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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 访圣主信传虞帝庙 收侠客枭取燕朝使

  吕军师大破燕兵,回到武定州,计点军马,一名也不少。即唤杀李景隆的那将,问其姓名,禀道:“小将是平安之子,生在春社燕来时候,叫做平燕儿。”军师大喜曰:“此佳谶也。自后‘燕,字呼作平声,他日用汝平定燕藩,以成乃父之志。”遂擢补前营左军将军之缺。燕儿叩谢了,又禀:“适才迫小将的,名唤滕黑六,是阵亡都指挥滕聚之子,原与小将合谋,杀了李景隆,他就假作追我,同归麾下;不意被他射死,实为可痛。求军师格外赠恤,慰彼泉壤。”军师谕道:“前此追赠阵亡将士,因见闻未周,尔父与滕聚尚缺恩典,俟将来汇奏,以表忠烈。”遂有瞿雕儿向前禀道:“景隆这贼,与小将父子不共戴天,今得平将军为我报仇,甚快心胸。小将欲约同诸将,与平将军把盏,以谢同仇之谊。”军师道:“正该如此。”班师奏凯不题。

  却说曾公望等四人,还是建文五年秋七月,差去访求帝主,今已六载有余,毕竟寻着与否?何以绝无应响?要知道,建文皇帝的踪迹,比不得唐中宗周流四方,人皆知有定向,可以计日迎来复位的。当日四人分手之时,曾公望、程知星走的是河南、湖广、广西、黔中、滇南、四川诸处地方;叶永青与杨继业走的,由山东而南,直及浙江、福建、广东、江西六省地方。凡一省有几府,一郡有几县,一邑有几镇,多少名山古刹,须要处处物色一番,若有一处不到,就像个建文皇帝恰在这处,竟错过了。而且其问往来道路,总系重复曲折,不能直捷顺便,就是一月也走不完一府,一年也访不了一省地方。须要完局之日,然后可以次叙敷演。前者济南灾荒,今者燕人败衄,两家各守疆界。四人己在归途,试听老夫道来。

  那曾公望与程知星,是怎样访求的呢?二人出了济南,扮作星相,各带个小童潜行。至河南原武县地方,渡了黄河,上黑洋山,览眺一回,知星指示公望曰:“汝见河、洛、伊二川之气乎?葱笼浓郁,上薄太阳,西照光华,渐加黯淡,此帝师之所由兴也。从来王气多紫赤、今嵩岳之气,于纯素中微带红色,若东方亮者,此帝师之所以为人阴也。事未发而气先应,不日可定中原矣。”公望曰:“青田先生望见紫云兴于淮、泗之间,预知太祖受命;今者行在窅然,不知亦有征兆,预显复辟之象乎?”知星曰:“我辈当尽人事以待天命,其机兆固未显也。愚料圣驾必不至中州,可以径过;但嵩岳与龙兴寺多方外名流,不可不去访问,容有知龙潜之所在者,亦未叮定。”公望曰:“大是,高见。”

  乃光造①石岩山之龙兴寺,原是唐朝武后建的,僧众林林,看来多系作物。遂去登嵩岳,见庙中一老道,鹤发松颜,名玄池羽士,言语温和,意颇浃洽,因暂赁厢房以居。当夜方欲安寝,闻有扣扉声,启而视之,则弱冠两道者,昂然而入。知星、公望亟为施礼。询其法号,一曰大松,一曰小松。知星心甚讶之,问:“两道长更静来此,必有明教。”大松道人曰:“前数日,有燕京差遣三人来访张三丰,却是要追求建文皇帝的。我看二位,既在江湖上行走,必然有所见闻,正不知何故要追寻他呢?”知星一时摸头不着,只得佯应道:“我二人不过是九流,谋食道途,那有闲心情去问这些闲事?其实不知。”两道者又说:“既无闲心情,因何到此闲地方?”知星又勉强应道:“有人托小子看个阴宅,图些微利,比不得游山玩景,得闲取乐的。”两道①造——造访、拜访。人拂衣而上。

  知星心下怀疑,诚恐露出马脚,即于明晨同公望下山,取路由开封渡荥泽而抵南阳,入荆门、汉两、鄢鄂之间,武当、云梦、玉泉、金龙诸胜地,无所不到;然后撤回汉阳,历武昌、嘉鱼而至巴陵,渡洞庭湖。湖南七郡一州,访求几遍。一日宿于九嶷山之无为观,知星谓公望曰:“湖广一省地方,阅历二载,竟无踪影,未知何日得见君父面也!”不胜欷歔太息,因步出中庭,见月明如水,信口吟一绝云:

  七泽三湘烟雾连,与君历尽洞蛮天。

  我君我父知何在?忍对今宵皓月圆!

