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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乞丐妇重配鸾俦(3)

  也是天使其然,却遇着延寿寺东房借读书的一个秀才,复姓司空名浩。曾见公佐在寺,做过香火,颇是面善。询其来历,公佐道出几句文人话语,司空浩大以为奇。自想不知果是何等样人,便留到读书处坐下,盘问一番。公佐谈吐渊博,应答如流,司空浩不觉惊异起敬,说道:"足下本是我辈中人,如何失身此寺执役?"公佐笑道:"抱关击柝,赁舂灌园,古人之常,何足为怪。"于是尽以实情相告。司空诰留他住下,乃与众斋长说:"我辈虽忝列黉序,今见广济吴兄,腹笥舌阵,不觉敛手退步。此兄客途寥落,何不留他居于学宫旁舍。凡一应书柬往来,府县公移委到本庠者,悉托此兄代笔,免费我笔心思,兼省学师之委谕,可不两便?"众人尽以为然。遂引公佐见了学师,拣一斋房与他居住。自此时共诸友盘桓,日亲日近,凡文翰之期,花月之会,若吴公佐不在,满座为之不欢。

  一日中秋佳节,众友醵金,叙于前街刘孝廉罗亭赏月。酒设在驯鸳沼上。鸳,文禽也,左右其翼,原系野性,非人家沼池中可畜。那刘孝廉园池,时有此鸟飞集,遂起一馆于沼上,取名驯鸳。是夜对月饮酒,适见两只鸳鸯,从空飞下。司空诰道:"月光明净,文鸟嘤呜,正好入咏。吾辈可取古人诗一句,中间要鸟月两字,作一酒尾。"众友俱称最妙。司空浩遂把盏说道:"叫月杜鹃喉舌冷。"一友姓邓名元龙,就接口道:"子规枝上月三更。"一友姓冉名雍非,沉吟再四,乃言:"鸳鸯湖上烟雨楼。"司空浩道:"请问冉兄,此句出在何诗?"雍非道:"小弟岂不知,二兄所咏,一出苏子瞻,一出苏子美。但只言鸟月,并不及鸳鸯,所以特造此句,虽非古作,却有根据。鸳鸯湖,在嘉兴府南门外,烟雨楼,即在鸳鸯湖上,自我作古,却不好耶?"三人各相告罚,哄堂不已。

  轮到顺公佐,微微冷笑说道:"大略词家要顾名思义,今夕在驯鸳沼上咏诗,并无鸳字入题,所以该罚,此名不称其义之一征也。若我吴公佐,生来年已三十,孟浪游踪,至今倘未有家。倘奉令咏及鸳鸯,却与此身名义乖谬,请甘先罚巨觥,后来再咏一诗见志。万物共为耻笑,以增词坛话柄。"众友道:"何敢,何敢!就请吟来。"公佐持杯望月,吟出一诗,却是七言八句。诗云:十载淮阴浪荡游,射阳湖水碧于秋。

  虽逢飘母频投饭,却愧王孙未罢钩。

  燕子楼前新月冷。鸳鸯冢上野禽啾。

  临波虽有双鱼佩,只恐冰人话不投。

  吟罢,众友齐声称赏。司空浩道:"吾兄有此捷才,撰成妙句。才子在此,安得无佳人哉!"邓元龙忽然叫道:"有,有,有,吾当为吾兄作伐。"冉雍非道:"兄有何门,以作朱陈配郭!"元龙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冉雍非笑道:"妙,妙!

  聘财尽是我三友承当,并不消吴兄挂念。只是择日取吉,专待尊命。"司空浩道:"两兄所言,诚为盛念,何独不会小弟知之?"邓元龙道:"六耳不传道。吾兄若知,定先要挨一脚媒人,吴兄客边冷淡,便不好与他节省一些矣。"三人大笑。正当欢笑之际,适赣榆县送中秋节礼与本县,县公有帖到学,要作回启。差人立候,公佐遂先辞去。

  去后司空浩问道:"适间两兄所言,戏耶,真耶?"邓元龙道:"兄不闻北神堰朱从龙收得一丐妇乎?此妇乃射阳湖阴周六之女,出嫁与渔户刘五之子。周女不谙渔家生业,兼之夫妇无缘,退还周六。何期周六身死,此女无靠,流落街衢求乞。

