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殷必佑跟了单幼仁在窑子里吃酒,看见那个戴拿破仑帽子的人上来之后,也不和单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只手在耳朵旁边一扬,单幼仁也照他这么回了一个礼。单幼仁当下脸朝着殷必佑道:“这位姓李,名平等,是国民会的接待员。”殷必佑道声“久仰!”李平等却一声儿不言语。单幼仁又脸朝着李平等道:“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敝同窗,人极开通。李兄和他谈谈,便知分晓。”李平等这才过来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彼此坐下,正待开言。楼下乌龟一叠连声的喊着:“客人来!”单幼仁忙巴着门帘一望,说:“原来是鹫公到了。”所谓鹫公的,穿得也还体面,只是戴着一顶凹顶的灰色窄边帽。
殷必佑到底见多识广,知道这个帽子名叫卢梭帽。鹫公之后,继之者还有两三人,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的,也有吸着雪茄烟、纸卷烟的;另外还有一个清瘦老头儿,撇着几根鼠须,穿着斜纹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对襟马褂。单幼仁忙着跟殷必佑通名道姓:鹫公姓陆,后面的一个叫做王开化,一个叫作沈自由,清瘦老头儿叫做陈铁血。殷必佑也无暇问他们干什么的,看上去大约都是同志。
单幼仁一数,连自己已经有了七个人,一面招呼他们吃茶抽烟,一面便吩咐摆席。娘姨答应下去,就有几个笨汉,上来搬开椅凳,端上果碟。调排停当了,然后安放杯筷以及四个大荤盆,另外还有糖食蜜饯。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里。单幼仁见诸事妥贴,便请诸位叫局。李平等兴高采烈,首先叫了两个。
此外也有叫一个的,也有一个不叫的。单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个,叫什么花月红,说是个清倌人,将来只要开销半块洋钱就是了。殷必佑自是乐于从事。坐定了,倌人上来斟过一巡酒,大家举杯向单幼仁道谢。单幼仁举筷让菜。不消片刻,这些盆子早如风卷残云。乌龟把鸡、鱼、鸭、肉一样一样的端上来。众人放量饱餐过了,然后谈锋四出,满室嚣然。只有陈铁血一人甚是沉静,低眉合目,就如庙中塑的菩萨一般。殷必佑是初次上这种演说坛,生怕说错了话被人耻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为激烈,讲了半天的时事,论到官场,看他眉毛一扬,胸脯一挺,提着正宫调的喉咙道:“列位要晓得,官是捐来的,升迁调补是拿着贿赂买来的。就以科甲一途而论,鼎甲翰林是用时文小楷换来的,尚书宰相是把年纪资格熬出来的。大家下了实在的本钱,实在的功夫,然后才有这么一日。什么叫做君恩?什么叫做国恩?他既没有好处给人家,人家哪里有好心对他,无怪乎要革起命来!”这话没有说完,众人一齐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样。殷必佑再拿眼睛去看陈铁血,见他也在那里颠头播脑。
众人乱了一阵,才听见陈铁血开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说得越清楚,大众听得越糊涂。只听他一字一板的说道:“泰西哲学家说的,一个人有两个公共心。这两个公共心里面,要分出四派。”刚刚说到这里,一个倌人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在他肩上一拍道:“耐做舍介,实梗叽哩咕噜?”陈铁血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相好,嘻开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讲了。大众也哄然道:“林先生来了!林先生来了!”殷必佑就扯了单幼仁一把,问他:“谁人叫做林先生?”单幼仁低低地告诉他道:“就是陈铁血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宝。”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转眼粉白黛绿蝉联而至,这些人却丢了高谈阔论,一个个别转头去喁喁私语起来。单幼仁见此光景,忍不住高声嚷道:“我有一首诗在这里,诸公愿闻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听。”单幼仁道:“同席久不见,渴想诸公面。”陆鹫公岔嘴道:“既说是同席,又说是久不见,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单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还有两句,你听了方知其妙。”
于是乎王开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说。单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条辫!”大众方知道是讥诮他们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闹了一会,乌龟端上干稀饭,大众随意用了,渐渐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个局,始终不曾来。单幼仁一叠连声叫去催,殷必佑忙拦道:“不必,不必。”单幼仁方才罢了。
