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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三少年会猎魁星阁 众猎户齐获火睛牛诗:

  猎较深山美少年,如飞龙马欲登天。

  追风蹑电真稀罕,度岭穿云果捷便。

  异兽获来中国贵,灵丹求去重臣痊。

  人当福至心灵日,作事何愁不万全。

  三人同会到魁星阁里,已是午后。林二官人分付随从的把这三匹马卸了鞍辔,都带到后面涧边吃了水,喂了料,又将息一会。三人午饭完毕,将近红日衔山的时候。人又抖擞精神,马又展增气力,一齐装束停当,扳鞍上马,竟不由原路去,各自奔一条小路。

  三人分路,约莫去了一个时辰,林二官人与俞公子,在山嘴头劈面撞着。

  两家并不曾拿得一个野兽,都是空手归来。俞公子在马上问随从的道:“这是什么所在?”众人道:“过去前面三里多路,就是杨公庙了。”林二官人道:“俞兄,天色渐晚,不知娄兄从那一路来?”众人道:“这个山嘴,这一条官路,娄公子少不得要往这官路转来。”林二官人道:“要来,也只是这个时候。我们且带马下了山坡,寻个所在等他一等。”俞公子道:“林兄言之有理。这正所谓:同行莫失伴。快趁早下山坡去。”两个齐下了马,携着手,慢慢踱将下来。

  正走间,只听得后面山坳里马铃声响。俞公子道:“这敢是娄兄回来了?”

  不多时,那马已到面前。林二官人问道:“马上的敢是娄兄么?”娄公子道:

  “正是小弟。”连忙跳将下来,问道:“二位仁兄,适才是分路去的,怎么如今一路回来?”林二官人道:“小弟与俞兄,也在这里撞着的。”娄公子道:“二位仁兄,可拿得些甚么东西?”林二官人道:“一些也没有。”俞公子道:“娄兄可拿得些甚么?”

  娄公子道:“小弟却才与二位仁兄分路而去,不上行得三四里,经过一片黑松林,只见一伙猎户,执了器械,一个个吓得面皮乌青,飞也一般跑将出来。小弟问他甚么缘故,众人道:‘这黑松林里有一个怪物,去不得。’

  小弟问他:‘是甚么形状?’那些猎户说:‘生得状如水牛,身上颜色与斑毛大虫一般相似。’小弟便壮着胆,便叫几个猎户指点引进去一看,那个怪物果然眠在深草窝中,见人到了面前,连忙爬将起来,把身抖了一抖,张牙露爪,大吼一声,委是吓得人心惊胆裂。小弟就扯起弓来,扑的一箭射去,刚中了那怪物的眼睛,便熬不住疼痛,翻身向地上打了七八个滚。那些猎户各执器械,一齐乘势向前,尽着气力,把他打个半死。”

  林二官人大喜道:“这个还是甚么东西?娄兄既然打倒了,何不着几个人扛了回来,待小弟们看一看也好。”娄公子道:“小弟已着人捆缚抬来,就在后面。”说不了,只见五六个人气呼呼抬到了。林二官人道:“不可放松了索子,就抬到魁星阁去。”众人听见分付,一直抬了便走。

  三人一齐上马加鞭,竟到魁星阁里。众人把那怪物将来放在甬道上。俞公子便教点起火来,向前仔细一看。那两只光碌碌的火眼金睛,睁起如铜铃一般,真个吓得煞人。俞公子咬着牙根道:“好利害的东西,莫说别样,只看这两只眼睛,也要吓死人了。又是娄兄去,还捉得他来,若是小弟去,到反被他捉住了。”娄公子道:“林兄出猎多遭,毕竟认得这个怪物,唤做甚么名色?”

