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季主论卜 刘基东陵侯既废,过司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东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蛰者思启;久懑者思嚏。吾闻之:蓄极则 , 极则达,热极则风,壅极则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无往不复。仆窃有疑,愿爱教焉!”
季主曰:“若是,则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为?”东陵侯曰:“仆未究其奥也,愿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呜呼!天道何亲?惟德之亲;鬼神何灵?因人而灵。
夫蓍,枯草也;龟,枯骨也;物也。人,灵於物者也,何不自听而听於物乎?有昔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颓垣,昔日之歌楼舞馆也;荒榛断梗,昔日之琼蕤玉树也;露蚕风蝉,昔日之凤笙龙笛也;鬼 萤火,昔日之金缸华烛也;秋荼春荠,昔日之象白驼峰也;丹枫白荻,昔日之蜀锦齐纨也。昔日之所无,今日有之不为过;昔日之所有,今日无之不为不足。是故一昼一夜,华开者谢;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为?”
卖柑者言 刘基杭有卖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溃,出之烨然,玉质而金色。剖其中,乾若败絮。予怪而问之曰:“若所 於人者,将以实笾豆,奉祭祀、供宾客乎?将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为欺也!”卖者笑曰:“吾业是有年矣,吾赖是以食吾躯。吾售之,人取之,未尝有言;而独不足子所乎!世之为欺者不寡矣,而独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 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孙、吴之略耶?峨大冠、托长绅者,昂昂乎庙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业耶?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 而不知理,坐糜廪粟而不知耻。观其坐高堂、骑大马、醉醇醴而饫肥鲜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无应。退而思其言,类东方生滑稽之流。岂其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讽耶?
尚节亭记 刘基古人植卉木而有取义焉者,岂徒为玩好而已。故兰取其芳,谖草取其忘忧,莲取其出污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环以象,坐右之器以 ;或以之比德而自励,或以之惩志而自警,进德修业,於是乎有裨焉。会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节也,故为亭竹间,而名之曰“尚节之亭”,以为读书游艺之所,澹乎无营乎外之心也。
予观而喜之。夫竹之为物,柔体而虚中,婉婉焉而不为风雨摧折者,以其有节也。
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叶不易,色苍苍而不变,有似乎临大节而不可夺之君子。信乎有诸中,形於外,为能践其形也。然则以节言竹,复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节立身者鲜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节立志,是诚有大过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夫节之时义,大易备矣;无庸外而求也。草木之节,实枝叶之所生,气之所聚,筋脉所凑。故得其中和,则畅茂条达,而为美植;反之,则为瞒为液,为瘿肿,为 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谓之节;节者,阴阳寒暑转移之机也。人道有变,其节乃见;节也者,人之所难处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让国、大节也,在泰伯则是,在季子则非;守死、大节也,在子思则宜,在曾子则过。必有义焉,不可胶也。择之不精,处之不当,则不为畅茂条达,而为瞒液、瘿肿、 屈矣。不亦达哉?传曰:“行前定则不困。”平居而讲之,他日处之裕如也。
然则中立之取诸竹以名其亭,而又与吾徒游,岂苟然哉?
深虑论 方孝孺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畏,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於所忽之中,而乱常起於不足疑之事。岂其虑之未周与?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当秦之世,而灭六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为周之亡,在乎诸侯之强耳。变封建而为郡县,方以为兵革可不复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汉帝起陇亩之匹夫,而卒亡秦之社稷。汉惩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为诸侯,以为同姓之亲,可以相继而无变;而七国萌篡弑之谋。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势,以为无事矣;而王莽卒移汉祚。光武之惩哀平,魏之惩汉,晋之惩魏,各惩其所由亡而为之备;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备之外。唐太宗闻武氏之杀其子孙,求人於疑似之际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见五代方镇之足以制其君,尽释其兵权,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孙卒因於夷狄。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负盖世之才,其於治乱存亡之几,思之详而备之审矣;虑切於此,而祸兴於彼,终至於乱亡者,何哉?盖智可以谋人,而不可以谋天。良医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岂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谋人而拙於谋天也。
古之圣人,知天下後世之变,非智虑之所能周,非法术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谋诡计,而惟积至诚、用大德,以结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释。
故其子孙,虽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国,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虑之远者也。夫苟不能自结於天,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後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必无者也,而岂天道哉?
瘗旅文 王守仁维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问讯北来事,不果。
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 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雨人哭之哀。
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叁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噫!
