪大了,什么事不能做,还是替他捐上一个官,虽不望他耀祖荣宗,也给他留下一个衣食饭碗。那年秋里黄河决口,急待赈捐,到处遍设了局子,只要七成上兑。他可就花了五千银子,给汪占魁捐了个大八成知县。这回进京引见,嫌店里嘈杂,借住在一个人家。这个人家,是在京里当书办的,有个亲戚在杭州织造那里当茶房,不知如何被他认得,此番与汪占魁结伴来京,汪占魁就住在他家里。临行时,他父亲给他一封信,说:“京城里有你堂房哥子在那里做御史,一切事体托他,谅无不妥的。”他到京之后,到汪御史家投信,汪御史刚刚拜客去了,不曾会着。他因为着居停主人连日替他摆酒接风,忙得不亦乐乎,也不曾到汪御史家里去过第二遭。这天,刚刚起身梳洗,外面传进一张片子,他一瞧是堂房哥子来了,连忙叫“请”。
欲知汪御史见了汪占魁面后,有什么说话,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