  林二官人道:“小弟虽然经识些过,并不曾见这件怪物。”娄公子道:

  “如今更深了,我们且进城去,把这件东西着几个人在此看守。待到天明,再与二位仁兄出来,寻个空阔所在,抬去杀了也罢。”林二官人道:“既然如此,我们今夜就在这里借宿了,省得明日又走一遭。”俞公子、娄公子一齐应道:“如此甚好。”即便打发众猎户回去,又着几个家童把那个怪物管着。三人就在魁星阁里安歇。

  原来这个东西,又不是精,又不是怪,南方并无此物,所以人都不识得,名唤火睛牛,出在西番。那个所在,专出海犀。海犀若与龙交,就生出这一种来。固虽形状生得狰狞,从来不会伤人。其性最热,皮可御寒。胆最贵,人得了系在身边,能驱诸邪,瘳百病。说这汴京与西番国,不知千山万水,间隔多多少少路程,火睛牛焉能得够到此?只为当初汴京有个曹容参将,出征西番,闻得此兽好处,遂带了雌雄一对回来。那里晓得雌的不受龙气,生出来的就是水牛。那雄的几年前已被人捉去了,止剩下这一个雌的,却又被娄公子拿了来。

  说他三人正睡得倒,只听得火睛牛在外边叫了一夜,其声如雷。这壁厢吓得个娄公子、俞公子魄散魂飞,那壁厢吓得个林二官人心惊胆战。这三位公子被他惊恐了几个更次,翻来覆去,合着眼便醒转来,何曾睡得一觉。巴到天明,一齐起来,跑到廊下,只见火睛牛生下两只小牛儿。只见身上毛生五彩,角有光炎,到底有些龙气,虽是牛形,实与凡牛迥别。三人看了,惊讶道:“好古怪,怎么一个像大虫的东西,突地生出这两条牛来?”俞公子道:“决是个怪物,快着人抬出去杀了,剖开膛来看看何如?”林二官人道:

  “如今到要留着他。若是把他杀了,这两只小牛决然饿死,岂不是害了他三条性命。”

  俞公子对娄公子道:“这是林兄一点仁心,必要抚养得好。还是养他在那里?”娄公子道:“小弟马房甚多,待小弟着人抬他回去,养在马房中罢。”

  林二官人道:“马房中如何养得他?小弟庄上,尽有牛栏。就待小弟带去,暂养几时。且把这两只小牛养大了,再作计较。”娄公子、俞公子道:“既是林兄庄上好养,就烦林兄带去便了。”林二官人便着两个精壮的过来,把火睛牛抬了,又着一个把两个小牛儿担去了。三人遂上马,起身前去。诗曰:

  一片仁慈性,垂怜此畜生。

  堪嗟牧养者,不体物中情。

  说那两条小牛,自林二官人带到庄上,养了三四个月,渐渐长大。一日,娄公子约了俞公子同到林家庄上,特看小牛儿。林二官人指引到牛栏边,同去看时,娄公子见了这两个小牛道:“原来这些畜类容易长成,两三个月不见,就比前大不相同了。”

  不意这畜生也通灵性,那两个见娄公子说了这几句,猛可的眼中流下泪来,三人不解其意。不多时,那火睛牛也把眼泪掉下。娄公子与俞公子惊疑道:“这是甚么缘故?”林二官人道:“又是一桩奇事。小弟往常来到栏边,这个大怪物同这两个小牛儿,慌忙躲避。今日见了二位仁兄,缘何就此悲戚起来?教小弟一时间思忖不出。”娄公子道:“林兄,畜生也有灵性,知觉与人相同,只是口中讲不出几句话儿,心中何尝不明白。”林二官人笑道:

  “娄兄,你可晓得他因什么掉泪?”娄公子道:“我也解他不出。”

  俞公子道:“这有何难。小弟家中有一老奴,唤名俞庆,善察兽形。着他来一看,便可晓得缘故。”娄公子道:“这里到城中,一往一来,有许多路。等得他来,眼泪可不流干了。”林二官人道:“这也不打紧,去来不过二十里,小弟有好马在这里,若是俞兄着位管家去,就带出来与他乘了,相烦走一遭。”俞公子笑道:“林兄若肯把好马出来,莫说家童肯去,便是小弟也肯去了。”