吾与尔犹彼也!”二童闵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叁坎,埋之。又以只鸡、饭叁盂,嗟吁涕 而告之曰:“呜呼伤哉! 何人? 何人?吾龙场驿丞馀姚王守仁也。
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胡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
呜呼伤哉!尔诚念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胜其忧者?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叁骨之无依而来瘗耳,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伤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於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叁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遇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
吾苟死於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遨以嬉兮,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道傍之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 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於兹墟兮!”
教条示龙场诸生 王守仁诸生相从於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叁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 时,而百而百无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
“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於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於学矣。
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放无过,而贵於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於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盗寇,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人将不信我,且无赎於前过,反怀羞涩疑沮,而甘心於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於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於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校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报刘一丈书 宗臣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馈遗,则不才益将何以报焉?书中情意甚殷,即长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长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称位”语不才,则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称,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则尤不才为甚。且今之所谓孚者,何哉?日夕策马候权者之门,门者故不入,则甘言媚妇人状,袖金以私之。即门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见;立厩中仆马之间,恶气袭衣袖,即 寒毒热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则前所受赠金者,出报客曰:“相公倦,谢客矣!客请明日来!”即明日,又不敢不来。夜披衣坐,闻鸡鸣,即起盥栉,走马抵门;门者怒曰:“为谁?”则曰:“昨日之客来。”则又怒曰:“何客之勤也?岂有相公此时出见客乎?”客心耻之,强忍而与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门者又得所赠金,则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厩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见,则惊走匍匐阶下。主者曰:“进!”则再拜,故迟不起;起则上所上寿金。主者故不受,则固请。主者故固不受,则又固请,然後命吏纳之。则又再拜,又故迟不起;起则五六揖始出。出揖门者曰:“官人幸顾我,他日来,幸无阻我也!”
门者答揖。大喜奔出,马上遇所交识,即扬鞭语曰:“适自相公家来,相公厚我,厚我!”且虚言状。即所交识,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语人曰:“某也贤!
某也贤!”闻者亦心许交赞之。此世所谓上下相孚也,长者谓仆能之乎?前所谓灌门者,自岁时伏腊,一刺之外,即经年不往也。闲道经其门,则亦掩耳闭目,跃马疾走过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则仆之褊衷,以此长不见怡於长吏,仆则愈益不顾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长者闻之,得无厌其为迂乎?
沧浪亭记 遍有光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
“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於其偏。迨淮南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後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於荒残灭没之馀,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 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之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 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於千载之後,不与其澌然而兵尽者,则有在矣!”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先妣事略 遍有光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後,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正德八年五月二十叁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於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叁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佰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叁兄皆以赀雄;敦尚简实,与人 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棉;入城,则缉 ;灯火荧荧,每至夜分。
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 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 然。遇童仆有恩,虽至 楚,皆不忍有後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人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 :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叁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叁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彷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项脊轩志 遍有光项脊轩,旧南 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於庭,旧时栏 ,亦遂增胜。借昼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叁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驳,珊珊可爱。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於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於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於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於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 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 井之蛙何异?