  有严几希相士,相他骨头里贵,后来有好日。因此朱从龙收于厨下,供薪水之役,日渐改头换面。从龙前与我言,欲待为之择配,虽不比洪皓赎刘光世豢豕煨子,却胜于曹孟德再嫁文姬。

  今吴生客中离索,吾辈为渠安顿一所门户,为他治些礼物,办些酒筵,令彼鳏夫旷女,得遂于飞,也是好事。倘吴生廉得此情,知道乞丐根苗,恐成笑话,或弃之而去,在吴生不免薄幸之名,我辈不失好义之举。适才老兄摘三问四,未免先成笑端,故此秘而不语。以意度之,或可或否,正须老兄一决。"司空浩道:"此事固无不可,但须先与吴兄说知,方为全美。"邓冉二人皆道:"不可,不可!若说知,定然不谐。这吴生是说大话的人,亦有三分侠气。昔年在延寿寺中,若为奴仆,及归故里,厌疾不容。到此无依,也是一精光赤汉,并无依食。我等既拔他苦难之事,又完配怨旷之际,勿论感恩深处,量必为家,燕好之私,尽盖全丑。况乞丐之中,胜于淫奔;说合为亲,并非野合。吴生成亲之后,和好胶漆固不必言。即或有改悔之心,我辈当以大义折之。只要破些钱钞,教朱从龙厚些汝奁,闻那女子饮食已久,渐成模样。吴生见财自喜,不费一钱,得却一房家小,有何不乐?"司空浩道:"既如此,我们同去朱家走一遭,与他去斟酌。"元龙称言有理,当晚席散。次日,三人步到朱家。那朱从龙家虽丰裕,却少文士往来,近时方与邓元龙相交,今见又同两个秀才来拜,不胜殷勤管待。

  延坐已毕,叩问来意,三人俱以前情相告。朱从龙欣然道:"在下收留此女,见他有些志气,爱护胜于亲生。方欲与他择配,不道三位先生,有此义举。自古道,见义不为,无勇也。在下当薄治妆奁,以嫁此女,其外房户酒馔之类,三先生分为治办,决不食言也。共襄厥事,以成士林一段佳话。"三人闻言大喜,即欲相别。从龙留住,大设酒席,尽欢而散。明日三人来对吴公佐说道:"佳人有在,佳期不远,但求老兄择一聘日,并定婚期,弟辈当与吾兄速成此事。"吴公佐道:"天下那有不费一钱,倩人成婚之事?"邓元龙道:"昔阮宣子四十五家,王大将军敛钱为婚,古来曾有行之者,吾兄亦何必多让。"公佐道:"且说是何等样人家,有多少年纪,人物若何,使小弟知道,也好放心。"元龙笑道:"老兄不必细问,临期便知。我三人必不相误,包称绝妙便了。但求成婚后,当以天缘自安,笃好终身。新妇不作朱买臣之妻,老兄勿效黄允重婚之事,伤害天理,灭绝人伦,则我辈弟兄永永有光矣。"吴公佐道:"三兄既有此等美情,小弟若负义忘恩,誓生生世世永堕猪狗胎中。"言罢,叩头向天设此誓愿。

  三人见他如此赌誓,料无他意,即来回复朱从龙。从龙唤过长寿女,说知就里。长寿女脸色涨红,俯首不言。从龙道:"汝既为夫家所弃,在此亦非终身可了。若此良姻不就,严几希之言反不验矣。"长寿女听了,才点头拜谢。从龙吩咐家人,勿得预先走漏消息。邓元龙三人各出资财,赁起房舍,买办床帏家伙,一面叫公佐选择日期。正是凶事不厌迟,吉事厌近,选定九月初二行聘,十三日天德黄道不将日成亲。这聘礼也不过邓元龙三人袖里来袖里去,所以外人并不知得。到成婚这晚,三友已治县酒席,朱从龙亲送此女来至,大家欢呼畅饮,夜阑方别。三友复珍重吴生好作新郎,公佐唯唯微笑。这段姻缘果出意外:周氏女,自渔蓑卧月,海棠红抛在江滨,犹留却半分颜色。