  林二官人便分付带匹好马出来,俞公子就打发一个家童立刻回去。果然好匹快马,不消半个时辰就转来了。俞公子见家童来得速煞,无限欢喜。林二官人、娄公子一齐出去,站在庄门首,三人六只眼,巴巴的只望个俞庆到。

  那里晓得等了一个时辰,那俞庆还不见来,心下好焦躁。

  这三个聪明公子,也是有些一时懵懂,怎知一个是马来,一个是步行,自然不能够齐到,况且又是老年的人。正等得个气叹,欲意走进庄门,只见那俞庆一步一跌,走到面前。俞公子见俞庆到了,回嗔作喜,也不问些甚么,遂引他到牛栏边。

  俞庆见了,吃上一惊道:“林相公,缘何有此物?”林二官人道:“你可晓得,他叫做甚么名字?”俞庆道:“此物名为火睛牛,出在西番国里,皮能御寒,胆可治百病,祛诸邪。当年只有我汴京曹容参将出征西番,曾带此种回来。”娄公子道:“原来有这一种形相。”俞庆道:“那西番国最多的是海犀,海犀与龙交了,就有此种。”

  林二官人道:“你可相一相看,为何流涕不止?”俞庆仔细看了一会,叹口气道:“哎,可惜这样一个异兽,不会牧养他,早晚间寒寒暑暑,受了这场大病。”三人一齐道:“原来有病在身上了。如今哪里去寻个医牛的郎中来医治他?”俞庆道:“就寻得来,也医不好。多应只在早晚间有些不伶俐了。”林二官道:“早知道你晓得他是个值钱的东西,何不寻你看看,爱好抚养他,不见这个模样。”

  娄公子道:“如今若要得他的皮,取他的胆,可是不能够了。”俞庆道:

  “得他皮,取他胆,正在这个临危之际,若是平白地好好的时节,要杀他,怎么舍得,倘待他死了去取,总是无用之物。公子们果然要他皮胆,不宜迟了。”林二官人道:“毕竟要在这个时节取的才好。也罢,我们既有了这一点刚狠狠的心肠,便顾不得他活泼泼的一条性命。只是没个人会动手的,如何是好?”俞庆笑道:“这有何难,只要取一把刀来,我俞庆也会得动手哩。”

  林二官人便分付取了一把纯钢的尖刀来,递与俞庆。俞庆道:“三位相公可退一步。”三人便闪过一边。你看三四百斤的这样一个夯东西,一步也走不动,终不然一个人可处置得他出来。只得持了刀,翻身跳进牛栏里面。

  果然畜生也通人意,那两个小牛儿,见他手中拿着一把光闪闪的钢刀,一发把个眼泪掉个不了。俞庆硬着心肠,觑定火睛牛,提起刀来,望心窝里尽力一刺。可怜一个数十年的火睛牛,顷刻间便结果在俞庆的手里。

  俞庆又去唤了几个人相帮,拖出栏来。竟不用一些气力,自自在在,开了膛,剜出肝肺,先把胆来取了,然后慢慢的再把皮剥将下来。林二官人便走近前,两个指头便拿起胆来,向鼻边嗅一嗅道:“果然是件宝贝,拿到嘴边,自有一种异香扑鼻。”娄公子、俞公子一齐道:“难道真个是香的,待我们也闻闻看。”两个也拿起来嗅一嗅,便笑逐颜开,指着俞庆道:“你果然是个识宝的主儿,若不是你说,我们哪里晓得有这样的奇物。”