余既为此志,後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子,且何谓 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後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 子,其制稍异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蔺相如完璧归赵论 王世贞蔺相如之完璧,人皆称之,予未敢以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诈赵而胁其璧,是时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窥赵也。赵得其情则弗予,不得其情则予;得其情而畏之则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则弗予:此两言决耳,奈之何既畏而复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赵弗予璧,两无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归,曲在赵。欲使曲在秦,则莫如弃璧;畏弃璧,则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图以予城,又设九宾,斋而受璧,其势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则前请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赵宝也;而十五城,秦宝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弃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 赵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请就死於国,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怀而逃之,而归直於秦?是时秦意未欲与赵绝耳。令秦王怒而 相如於 ,武安君十万众压邯郸而璧与信,一胜而相如族,再胜而璧终入秦矣!吾故曰:“蔺相如之获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劲渑池柔廉颇,则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赵者,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长传 袁宏道徐渭,字文长,为山阴诸生,声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时,奇其才,有国士之目;然数奇,屡试辄蹶。中丞胡公宗宪闻之,客诸幕。文长每见,则葛衣乌巾,纵谈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时公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会得白鹿属文长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计,皆出其手。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谈兵多中。视一世事无可当意者;然竟不偶。文长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 ,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於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你,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虽其体格,时有卑者;然匠心独出,有王者气,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识,气沈而法严,不以模拟损才,不以议论伤格,韩、曾之流亚也。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欧阳公所谓妖韶女,老自有馀态者也。间以其馀,旁溢为花鸟,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杀其继室,下狱论死;张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愤益深,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馀,竟不得死。周望言晚岁诗文益奇,无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钞录,今未至。余所见者,徐文长集、阙编二种而已。然文长竟以不得志於时,抱愤而卒。石公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虽然,胡公闲世豪杰,永陵英主,幕中礼数异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悦,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独身未贵耳。先生诗文崛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胡为不遇哉?梅客生尝寄予书曰:“文长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诗。”
余谓:“文长无之而不奇者也;无之而不奇,斯无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杂记 袁宏道初至西湖记从武林门而西,望保 塔突兀层崖中,则已心飞湖上也。午刻入昭庆,茶毕,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 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此时欲下一语描写不得,大约如东阿王梦中初遇洛神时也。余游西湖始此,时万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净寺,觅阿宾旧住僧房。取道由六桥岳坟石径塘而归。草草领略,未及偏赏。次早得陶石篑帖子,至十九日,石篑兄弟同学佛人王静虚至,湖山好友,一时凑集矣。
晚游六桥待月记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杳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馀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於堤畔之草, 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叁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
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断桥湖上之盛,在六桥及断桥两堤。断桥旧有堤甚狭,为今侍中所增饰,工致遂在六桥之上。夹道种绯桃、垂杨、玉兰、山茶之属二十馀种。白石砌其边如玉,布地皆软沙。旁附小堤,益以杂花。每步其上,即乐而忘归,不十馀往还不止。闻往年堤上花开,不数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严,花开最久。浪游遭遇之奇,此其一矣。
雨後游六桥记寒食後雨,余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
午霁,偕诸友至第叁桥。落花积地寸馀,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飞来峰湖上诸峰,当以飞来为第一,高不馀数十丈,而苍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为其怪也;秋水暮烟,不足为其色也;颠书吴画,不足为其变幻诘曲也。石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镂。壁间佛像,皆杨秃所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丑可厌。余前後登飞来者五:初次与黄道元方子公同登,单衫短後,直穷莲花峰顶,每遇一石,无不发狂大叫。次与王闻溪同登,次为陶石篑周海宁,次为王静虚、石篑兄弟,次为鲁休宁。每游一次,辄思作一诗,卒不可得。
灵隐灵隐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胜,门景尤好。由飞来峰至冷泉亭一带,涧水溜玉,画壁流青,是山之极胜处。亭在山门外,尝读乐天记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撮奇搜胜,物无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导和纳粹;夏之日,风冷泉 ,可以蠲烦析酲。山树为盖, 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 之,可濯足於床下;卧而狎之,可垂钓於枕上。潺 洁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嚣,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观此记,亭当在水中。今依涧而立,涧阔不丈馀,无可置亭者,然则冷泉之景,比旧盖减十分之七矣。韬光在山之腰,出灵隐後一二里,路径甚可爱。古木婆娑,草香泉渍,淙淙之声,四分五路,达於山厨。 内望钱塘江,浪纹可数。余始入灵隐,疑未之问诗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词客,捃拾帮凑。及登韬光,始知“沧海浙江,扪萝刳木”数语,字字入画,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韬光之次日,余与石篑子公,同登北高峰绝顶而下。
莲花洞莲花洞之前,为居然亭。亭轩豁可望。每一登览,则湖光献碧,须眉形影,如落镜中。六桥杨柳一络,牵风引浪,萧疏可爱。晴雨烟月,风景互异,净慈之绝胜处也,洞石玲珑若生,巧逾雕镂。余尝谓吴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肤,中空四达,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园亭,皆搜得者。又紫阳宫石,为孙内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将挽钱塘江水,将尘泥洗尽,山骨尽出,其奇奥当何如哉?