  吟甫毕,忽屋脊上飞下一人,手持利刃,直奔至前。知星岿然不动,览其形状则:

  面黑而狭,束一顶磕脑毡帽,刚称头之大小。身细而短,裹一件卷体皮衣。衣连着裤,裤连着袜,档儿紧扣两臀,袜底缝成五指。就体裁来,全身包足。行动无声,疾如飞乌。

  知星厉声道:“汝为燕王刺客耶?可速取我头去!若为绿林豪客耶,我有韩翃诗在。”那人将利刃插向腰间,叉手答道:“我尚要杀燕王,怎肯为彼行刺?这句说得没意味了。至于绿林,似乎同道,然其中有不义之徒,我必杀之;还有那些贪官污吏、豪绅劣衿,嚼民脂膏与贼盗无异者,我亦必杀之。若要杀一不应杀之人,而可以取富贵,足则区区所不为也。”知星敛容谢道:“壮哉义士!”公望拍掌曰:“安得衣冠中,具此一副侠客心肠!”那汉又应声道:“不意读了书的人,都变了心术,倒不如草莽中有志气的。我看二位,与别的读书人不同,所以远来相访。手中拿的利刃,不过试试你们的胆量,幸勿见叱。”知垦听了这话,心上就有个主意,遂延入室内,逊之上座。那人道:“我所极鄙薄者,是读书人;所最尊敬者,亦莫如读书人。今我尊敬者在此,理宜末席。”公望尚在推逊,知星道:“义士不爱虚文,就此坐罢。”叩其姓字籍贯始末,答道:“小可无姓无名,叫做绰燕儿。

  因生得手足便捷,十一岁上一手将飞燕绰住,所以得名。本贯蓟州人氏。当燕王反时,我曾入营去刺他,一剑砍下,忽有金龙舒爪接住,帐外侍卫,闻有声息,齐来救护,我只得弃剑而逃。他如今所佩的宝剑,还是我的故物。后来走在江湖,要学行些仁义,常常取富贵家之金银,以济穷苦之人。若是有仁有义的,虽然大富极贵,却也不动他分毫。前在荆门州,见二公形迹可疑,不是个星相之家,料其中必有缘故。两年以来,君所宿处,我亦在焉,要探确了心中所为何事,来助一臂之力,其奈绝无圭角,不能揣测。今夜听见吟出诗句,方知是为君父的。这等忠孝读书之人,岂可错过?请间要怎样,我就鼎镬在前,刀锯在后,也能为二公奋然前往,断不畏缩的!”知星大喜,就将唐帝帅创都济南,要求建文皇帝复位,四人各分六省,潜访行在的话说了一遍。绰燕儿道:“如此,却用不着我辈,就此告退。”知星道:“请住!我等所去地方,久矣皆属于燕,设有不测,性命难保,那里还讲访求君父?”便激他一句道:“汝若真有义气,竟与我二人同行,缓急相助,生死一处,方不虚了你两年在暗中追随的意。是乃烈丈夫所为也!尊见若何?”绰燕儿大叫道:“我只道不是件斩头沥血的事,说个用我不着,那里晓得其中委曲?就此执鞭,愿同生死!”霍尔拜倒在地,知星、公望连忙答拜。

  三人痛饮达旦,一同起身,又走尽了沅陵、黔阳①地方,转入粤西②界上。①沅陵、黔阳——湖南境内沉江沿岸地域。公望曰:“此地瘴疠甚重,大约圣驾未必到此,我们只在桂、柳二郡踪迹一遍,竟至滇南何如?”知星曰:“我意亦然。”行至融县虞帝庙前,公望曰:“试祈舜帝一签,看其兆如何。”三人再拜,默祷毕,抽得二十七签云:

  天上红云散不归,蛮烟瘴雾扑人衣。

  要知西竺来时路,龙马曾随彭祖飞。

  知星与公望看毕,正在凝思间,突然有一武官,随着数人步进庙门。知星等一时回避不及,站立于旁。那武官就举手问道:“列位中有程姓的么?”知星见他气概轩昂,言词慷爽,不像个奸险的人,就应道:“不知贵官问姓程的有何缘故?”那官员道:“我是庆远卫彭指挥,有公事过此,偶问一声,看个朋友的数儿,应验不应验,非有他意。”知星忽想着签诀上彭祖一语,慨然应道:“小子就是姓程。”彭指挥道:“你令尊公台讳呢?”知星一想,生死有命,遂道:“是第六十四卦去上一字。”鼓指挥听了,连忙施礼,席地坐定,叱退了左右,并不再问知星名讳,亦不问及公望、绰燕儿等姓字,但说:“令尊遇着我时云:于某月当在一古庙中,邂逅三个人,内有我长子,烦寄信说‘随驾平安’四字。”言毕,即立起身。知星、公望疾忙扯住道:“若遇我父,必见我君,求赐指示。”鼓指挥道:“你到庆远府西竺寺去问,自有分晓。”径出了庙门,跨马扬鞭,如飞而去。

  公望曰:“不亦异乎?虞帝签诀,不意是这样应法。”就星夜径访至西竺寺。寺中有个百余岁之老僧,号曰小卢。僧乃宋朝老卢僧之法派,戒律精严,为法门推重。知星一见心喜,遂将彭指挥所言拜问。卢僧道:“相公何人?”知星实告曰:“是随建文皇帝程道人之子。”卢僧愕然曰:“前有一异僧在此,彭指挥来馈蒸羊,并献金帛。那异僧以所乘马酬之,忽化龙腾空而逝。此僧一行四众,立刻就起身了。阿呀阿弥陀佛,法门三宝之幸,那里知道皇帝降临呢?”知星盘问何方去了,卢僧道:“山衲③何人,肯向我说?”知星等俱各怅然,因此在粤西八郡,处处搜求遍了,方道黔中①入云南。知星谓公望曰:“滇中东至曲靖,南抵车里,西极永昌,北尽丽江,幅员数千里。昔阿育王构造兰若三千,兹土居半,历有禅宿藏修,我等须细细访之。”公望曰:“闻得说,帝有意来依沐西平,未知果否?”知星曰:“西平侯府,正在阿育国王之故地,今宜先去。”访有半月,绝无音耗。