看看时候已是亥正。单幼仁在腰里摸出了四块下脚,同着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两部东洋车,自回学堂不表。
且说这陈铁血原是浙江省金华县人氏,祖上也是世代书香。
他老人家是个饱学秀才,七上乡闱,文章憎命,遂改学了幕道。
出手之后,就在钱塘县衙门里处馆。及至生了陈铁血,自幼叫他用功念书,十三岁上撷了泮芹,一时有神童之目。及至乡试,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后尘,两次名落孙山,心上十分着恼。刚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诏维新,饬各省督抚设立学堂,培养人才,将来好为国家所用。他有个母舅,是个举人,文学兼优,闻名远近,学堂总办以重礼聘为教习。陈铁血得了这个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这条捷径,也可以图个出身。
当下写封信给他母舅,诉明来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见了信自然答应。把他带进学堂之后,先给他在帐房里面位置一席。这陈铁血天资又好,记性又高,不过跟着洋文教习念念什么珀拉玛、福斯乎礼特、色根乎礼特。久之又久,颇能贯通。
他母舅又检些新书,叫他阅看,因此学问一日深一日,见识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个中西一贯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创办民立学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来请。陈铁血一想:“混在杭州城里,一万年也不会有什么机缘。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
况且又有租界,有什么事,可以受外人保护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说知一切,他母舅也无所不可。
陈铁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个学堂叫做蒙养书院,学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浅,用不着高等学问,随随便便教些粗浅功夫。过了半年,谁知这开学堂的因为经费支绌,就此停办。
陈铁血失了馆地,弄得进退两难。幸亏有个朋友,叫做张东海,在大马路开了一所翻译新书局,请他暂时住下,帮他翻译翻译,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修。陈铁血这才安心乐意,住在上海。
却说上海那些维新党,看看外国一日强似一日,中国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脑气掣动,血脉偾张,拼着下些预备功夫,要在天演物竞的界上,立个基矗又为着中国政府事事压制,动不动便说他们是乱党,是莠民。请教列位,这些在新空气里涵养过来的人,如何肯受这般恶气?有的著书立说指斥政府,唾骂官场;又靠着上海租界外人保护之权,无论什么人奈何他们不得,因此他们的胆量渐渐的大了,气焰渐渐的高了。又在一个花园里,设了一个演说坛,每逢礼拜,总要到那演说坛里去演说。陈铁血局里的同事,大半是自命为未来主人翁的,俗语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陈铁血这样的矜平躁释,也要被他们鼓动起来,其余初出茅庐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说了。陈铁血与单幼仁本不认识,因得张东海介绍,说单幼仁虽然是纨绔子弟,却有爱国的精神,彼此相与起来,却还投合。不过单幼仁有少年盛气的样子,陈铁血有老成持重的派头,这个里头不免分些界限。
这日陈铁血赴单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楼,开了房门,点上一盏洋灯,检得一张刚才送来的《文汇西报》正待细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说是傍晚时候有个人自己送来的。
陈铁血拈在手中,只见信面上写着“陈铁血君启”,下署着“鹿原”二字。便沉吟道:“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开之后,忽然掉下一张白纸的名片来,名片上印着黄明,角上一行是个什么大学堂政治科卒业生。再看那信时,原来日本东京勖志社总理鹿原中岛写来的。中言“现有敝社运动员黄子文名明,因回国运动政府,久慕先生人品,乞书以为介绍。”那些话头。
陈铁血把信和名片搁在一边,重复将《文汇西报》看完,钟上已经敲十二下了,收拾安睡。
次日还没起身下楼,听得下面有人喊:“铁公,铁公!”
欲知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