复多尔衮书 史可法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问讯吴大将军,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谊於草莽也,诚以“大夫无私交”,春秋之义。今倥偬之际,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从天而降也。
循读再叁,殷殷至意,若以逆贼尚稽天讨,烦贵国忧。法且感且愧,惧左右不察,谓南国臣民, 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为贵国一详陈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真尧舜之主也;以庸臣误国,致有叁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枢,救援无及。师次淮上,凶问遂来。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无君,虽肆法於 朝;以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谢先皇帝於地下哉?尔时南中臣民,哀恸如丧考妣,无不拊膺切齿,欲悉东南之甲,立翦凶雠;而二叁老臣,谓国破君亡,宗社为重,相与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孙,光宗犹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
名正言顺,天与人归。五月朔日,驾临南都,万姓夹道欢呼,声闻数里。群臣劝进,今上悲不自胜,让再让叁,仅允监国。迨臣民伏阙屡请,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从前凤集河清,瑞应非一;即告庙之日,紫云如盖,祝文升霄,万目共瞻,欣传盛事。
大江涌出 梓数十万章,助修宫殿。岂非天意也哉?越数日,遂命法视师北上,刻日西征。忽传我大将军吴叁桂借兵贵国,破走逆贼,为我先皇帝后发丧成礼,扫清宫殿,抚辑群黎,且罢剃发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举动,振古铄今。凡为大明臣子,无不长跽北向,顶礼加额,岂但如明谕所云“感恩图报”已乎!谨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师;兼欲请命鸿裁,连兵西讨。是以王师既发,复次江淮。及辱明诲,引春秋大义,来相诘责,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为列国君薨,世子应立,有贼未讨,不忍死其君者立说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宫皇子,惨变非常,而犹拘牵“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统”之义,中原鼎沸,仓猝出师,将何以维系人心,号召忠义?紫阳纲目踵事春秋。其间特书:如莽移汉鼎,光武中兴;丕废山阳,昭烈践阼;怀愍亡国,晋元嗣基;徽钦蒙尘,宋高缵统;是皆於国雠未翦之日,亟正位号。纲目未尝斥为自立,率以正统与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灵武,议者疵之,亦未尝不许以行权,幸其光复旧物也。本朝传世十六,正统相承,自治冠带之族,继绝存亡,仁恩遐被。贵国昔在先朝,夙膺封号,载在盟府,宁不闻乎?今痛心本朝之难,驱除乱逆,可谓大义复着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岁输以金缯;回纥助唐,原不利其土地。况贵国笃念世好,兵以义动,万代瞻仰,在此一举。若乃乘我蒙难,弃女子崇雠,规此幅员,为德不卒,是以义始而以利终,为贼人所窃笑也。贵国岂其然乎?往者,先帝轸念潢池,不忍尽戮,剿抚互用,贻误至今。今上天纵英明,刻刻以复雠为念。庙堂之上,和衷体国。介胄之士,饮泣枕戈。忠义民兵,愿为国死。窃以为天亡逆闯,当不越於斯时矣。语曰:“树德务滋,除恶务尽。”今逆贼未伏天诛,谍知卷土西秦,方图报复。此不独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贵国除恶未尽之忧。伏乞坚同仇之谊,全始终之德,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以 敷天之愤。则贵国义闻, 耀千秋;本朝图报,惟力是视。从此两国誓通盟好,传之无穷,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则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盘盂从事矣。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蹈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惟社稷之故。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法处今日,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惟殿下实昭鉴之!
附录一 元文
送秦中诸人引 元好问关中风土完厚,人质直而尚义;风声习气,歌谣慷慨,且有秦汉之旧;至於山川之胜,游观之富,天下莫与为比:故有四方之志者,多乐居焉。予年二十许时,侍先人官略阳,以秋试,留长安中八九月。时纨绮气未除,沈湎酒间,知有游观之美,而不暇也。长大来,与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闻谈周汉都邑,及蓝田杜间风物,则喜色津津然动於颜间。二叁君多秦人,与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
常约近南山,寻一牛田,营五亩之宅,如举子结夏课时,聚书深读,时时酿酒为具,从宾客游,伸眉高谈,脱屣世事,览山川之胜概,考前世之遗迹,庶几乎不负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里,不若二叁君之便於归也。清秋扬鞭,先我就道,矫首西望,长吁青云。今夫世俗惬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赀、华屋,皆众人所必争,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闲居之乐,澹乎其无味,漠乎其无所得,盖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贪,人何所争,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诸君!明年春风,待我於辋川之上矣。
尚志斋说 虞集夫尝观於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乡,虽有善器、 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夫学者之欲至於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志而後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於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
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於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写“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附录二 清文
廉耻 彼炎武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又曰:“耻之於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礼犯义,其原皆生於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观叁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後凋於岁寒,鸡鸣不已於风雨,彼众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呼!之推不得已而仕於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於世者,能无愧哉!