  又至越州昆弥山,望见悬崖峭壁之间,有条独木桥,粗细仅如拇指,一樵子疾趋而过。知星异之,呼问曰:“君得非天仙乎?”绰燕儿遽向前曰:“什么天仙!我亦能走。”就在桥上走了两回。樵子大惊道:“前者皇帝到此,可惜你不来走与他看看。”知星、公望亟问:“是那个皇帝?”樵子说:“说来,你们亦不信,那皇帝却是个和尚。”公望又问:“而今到那里去了?”樵子说:“一行四人,在我家过了夜,看换了新桥,闻得要往什么狮子山,去看活狮子哩。”知星又问:“怎么是换新桥?”樵子手指着桥说:“这条独木桥,叫做仙桥,乃天生的异木,比铁还劲。每月望夜,此桥忽没有了,清晨又是一条新桥。桥形一般样的,总也不晓得其中缘故。前日皇帝问我,也是这般告诉了,他说什么月里吴刚仙人造的哩。”知星再要问时,樵子已飞步登峭壁上去了。②粤西——相当于今广西自治区一带。③山衲——山中的僧人。①黔中——相当于今贵州省境内。于是亟寻至武定府。问狮子山,却在和曲州。到州去寻时,在城西十里之外。其山壁立千仞,攀援而上,并无禅院。看官要知道,建文皇帝栖于狮子山岩,前后几三十年,今有遗庵曰隐龙,尚留帝像,土人伏腊把之。则知樵夫的话,倒是真的。大约先来相视,后乃结茅于此,适与知星等不相值耳。三人又甚惆怅。及寻遍了一十九郡,反无踪影,仍回至大理。在西平侯府前过时,人众杂沓,闻喝殿而出,有三个官员:两个穿紫,一个穿竹根青,皆五云纻丝袍,坐着绿油绢幔、四面亮棍的大轿;前面各打着一柄黄绫子深沿大伞。知星猜个八分,遂向龙首关外,寻了个僻寓。谓公望道:“适才沐府中出来的,乃京僚也。记得嵩岳庙中,二松道人之言乎?”因向绰燕儿道:“汝于今夜去寻他三个的寓所,探听探听,若是也寻建文皇帝的,把他三个尽行杀了;若不是,且莫杀他,回来相商。”绰燕儿道:“适我在沐府门侧首人家问过,正是要寻建文皇帝的,宿在公馆五日了。我要去把他一行人尽行斩草除根,恐二公胆怯,所以不说。原打算悄悄去的,如今不妨明明的去了。”知星大喜,与绰燕儿把了盏,到更尽时,绰燕儿腾身屋檐,忽尔无踪。二人坐到三更,见燕儿推扉而进,解下腰问一皮袋,拎出个血漉漉的人头来,说:“我虽杀了六人,却杀不着那两个衣紫的,造化了他。”公望问:“莫非那两个不同住么?”燕儿道:“有个缘故:这个住在楼上,我去先到楼檐边,自然就先杀他;不意这畜生是好龙阳的,有个标致小厮,尚未睡着,大喊起杀人来,楼上就有四个人接应,我就一顿都杀了。此时公馆内外人等,大家明火执杖赶上楼来,我一道烟走了。”又在背上拔下一把剑来道:“在这畜生枕边取的,看来也防着人哩。”知星接过来剔灯看时,见剑脊边有“取建文缴”四个隶字,呆了半响,乃以手加额曰:“此义士莫大之功也!”公望亦大喜说:“已足丧燕贼之胆!”知星道:“还有一说,我要号令这颗首级,在何处地方好?”绰燕儿道:“竟挂在沐府辕门旗竿上去不好?”公望道:“沐西平还算是好人,不要害他,不如挂在分水崖上,南北来往人多,友称‘枭示’二字。”知星道:“极妙!”绰燕儿如飞去了。那时程、曾二人,方晓得燕王差有三人到处追杀建义,却不知三人中被杀的叫做榆木儿,亦不知那两个是胡、胡靖。但觉杀得快活,料他个敢再去追寻了。当日榆木儿赶着要杀半道人,道人笑道:“这剑是斩你脑袋的!赶我到昆明他边,才有分晓。”今日却灵验得异常,足见半道人便是张三丰。这些高官显爵的俗眼,那里认得真正仙人呢?闲话休题。且说绰燕儿回时,甫及五更,知星等行李已收拾完整,就从昆明西路入蜀。在成都各郡县,如青城、玉局、南岷、缙云、摩围、天彭。玉垒、洪岸、栖真诸名山洞天福地,梵安、法定、龙怀、波仑、兜率、凌云、邓林、碧落诸禅刹道院,靡不访遍,乃登峨嵋。此山高峻一百二十余里,半山有寺,曰白水寺,寺多禅宿。知星居数日,欲登最高之顶,寺僧力止曰:“峰顶旧有光相寺,向来无僧能守,今已颓坏,一片荒凉,不堪驻足。而且风气罡烈,夏月尚须重绵,又多虎狼噬人,万万去不的。”公望与知星商议:“粤西、滇南绝无人迹之处,圣驾皆经到过,何况峨嵋为佛菩萨现相说法道场?若畏难不前,怎叫做访求君父,心上如何过得?”遂将二童留于寺中,只同绰燕儿寻路上去。曲折险隘,历八十四盘,方至巅顶。时当仲秋,天风洽然,衣皆吹裂,冷彻骨髓。徘徊四眺,真千峦拔秀,万岫争奇。正在爽心时候,陡闻大吼一声,一只白额虎径向知星扑来。绰燕儿大喝道:“汝畜亦学燕王,要杀忠百义士么?”那虎竖起双眸,如电光,直射三人,逡巡伏于石上。知星手指着虎,吟四句曰。

  尔畜岂无知,人生亦有数。

  我是为君亲,与尔宁相忤?

  那虎听毕,徽吼一声,掉尾向南岩下去了。公望道:“可称伏虎先生矣!”三人皆大笑。

  仍从旧路回至白水寺,就离了峨嵋,由氓江历滟倾、瞿塘,浮三峡,泛江陵,直下武昌而至黄州。入罗田,闻斗方山南,有崇果院,为佛印栖息之所,乃造其刹。主僧献茶饮毕,公望起身小解,步至院后,有一小小竹园,园之东有一六角凉亭,见一少年背倚着亭柱,手持诗笺一幅,朗吟云:“国覆一朝双阙在,家亡万里片魂孤。”公望料也是殉难的,走向他身边时、那少年像出了神,全然不觉。遂将他手内诗笺,轻轻夹起,说:“是几时逃到这边?燕王现今着人拿问哩!”那少年听了这话,也不回头,疾趋出亭,拐过一垛墙角去了。公望大笑道:“请转,有话说。”一面也走到那边,原来有扇竹扉开着。四望不见踪影,连忙解了手,仍向前来,将诗笺送与程知星。是七言律诗一首:

  当年玉殿唱传胪①,圣主恩深世所无。

  国覆一朝双阙在,家亡万里片魂孤。

  从来天道无知耳,此日人心有矣夫?

