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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贪婪汉六院卖风流(4)

  我今虽有些资橐,若不寻个活计,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

  但做买卖,从来未谙,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产我是罢闲官,且又移名易姓,改头换面,免不得点役当差,却做甚的好?"忽地想着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觉拍手欢喜。你道是甚道路?

  原来他想着,如今优游无事,正好寻声色之乐。但当年结发,自甘淡泊,不过裙布荆钗。虽说做了奶奶,也不曾奢华富丽。今若娶讨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价。讨来时,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样,吃这口粗茶淡饭,也不成体面。若还日逐锦衣玉食,必要大费钱财,又非算计。不如拚几千金,娶几个上好妓女,开设一院,做门户生涯,自己乘间便可取乐,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肴,是子弟东道,穿的锦绣绫罗,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赠,衣食两项,已不费己财。且又本钱不动,夜夜生利,日日见钱,落得风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这项经营。况他只有一个西子,还吃死饭,我今多讨几妓,又赚活钱,看来还胜他一筹。

  思想着古时姑臧大守张宪,有美妓六人:奏书者号传芳妓,酌酒者号龙津女,传食者号仙盘使,代书札者号墨娥,按香者号麝姬,掌诗稿者号双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讨六妓。张老只为自家独乐,所以费衣费食。我却要生利生财,不妨与众共乐。

  自此遂讨了极美的粉头六个,另寻一所园亭,安顿在内。分立六个房户,称为六院。也仿张太守所取名号: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龙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双姬。每一院各有使唤丫环四人,又讨一个老成妓女,管束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涛,出身钱塘,转到此地,年纪虽有二十七八,风韵犹佳,技艺精妙。又会凑趣奉承,因此甚得吾爱陶的欢心,托他做个烟花寨主。这六个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帏铺设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远近著名,吾爱陶大得风流利息。

  一日有个富翁,到院中来买笑追欢,这富翁是谁?便是当年被吾爱陶责罚烧毁残货的汪商。他原曾读诗书,颇通文理。

  为受了这场荼毒,遂誓不为商,竟到京师纳个上舍,也耍弄个官职。到关西地面,寻吾爱陶报雪这口怨气。因逢不着机会,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两个伙计,领他本钱,在金陵开了个典当,前来盘账。闻说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闻知有此乐地,即来访寻。也不用帮闲子弟,只带着一个小厮。问至伍家院中,正遇着李小涛。原来却是杭州旧婊子,向前相见,他乡故知,分外亲热,彼此叙些间阔的闲话。茶毕,就教小涛引去,会一会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艳,铺设富丽,汪商看了暗暗喝彩,因问小涛:"伍家乐户,是何处人,有此大本钱,觅得这几个丽人,聚在一处?"小涛说:"这乐户不比寻常,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师六院教坊会着,也须让他坐个首席。

  "汪商笑道:"不信有这个大来头的龟子。"小涛附耳低言道:"这六院主人,名虽姓伍,本实姓吾。三年前曾在荆州做监税提举,因贪酷削职,故乡人又不容归去,为此改姓名为伍湖泉,侨居金陵。拿出大本钱,买此六个佳人,做这门户生涯,又娶我来,指教管束。家中尽称员外,所以人只晓得是伍家六院。

  这话是他家人私对我说的,切莫泄漏。"汪商听了,不胜欢喜道:"原来却是吾剥皮在此开门头赚钱,好,好,好。这小闸上钱财,一发趁得稳。但不知偷关过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罢罢,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笔勾销。倒再上些料银与他,待我把这六院姐妹,软玉窝中滋味尝遍了,也胜似斩这眼圈金线、衣织回文、藏头缩尾、遗臭万年的东西一刀。"小涛见他絮絮叨叨说这许多话,不知为甚,忙问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两,烦小涛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欢乐一宵,题诗一绝于壁,云:昔日传芳事已奇,今朝名号好相齐。

  若还不遇东风便,安得官家老奏书。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酌酒从来金笸罗,龙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识破吾堪伍,渗齿清甜快乐多。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百味何如此味膻,腰间仗剑斩奇男。

  和盘托出随君饱,善饭先生第几餐。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相思两字写来真,墨饱诗枯半夜情。

  传说九家村里汉,阿翁原是点筹人。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爱尔芳香出肚脐,满身柔滑胜凝脂。

  朝来好热湖泉水,洗去人间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两,送到第六院去嫖了双姬。也题诗一绝于壁,云:不会题诗强再三,杨妃捧砚指尖尖。

  莫羞五十黄荆杖,买得风流六院传。

  汪商撒漫六十金,将伍家院子六个粉头尽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乐不可极。此番报复,已堪雪恨,我该去矣。另取五两银子,送与小涛。方待相辞,忽然传说员外来了。只见吾爱陶摇摆进来,小涛和六院姊妹,齐向前迎接。

  原来吾爱陶定下规矩,院中嫖账,逐日李小涛掌记。每十日亲来对账,算收夜钱。即到各院,点简一遭,看见各房壁中,俱题一诗,寻思其意,大有关心,及走到外堂,却见汪商与六院姊妹作别。汪商见了爱陶,以真为假。爱陶见了汪商,认假非真,举手问尊客何来。汪商道:"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荆州。遇了吾剥皮,断送了我万金货物。因没了本钱,跟着云游道人,学得些剑术,要图报仇。哪知他为贪酷坏官,乡里又不容归去。