大铁椎传 魏禧大铁椎,不知何许人。北平陈子灿省兄河南,与遇宋,怀庆青华镇人,工技击,七省好事者皆来学,人以其 健,呼“宋将军”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怀庆人,多力善射,长子灿七岁,少同学,故尝与过宋将军。时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寝,右胁夹大铁椎,重四五十斤,饮食拱揖不暂去。柄铁摺叠环复,如锁上 ,引之长丈许。与人罕言语,语类楚声。问其乡及姓名,皆不答。既同寝,夜半,客曰:“吾去矣!”
言讫不见。子灿见窗户皆闭,惊问信之。信之曰:“客初至时,不冠不袜,以蓝手巾裹头,足缠白布,大铁椎外,一物无所持,而腰多白金。吾与将军,俱不敢问也。”
子灿而醒,客则鼾睡炕上矣。一日,辞宋将军曰:“吾始闻汝名,以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将军强留之。乃曰:“吾尝夺取诸响马物,不顺者,辄击杀之。
众魁请长其群,吾又不许,是以雠我。久居此,祸必及汝。今夜半,方期我决斗某所。”宋将军欣然曰:“吾骑马挟矢以助战。”客曰:“止!贼能且众,吾欲护汝,则不快吾意。”宋将军故自负,且欲观客所为,力请客。客不得已,与偕行。将至斗处,送将军登空堡上,曰:“但观之,慎勿声,令贼知汝也!”时鸡鸣月落,星光照旷野,百步见人。客驰下,吹 篥数声,顷之,贼二十馀骑四面集,步行负弓矢从者百馀人。一贼提刀纵马奔客,曰:“奈何杀吾兄?”言未毕,客乎曰:“椎。”
贼应声落马,马首尽裂。众贼环而进,客从容挥椎,人马四面仆地下,杀叁十馀人。
宋将军屏息观之,股栗欲堕。忽闻客大呼曰:“吾去矣!”地尘且起,黑烟滚滚,东向驰去,後遂不复至。论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铁椎其人与?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予读陈同甫中兴遗传,豪俊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见功名於世者,又何多也?岂天之生才,不必为人用与?抑用之自有时与?”
祭妹文 袁枚乾隆丁亥冬,葬叁妹素文於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呜呼!汝生於浙而葬於斯,离吾乡七百里矣;当时虽 梦幻想,宁知此为归骨所耶!汝以一念之贞,遇人仳离,致孤危托落;虽命之所存,天实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尝非予之过也。予幼从先生受经,汝差肩而坐,爱听古人节义事,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呜呼!使汝不识诗书,或未必艰贞若是。余捉蟋蟀,汝奋臂出其间,岁寒虫僵,同临其穴。今予殓汝葬汝,而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岁,憩书 ,汝梳只髻,披单缣来,温缁衣一章。适先生 户入,闻两童子音琅琅然,不觉莞尔,连迷则则;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当分明记之。予弱冠粤行,汝掎裳悲恸。逾二年,予披宫锦还家,汝从东厢扶案出,一家瞠视而笑,不记语从何起;大概说长安登科,函使报信迟早云尔。
凡此琐琐,虽为陈迹,然我一日未死,则一日不能忘。旧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历历,逼取便逝。悔当时不将 情状,罗缕纪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间,则虽年光倒流,儿时可再,而亦无与为证印者矣。汝之义绝高氏而归也:堂上阿 ,仗汝扶时;家中文墨,顺汝办治。尝谓女流中最少明经义、谙雅故者;汝嫂非不婉 ,而於此微缺然。故自汝归後,虽为汝悲,实为予喜。予又长汝四岁,或人间长者先亡,可将身後托汝;而不谓汝之先予以去世。前年予病,汝终宵刺探,减一分则喜,增一分则忧。後虽小差,犹尚 ,无所娱遣。汝来床前,为说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资一 。呜呼!今而後吾将再病,教从何处呼汝耶!汝之疾也,予信医言无害,远吊扬州。汝又虑戚吾心,阻人走报。及至 已极,阿 问望兄归否,强应曰诺已。
予先一日梦汝来诀,心知不祥,飞舟渡江,果予以未时还家,而汝以辰时气绝,四支犹温,一目未瞑,盖犹忍死待予也。呜呼痛哉!早知诀汝,则予岂肯远游;即游,亦尚有几许心中言,要汝知闻,共汝筹画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後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汝之诗,吾已付梓;汝之女,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传;惟汝之窀穸,尚未谋耳。先茔在杭,江广河深,势难归葬,故请母命而宁汝於斯,便祭扫也。其旁葬汝女阿印,其下两 :一为阿爷侍者朱氏,一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旷渺,南望原隰,西望栖霞,风雨晨昏,羁魂有伴,当不孤寂。所怜者,吾自戊寅年读汝哭侄诗後,至今无男,两女牙牙,生汝死後, 周耳。予虽亲在,未敢言老;而齿危发秃,暗里自知,知在人间,尚复几日!阿品远官河南,亦无子女,九族无可继者。汝死我葬,吾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先母邹孺人灵表 汪中母讳维贞,先世无锡人,明末迁江都;凡七支,其六皆绝,故亡其谱系。父处士君鼐,母张孺人。处士授学於家,母暇日於屏後听之,由是塾中诸书皆成诵。张孺人蚤没,处士衰耗,母尽心奉养,抚二弟有恩,家事以治。及归於汪,汪故贫,先君子始为赘婿;世父将鬻其宅,先主无所置,母曰:“焉有为人妇不事舅姑者?”