  林二官人道:“这火睛牛当初原是娄兄得来,今日这副胆和这张皮,还该依旧奉与娄兄去。”娄公子笑道:“林兄差矣,若是这等说,毕竟要小弟算还草料银子的话头了。”林二官人道:“也罢,小弟有一个愚见识,把胆做一处,皮做一处,两个小牛做一处,分作三股平分。拈了三个阄儿,与两位仁兄拈着为定,却不是好?”娄公子大喜道:“林兄之言,甚合吾意。妙,妙。就烦林兄写阄。”

  林二官人便去写了三个纸团,放在一只碗内,回身走来,递与他二人。

  三人各取一个。林二官人便等不得,连忙拆开一看,纸上写的却是个“皮”

  字。娄公子打开,却是个“胆”字。俞公子是“火牛”二字。三人依阉分定,都着家童取了。林二官人当下整酒款待,大家开怀畅饮,直到杯盘狼藉,娄公子、俞公子方才起身,作别进城。诗曰:

  得自一人手,经分不可偏。

  拈阉为定据,三子各安然。

  说他三人,各分了一件,去后指望做个镇家之宝。谁知不上两三个月,俞公子家的两个小牛就先死了,林二官人的火睛牛皮被人盗去,刚刚止有娄公子还剩得个火睛牛胆在家,料来也毕竟要归着一个人手里。

  且听说,还归着哪一个人?这个人,说将起来,名又高,位又尊,在一个之下,居万姓之上。你道是那个?恰就是汴京云和村里一个大乡宦,姓韦,名宾,官居极品,兼修武弁,年纪未及耳顺①,倒染了一身老病,因此告假,暂回林下。遍访天下名医,不得其效。

  这也是韦丞相合当病好,娄公子该得出身所在。原来那陈亥,向年原是韦丞相府中的门客,韦丞相见他为人忠厚,作事周全,十分欢喜,临上京的时节,决要和他同去。那陈亥因有妻子在家,上无公姑,下无伯叔,放心不下,不知用了万千委曲,所以辞了出来,就寻在娄公子那里做个退步。不料韦丞相去得无多日子,遂告病回家。

  这也是陈亥不忘旧主之意,一日积诚特来拜望。这韦府门上人都是认得的,便进通报。韦丞相着人出来,直请到后边记室里相见,便把病缘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陈先生,你可那里访得有秘方么?”陈亥低头想了一想,满口答应道:“有,有。我那娄公子处有一件宝贝,唤做火睛牛胆。随你百般疑难的症候,把他磨几分服下,立时便好。”韦丞相道:“岂不是真宝贝了。这个怎么容易借得他的来一用?”陈亥道:“要借他的,其实不打紧。

  只要韦爷这里打点几样礼物送去,待陈亥在旁撺掇借来,有何难处。”

  韦丞相道:“讲得有理。就是娄公子不允的时节,有陈先生在那边撺掇,料来也却不得面情,自然要借一借。只是要送些什么礼去才好?”陈亥道:

  “谅那娄公子,也不争在这些礼物上,只凭韦爷寻几件出得手的送去便是。”

  韦丞相便分付书房中写下礼帖来,却是那四件礼物:

  左军墨迹二幅象牙八仙一副真金川扇十柄琥珀扇坠四枚韦丞相把这四样礼物打点齐备,便着一个院子随了陈亥,特地送到娄公子府中。娄公子听说韦丞相有礼送来,不知为甚么缘故,拿帖子一看,又不好收他的,又不好却他的,转身便与陈亥商量。陈亥道:“娄兄,韦丞相的意思,都在小弟肚里,只要娄兄把礼儿收了,小弟才敢说。”娄公子道:“陈兄若不说明,小弟毕竟不好收他的。”陈亥笑道:“娄兄,这样说,决要说了才肯收么?也罢,小弟就说了罢。”

  ① 耳顺——孔子曰“六十而耳顺”。耳顺,听了别人的话能辨别真假。文中指年纪未到六十岁。

  毕竟不知陈亥说出些甚么话来?这娄公子收了礼物,还有甚么议论?再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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