  闻说躲在金陵,特寻至此。却听得伍家六院,姊妹风流标致,身边还存下几两余资,譬如当日一并被吾剥皮取去,将来送与众姊妹,尽兴快活了六夜。如今别去,还要寻吾剥皮算账,可晓得他住在哪里么?"这几句诨话,惊得吾爱陶将手乱摇道:"不晓得,不晓得。"即回过身叫道:"丫头们快把茶来吃。"口内便叫,两只脚急忙忙的走入里面去了。汪商看了说道:"若吾剥皮也是这样缩入洞里,便没处寻了。"大笑出门。又在院门上,题诗一首而去,诗云:冠盖今何用,风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尘。

  笑骂甘承受,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耻,遗臭万年新。

  他人便这般嘲笑,那知吾爱陶得趣其中,全不以为异。分明是粪缸里的蛆虫,竟不觉有臭秽。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爱陶儿女渐渐长成,未免央媒寻觅亲事。人虽晓得他家富饶,一来是外方人,二来有伍家六院之名,那个肯把儿女与他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将姓名倒转来,叫做伍省吾。爱陶平日虽教他读书,常对儿子说:"我侨居于此,并没田产,全亏这六院生长利息。这是个摇钱树,一摇一斗,十摇成石,其实胜置南庄田,北庄地。你后日若得上进,不消说起。如无出身日子,只守着这项生涯,一生吃着不尽了。"每到院中,算收夜钱,常带着儿子同走。他家里动用极是淡薄,院中尽有酒肴,每至必醉饱而归。这吾省生来嗜酒贪嘴,得了这甜头,不时私地前去。便遇着媒客吃剩下的东西,也就啖些,方才转身。更有一件,却又好赌。摸着了爱陶藏下的钱财,背着他眼,不论家人小厮、乞丐花子,随地跌钱,掷骰打牌,件件皆来,赢了不歇,输着便走。吾爱陶除却去点简六院姊妹,终日督率家人,种竹养鱼,栽葱种菜,挑灰担粪喂猪,做那陶朱公事业。照管儿子读书,到还是末务,所以吾省乐得逍遥。

  一日吾爱陶正往院中去,出门行不多几步,忽然望空作揖,连叫:"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饶了我罢!"跟随的家人,到吃了一惊,叫道:"员外,怎的如此?"连忙用手扶时,已跌倒在地。发起谵语道:"吾剥皮,你无端诬陷,杀了我一家七命,却躲在此快乐受用,教我们那一处不寻到。今日才得遇着,快还我们命来!"家人听了,晓得便是向年王大郎来索命,吓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唤起众仆抬归,放在床上。寻问小官人时,又不知那里赌钱去了,只有女儿在旁看觑。吾爱陶口中乱语道:"你前日将我们夹拶吊打,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偿还,先把他夹起来。"才说出这话,口中便叫疼叫痛。百般哀求,苦苦讨饶,喊了一会,又说一发把拶子上起。

  两支手就合着叫痛。一回儿,又说:"且吊打一番。"话声未了,手足即翻过背后,攒做一簇,头项也仰转,紧靠在手足上。

  这哀号痛楚,惨不可言。一会儿又说:"夹起来!"夹过又拶,拶过又吊,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绳索棍棒捶击之痕。十指两足,一齐堕落。家人们备下三牲祭礼,摆在床前,拜求宽恕。他却哈哈冷笑,末后又说:"当时我们,只不曾上脑箍,今把他来尝一尝,算作利钱。"顷刻涨得头大如斗,两眼突出,从额上回转一条肉痕直嵌入去。一会儿又说:"且取他心肝肠子来看,是怎样生的这般狠毒。"须臾间,心胸直至小腹下,尽皆溃烂,五赃六腑,显出在外,方才气断身绝。正是:劝人休作恶,作恶必有报。

  一朝毒发时,苦恼无从告。

  爱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殓。但是皮肉臭腐,难以举动,只得将衣服覆在身上,连衾褥卷入棺中,停丧在家。此时吾省,身松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寻人赌博。地方光棍又多,见他有钱,闻香嗅气的,挨身为伴,取他的钱财。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长色衰,把来脱去,另讨了六个年纪小的,一入一出,于中打骗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们见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异心,陆续各偷了些东西,向他方去过活。不勾几时,走得一个也无,单单只剩一个妹子。此时也有十四五岁,守这一所大房,岂不害怕。吾省计算,院中房屋尽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钱又便。大房空下,货卖与人,把父亲棺木,抬在其母坟上。这房子才脱,房价便已赌完。两年之间,将吾爱陶这些囊橐家私,弄个罄尽。院中粉头,也有赎身的,也有随着孤老逃的,倒去了四个,那妹子年长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这些好样,悄地也接个嫖客。初时怕羞,还瞒着了哥子。渐渐熟落,便明明的迎张送李,吾省也恬不为怪,到喜补了一房空缺。

  再过几时,就连这两个粉头,也都走了,单单只剩一个妹子,答应门头。一个人的夜合钱,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这院子卖去,燥皮几日,另租两间小房来住。虽室既卑,妹子的夜钱也减,越觉急促。看看衣服不时,好客便没得上门,妹子想起哥哥这样赌法,贴他不富,连我也穷。不如自寻去路,为此跟着一个相识孤老,一溜烟也是逃之夭夭。吾省这番,一发是花子走了猴狲,没甚弄了。口内没得吃,手内没得用,无可奈何,便去撬墙掘壁掏摸过日。做个几遍,被捕人缉访着了,拿去一吊,锦绣包裹起来的肢骨,如何受得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当官,一顿板子,问成徒罪,刺了金印,发去摆站,遂死于路途。吾爱陶那口棺木,在坟不能入土,竟风化了。这便是贪酷的下梢结果。有古语为证: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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