  吴家儿,向画里呼真,白元君染成被褥,尽拚着一泻波涛。

  大抵豪迈之人,当富足时,掷千金而不顾。及至窘迫,便是一文钱也是好的。譬如吴公佐,本来是富豪公子,昔年何等挥霍!此时飘零异乡,穷愁落寞,骤然得了这房妻室,且又姿容端丽,动止安祥,又有好些资妆,喜出望外。初意只道是朱从家养女,并不知此女昔时行径。及至成婚之后,那堰中人当做一件新闻,三三两两的传说。公佐闻得大以为怪,细细访问,方知就里。因想自己是个男子汉,到没奈何时,只得权借僧寺栖止。何况此女,为夫家所弃,无所归依,至于沦落,亦不足异。转了这念,毫无介意。那司空、邓、冉三友打听消息,并无片言,喜之不胜。吴公佐本来资性通达,文章诗赋以外,酷好的是呼卢局博。只因一向穷苦,谋食不暇,那有银钱下场赌博。到此得了这些妆奁,资用有余,更兼家有贤妻,又是吃过辛苦的,自会作家,不劳内顾。不觉旧时豪态复发,逢场作戏,掷骰扯牌,无有不去。

  不想却遇着一个大大赌客,这赌客是何等样人?乃是钤辖葛玥之子,小名尊哥。那尊哥生来不读半行书,只把黄金买身贵。见了文人秀士,便如仇敌,遇着吴公佐这般好赌之人,却是如鱼得水。尊哥自恃稍粗壮,与公佐对博,千钱一注。也是吴公佐运该发财,尊哥无梁不成,反输一帖。到公佐手中,呼么便么,呼六便六,分明神输鬼运一般,到手擒来。尊哥今日不胜,再约明日。明日不性,再约后日。不数日间,接连输下几千万缗。尊哥世袭官衔,虽不加贫,公佐白手得钱,积累巨万,从此开起典库。那典库生理,取息二分,还且有限。惟称贷军装,买放月粮,利上加利,取赀无算。不五年间,遂成盐城大户,声达广济故乡。

  当初公佐落魄归家之日,亲族中那个不把他嘲笑。至于父母,虽是亲生儿子,惟恐逐之不去。今番广济县中,是亲非亲,是友非友,惟恐招之不来。那吴公佐叶落归根,思还广济。长寿姐又无三党之亲,在射阳湖滨无有眷恋。只有父亲尚埋浅土,备起衣衾棺椁,重新殡葬,营筑坟墓,并迁其母,一齐合葬。

  又买下几亩田产,给与坟丁,以供祭扫。葬事已完,收拾起身,同归广济。可敬那吴公佐非薄幸之人,大张筵席,请司空浩、邓元龙、冉雍非三友痛饮一日,各赠银两,以酬昔日成婚之用。

  又同妻子到朱从龙家,拜谢养育转嫁之恩。惟有严几希已死,到其坟墓,沃酒祭奠而别。

  诸事既毕,归到广济。喜得双亲未老,渐思一举登科。埋头两年,便游广济学宫,三入棘闱,两预贡籍。科贡原是正途,藉此资格,出为云南楚雄府南安州知州。政简讼清,一州大治。

  可见家道富饶的人,免得贪酷,致损名节。三年考满,父母受封。周氏女封为孺人,衣锦还乡,并不以旧时行径被人谈笑。

  那吴公佐出身富贵之家,容易革去延寿寺香火面目。像周氏从父亲织席起身,至于渔户退归,沿门乞食,衣裳褴褛。既无一寸光鲜,面目灰颓,哪见半分精采。无端身入朱家,饱食暖衣,及至出配吴生,资财充裕,女工针指,无有不精,身体发肤,倍增柔腻。坐一坐如花植雕栏,步一步似柳翻绣阁,却是为何?从来衣食养人,胜于庄严佛相。至若身居闺阃,封出朝廷,从头一想,总成一梦。奉劝世人,大开眼界.莫要一味趋炎附势,不肯济难扶危。倘后来人家胜天,可不惭赧无地?

  说便是这等说,恐怕跳不出炎凉腔子。何怪苏秦不第而归,王播闻钟而食,不为妻嫂所笑,阇黎所唾哉!自古道:"未归三尺土,难保百年身。"百年之内,饥寒夭折,也不可知。就是百年之内,荣华寿考,也不可定。只要人晓得难过的是眼前光景,未定的是将来结局,在自己不可轻易放过,在他人莫要轻易看人。若不信时,但看周氏女始初乞丐市中,后来官封紫诰,即是榜样。诗云:湛湛青天黯黯云,从头到底百年身。

  也难富贵将君许,且莫贫穷把目瞋。

  冬尽梅花须着蕊,雪消杨柳自逢春。

  丢开男子他家事,且看周娘一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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