  悔杀吾生差一着,荐他竖子有余辜!知星遂问:“何处得来?”公望把情由说了,笑道:“初不过相戏,谁知他竟认真躲去。”知星忙问主僧:“识得这个人么?”主僧道:“他姓田,不晓得名号。每常在寺吟哦的,说要寻着个好人,把诗笺交付与他,因此人呼为‘田呆子’。”公望问:“如今住在何处?”主僧道:“离此里许,有座小兰若,名曰无相庵,也是本寺的,他赁了东侧首几间茅屋住着。”

  知星即别了僧众,一径寻到无相庵东首,果有茅舍,紧闭着门儿。连敲数下,绝无人应,绰燕儿就转向后边,也有一门,听得人在里面说话,如飞走到前边,拉着知星说:“曾相公,可在前门守着。”两人刚走到后门,只见呀的一声开了,有个小沙弥出来,里面说:“前头有人敲门,烦你回了他去,千万不可说住在这里!”知星连跨两步,已进了门,大声说:“同道的来相访,何故闭门不纳?得无拒客已甚?”一小厮嚷道:“一面不相认,为什么闯进我家来?”老苍头道:“相公是远方,大约要到庵内随喜,想是走错了,请出去罢。”知星情着那个少年道:“这位定是你们相公了!我与他世交,且不知因何在此,特来相问。”又把诗笺交与苍头说:“适间敝友,也因有年谊,所以相戏,多多得罪!“苍人见知星词气缓款,是个正人样子,遂向着少年道:“不妨事,请到前头坐坐。”知星拉着少年一头走,一头问道:“年兄尊姓大名?”少年只是不答。走到前边屋内,开了门,公望也就进来,深深作下揖道:“幸年兄恕弟鲁莽!”那少年止回一揖,也不答应。大家在木凳上坐了,老苍头问:“三位相公尊姓?从何方来此?怎么说与我相公有年谊呢?”知星一想,若己不直说,怎得他明言?遂道:“我是侍从建文皇帝程翰林之子,这位是殉难曾御史之子,那位是当今义士,曾刺过燕王的。”苍头大喜,说:“我家先者爷是黄探花,官居太常卿,当年被燕王①唱传胪——占代以上传语告下为胪,“唱传胪”意为当年为皇上前的大臣,亲口传达皇帝御旨。拿去时,做这首诗交与我小相会,说,‘我一生忠荩①,就差的是荐李景隆;恐后来把我这件差处,并泯灭了我的忠心。汝可寻着一个与我平素相好的,把这诗托付与他,在青史上表白一番,死在九泉之下,也得瞑目。’我家先者爷,阖门被戮,是我偷抱了小相公逃出在外。先躲在广西,去年方到此地。恐人知觉,小相公易姓名为田经,常把诗笺放在袖内,寻不出个相与的人。适间回来,说被歹人夺去,正在这里痛哭。今据诸位相公说起来,是真有年谊的,幸得相遇哩!”知星见苍头说话条条有理,就应道:“黄年伯与曾年怕同我父亲总是至契,与尔大相公就如弟兄一般。诗笺内有此苦心,可付我等带去。改日建文帝复位,自然褒忠录节,表扬青史,断不负黄年伯于地下的。”那少年只顾眼看着苍头,苍头道:“大相公,何日得再遇个先老爷相与的?”竟把诗笺双手交与知星说:“皇天在上,幸莫负我先老爷一片忠心!”知星道:“你看我可是负人的呢?”那少年方出一语道:“我父亲对我说,要交付与个好人的。”知星心上明白田经有些呆气,就辞别出门。老苍头又再四叮嘱,拉着小主直送至官道上方回,知星等径下芜湖,沿江一路再访前去。

  且莫说这边儿千山万水,访不见君父的形容,几生懊恨;谁知道那边儿万水千山,早幸得君亲的踪迹,总属欢忻。只在下回。①忠荩(jìn,音进)——忠诚、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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