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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莽书生强图鸳侣(3)

  心上想往那一家去当好,又想有货不愁无卖处,既有了东西,那家不可当,计较怎的。也是他合当晦气,有没要紧的,随着脚儿闯去,不想却穿到斯家。在那宅后小街里,见一带磺砂石墙,一座小门楼上,有一个匾额,写着"息机"二字,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来元知是人家花园,挨身进去一看,正当三月正旬,绿阴乍浓,梅子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牡丹盛开。来元道:"我家临桂县里,此时一般也有莺声柳色,只是不得归去。"方想之间,忽见柏屏下一只淡红鞋子,拾起一看,认得是家主穿的,为何落在此处。心上惊疑,口里自言自语,欲行不行的,在那里沉吟。那知斯员外因失了女儿,虽则托言病死,瞒过外人,心上终是郁郁不乐,又没趣,又气愤,正在后园闲步散闷。蓦见来元手执鞋子,在那里思想,员外喝道:"你是何人,直撞入后门来,莫不是要做贼?"教家人拿住了,才唤一声,几个村庄仆人,赶出来不问情由,揪发乱踢,擂拳打嘴。来元道:"莫打,莫打!我也是举人相公的管家。"众人听说这话,就住了手。

  员外问道:"扬州城里有数位举人相公,你到底是那一家?"来元道:"我们不是本州地举人,是广西桂林府临桂县莫举人。"员外道:"既是别处,那里查帐,只问你在这时做甚么?"来元道:"我家相公,上京会试,自上年冬月间至此,今年三月初三出门,将及一月,不归下处。我因缺了柴米,只得将几件衣服,当钱使用,乘便寻问相公在何处快活。经过这里,看见是一座花园,进来看看。偶然在柏屏下,拾得这只鞋子,是我相公穿的,故此疑惑。"员外把鞋一看,心里暗想道:"穿这样鞋子,便是轻薄人了。"又问:"你相公既是举人,为何不去会试?"来元道:"只为途中患病,就此住下,所以错过考期。"员外道:"你相公多少年纪,平昔所好甚的?"来元道:"我相公年纪才二十岁,生得长身白面,风流萧洒。琴棋诗画,无有不精,雪月风花,件件都爱。"员外听说,心下想道:"原是个不循规矩的人。但为甚他的鞋子,倒遗在我家,莫非我女儿被他诱引去了?只是我女从来不出闺门,也无由看见。"又想到:"二月十九,曾至琼花观上幡。除非是这日,私期相约的,事有可疑。只是既瞒了别人,况且家丑不可外扬,不能提起了。"对来元道:"你既不是贼,去罢,不要在此多嘴。"来元提了包袍,连这只鞋子,出了园门,走到一个典铺里来当银。这典铺是姓程的徽州人所开,正在斯员外间壁。店中主管,将包袱打开一看,见中间有"永兴号"三个绣字,便叫道:"好了,我家失的东西,有着落了!"店中人闻言,一哄的都走来观看,齐道:"不消说起是了。"取过一条练子,向来元颈项上便套。来元分诉时,劈嘴就是两个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赃证现在,还要强辩。"原来三月十九四更时分,这铺中有强盗打入,劫了若干金银,余下珠宝衣服,一件也不要。这包袱也是盗去之物,不知怎地弃下了。来元拾得,今日却包着衣服来当,撞在网中。不由分说,一索捆着,交与捕人,解到江都县中审问。来元口称是莫举人家人,包袱是三月二十日早间拾的。知县也忖度,既动其家,如何就把赃物到他铺中来当?此人必非真盗,发去监禁,着捕人再捕缉去候结。那知斯员外闻知此事,又只道。女儿随了强盗去,无处出这口气,致书知县,说来元早晨,又潜入园中窥探,必是真盗无疑。知县听了,分付提出来元再审。来元只称是莫举人家人,知县问:"今莫举人在何处?"来元实说道:"三月初三出去了,至今不知何往。"知县笑道:"岂有家主久出,家人不知去向之理,明是胡言了。"夹棍拶子,极刑拷问。来元熬不过痛苦,只得屈招,伙结同盗,分赃散去。知县终道是只一包袱,难入其罪,仍复发监,严限捕人缉获群盗,然后定夺。

  来元监在江都狱中,因不曾定有罪名,身边无钱,又没亲人送饭,眼见得少活多死。亏了下处主人朱小桥,明知是莫举人的管家,平昔老成谨慎,何曾一夜离了下处,平白里遭此横祸,所以到做个亲人照管他。又到狱中安慰道:"你相公还有许多衣服铺陈箱笼,事急可以变卖,等待他来时,自见明白。

  "来元含泪作谢。自此安心在监中,将息身子,眼巴巴的望着家人来搭救。正是:烧龟欲烂浑无计,移祸枯桑不可言。

  话分两头。再说莫谁何携了紫英、莲房,归到临桂县,只说下弟回来,在扬州娶下一妻,买下一婢。三党朋友,都不知其中缘故。自古私情勾当,比结发夫妻恩爱,分外亲热。到家数月,生下一子。第二年又生下一子。莲房虽则讨得些残羹剩饭,不知是子宫寒冷,又不知是不生长的,并无男女胎气。又可笑莫谁何,自得紫英之后,尽收拾起胡行乱走,只在六尺地上,寻自家家里雄雌。其年二十二岁,又当会试之期,十月中收拾起身赴京。紫英临别时,含笑说道:"此番上京,定过扬州,再不要到琼花观中担阁。"莲房道:"琼花观中倒不妨担阁,只不要到董仲舒读书台石莲盆中洗手。"他两个原是戏话,却提醒了他二年前无赖事情,冷汗直流,默然无以为对。沉吟半晌,方说道:"此番若便道再过扬州,只要问来元下落,其他儿女情事,我已灰心懒意了。不必过虑。"两下分手,望京进发。一路饥餐渴饮,夜宿晓行,来到京城。三场已毕,一举成名,登了黄甲。观政三月,选了仪征县知县,领了官凭,即日赴任。经过扬州,便是邻县界内。先自私行,到旧时下处,三年光景,依稀差不得几分。主人朱小桥看见,一把扯住说道:"莫相公,你一向在那里?害得盛价,被程徽州家陷作强盗,好不苦哩。"从头至尾,备细说出。莫谁何道:"莫高声,我有道理。我前番一时赶不着会试,心上焦躁,暂时往别处散闷。不想一去三年,害了小价。我今得中进士,现选仪征知县,待到任之后,再作理会。"朱小桥见说已是邻近知县,就磕头跪下。莫谁何挽住,说:"旧日相处,休行此礼。"又说:"到任要紧,不得在此留连,你莫泄漏此事,也不要先对来元说知。倘日后小价出监,定来寻你,你悄地送到仪征来,自当重酬。"言罢,即下船到仪征上任去了。过了数日,差家人到广西,迎接紫英、莲房到衙。其年新巡按案临,乃莫谁何的座主,两个得意师生,极其相契。莫谁何将来元被陷,实情诉上,到秋后巡按行部扬州,江都县解审。

  巡按审到来元一起,反覆无据,即于文卷上批道:盗劫金宝,而委弃其包袱。道路之遗,来元拾之。此人弃我取,非楚得楚弓也。众盗既无所获,而独以来元为奇货,冤矣。仰江都县覆审开豁。

  文到江都县,提出来元再审。其时程徽州已不在扬州开铺,知县开放来元,口里道:"可恨失主不在,还该反坐他诬陷才是。"来元归到下处,见了朱小桥作谢。只道是天恩大赦,那知就里缘由,朱小桥一一与他说知了。连夜起身,送到仪征县,朱小桥在外歇宿。来元传梆入衙,见了家主,跪下磕头。将被陷受刑苦情,说了又哭,却哭得个黄河水清,海底迸裂。莫谁何道:"虽则是家主抛弃,你也须认自家晦气。"来元哭罢,方才拜见紫英夫人。听了声音,说道:"奶奶到也是扬州人,老爷几时娶的?"莫谁何良心还在,满面通红,只说:"娶久了。"当日先与大酒大饭,吃个醉饱。又发出了三十两银子,差人送与朱小桥酬劳。莫谁何从此改邪归正,功名上十分正气,风月场尽都冷冷淡淡。一日与紫英说:"来元为我受了三年牢狱之灾,甚为可怜。他今年长了还没有妻子,莲房虽一向伏侍我,却喜不曾生育。我欲将伊配与来元,打发他两人回去管家。

  也得散诞过些快活日子,免得关在衙门里,不能转动。"此时莲房假意不肯,其实本性活动,一马一鞍,有何不可。紫英又落得做个人情,是夜即把两人婚配,一般拜堂,一般坐床,一般吃同罗杯。虽不是金榜题名,也算是洞房花烛。成亲之后,一般满月,然后打发起身。归到广西,一般是双回门,虽非衣锦还乡,也算荣归故里。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且说紫英在仪征县住了一年,对丈夫道:"自从随你做此勾当,勉强教做夫妻,终身见不得父母。我母亲早死,今父亲想还在堂。我想仪征县到江都,不过百里之遥,怎生使我见父亲一面也好。"言罢暗暗流泪,自羞自苦。莫谁何道:"奶奶莫性急,待我从容计较。"不一日,为公务来到扬州,就便至斯员外家来拜谒,传进名贴。员外见写着晚侍教生莫可顿首拜,只道是邻邦父母,出来迎接,那知道是通家女婿。莫谁何久坐不起,斯员外只得具小饭款待。席间偶然问道:"老父母是具庆否?"大凡登科甲的,父母在便谓之具庆。若父在母丧,谓之严侍;母在父丧,谓之慈侍;父母双亡,即谓之永感。莫谁何听得此语,流下泪来道:"赋性不辰,两亲早背,至今徒怀风木之感。"斯员外道:"老父母早伤父母,学生老无男女,一般凄楚。"言罢,也不觉垂泪。这一席饭,吃得个不欢而罢。临别时,莫谁何道:"从此别去,又不知何日相逢。倘不弃敝县荒陋,晚生当扫门相待。"员外道:"寒家祖茔,在栖霞山下。每到春日祭扫,道经贵县,今后当来进谒。"言罢即别。明年三月间,员外果来仪征答拜。莫谁何知道,报与紫英,说:"你父亲今日来到,还是相见或不相见?"紫英道:"我念生身养育之恩,只得老着面皮去见他。"莫谁何听罢,一面分付整酒,一面迎接斯员外到衙中饮宴。饮到中间,莫谁何道:"晚生有句不识进退之语相恳。"斯员外道:"有甚见教?"莫谁何道:"忝在通家之末,今而后当守子婿之礼,敝房要出来拜见。"斯员外道:"这怎敢?"说未了,只见紫英出来,扑地就拜。斯员外老人家,眼不甚明,一时也跪下去。起来一看,大声嚷道:"为何,为何?怎么,怎么?可怪花园中,遗下桃红鞋子,说是莫举人的,到此方见明白。"说罢,恨恨不绝。几年不见,并非喜自天来,只见怒从心起。已而叹道:"生长不长进,怨不得别人。"乃对莫谁何道:"当初我不肖之女,被坏廉耻,伤风化,没脊骨,落地狱,真正强盗拐去的日子。我只得托言不肖女死,瞒过胡通判家了。今后若泄漏此情,我羞你羞,从此死生无期,切勿相见。"言罢,拂衣而出。把一个无天无地的莫谁何,骂得口不啧声,含着羞惭,送斯员外出去。紫英回到卧房,也害了三个月说不出问不明的病症。

  从此秋去春来,莫谁何满了三年之任,次第升官,直做到福建布政使。追咎少年孟浪,损了自家行止,坏了别人闺门,着实严训二子,规矩准绳,一步不苟。大的取名莫我如,小的名叫莫我似。一举连科,同榜少年进士。并做京官。何期大限到来,莫谁何在福建衙门得病。此病生得古怪,不是七情六欲,不是湿然风寒,不是内伤外感。只是昏沉焦躁,常时嘻笑狂歌,槌胸跌背,持刀弄剑,刺臂剜肉,称有鬼有贼有奸细。紫英早暮伏侍,不敢远离。一日睡在床上,倏然坐起说道:"我非别神,乃是琼花观伽蓝。当初紫英前身,是江都大财主,莫可是桂林一娼妇。财主许了娼妇赎身,定下夫妻之约。不期财主变了此盟,径自归了扬州。妇人愤恨自尽。故此男托女胎,女转男身,有此今生之事。莫可今生富贵,两子连登,是前生做娼妓时,救难周贫,修桥造路,所以受此果报。临终时恶病缠身,乃因平白地强逼紫英使他不得不从,坏此心术,所以有此花报。

  果报在于后世,花报即在目前,奉劝世人早早行善。"言罢又复睡倒,仍然还莫谁何本色,霎时间呕血数升而死,呜呼哀哉!

  紫英听伽蓝神显圣,又是一番惊异。殡殓莫谁何,扶柩归广西。来元夫妇迎接,莲房感念旧情,也十分惨戚。却遇二子奔丧也到,刚刚三年孝满,紫英亦病,呼二子在床前吩付道:"父生临桂,母出江都,魂梦各有所归,缘牵偶成今世,即此便是遗嘱。"言罢,就绝了气。二子见说得不明不白,只道是临终乱命,不去推详。那知紫英心上,倒是个至死不昏之人,亦是琼花观伽蓝点化之言也。后人有诗道是好,诗云:男女冤牵各有因,风情里面说风情。

  今生不斩冤牵债,只恐来生又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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