请於处士君,割别室奉焉。已而世叔父数人,皆来同爨。先君子羸病,不治生。母生子女各二,室无童婢,饮食衣屦,咸取具一身,月中不寝者 过半。先君子下世,世叔父益贫,久之散去。母教女弟子数人,且缉屦以为食,犹思与子女相保;直岁大 ,乃荡然无所托命矣。再徙北城,所居止叁席地,其左无壁,覆之以苫。日常使姐守舍,携带中及妹,累然丐於亲故,率日不得一食;归则藉槁於地。每冬夜号寒,母子相拥,不自意全济,比见晨光,则欣然有生望焉。迨中入学宫,游艺四方,稍致甘旨之养。母百病交攻, 历岁月,竟致不起。呜呼痛哉!母忠质慈祥,生平无妄言;接下以恩,多所顾念。方中幼时,叁族无见恤者,母九死流离,抚其遗孤,至於成立。母禀气素强,不近医药。计母生七十有六年,少苦操劳,中苦 乏,老苦疾;重以天属之乖,人事之 郁,盖终其身,藓一日之欢焉。论其摧剥,金石可锁,况於血气?故吾母虽以中寿告终,不得谓其天年之止於是也。呜呼!生我之恩,送死之戚,人所同也;家获再造,而积苦以陨身,行路伤之,况在人子?呜呼痛哉!
以乾隆五十二年七月辛丑朔卒,明年叁月戊寅,合葬於先君子之墓,其哀子中泣血为之表,曰;呜呼!汪氏节母,此焉其墓。更百苦以保其後,後之人尚保其封树。
梅花岭记 全祖望顺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围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势不可为,集诸将而语之曰:
“吾誓与城为殉,然仓皇中不可落於敌人之手以死。谁为我临期成此大节者?”副将军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当以同姓为吾後。吾上书太夫人,谱汝诸孙中。”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诸将果争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遂为诸将所拥而行。至小东门,大兵如林而立。马副使鸣 、任太守民育,及诸将刘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
被执至南门,和硕豫亲王以先生呼之,劝之降,忠烈大骂而死。初,忠烈遗言:
“我死,当葬梅花岭上。”至是,德威求功之骨不可得,及以衣冠葬之。或曰:
“城之跛也,有亲见忠烈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死者,未尝殒於城中也。”
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谓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师大起,皆托忠烈之名,彷佛陈涉之称项燕。吴中孙公兆奎,以起兵不克,执至白下。经略洪承畴与之有旧,问曰:“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孙公答曰:“经略从北来,审知故松山殉难督师洪公果死耶?抑未死也?”承畴大恚,急呼麾下驱出斩之。呜呼!神仙诡诞之说,谓颜太师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蝉蜕,实未尝死。不知忠义者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说,所谓“为蛇画足”。即如忠烈遗骸,不可问矣;百年而後,予登岭上客述忠烈遗言,无不泪下如雨,想见当日围城光景。此既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问其果解脱否也。而况冒其未死之名者哉!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 ,亦以乙酉在扬,凡五死而得绝,时告其父母火之,无留骨秽地,扬人葬之於此。江右王猷定,关中黄遵 、粤东屈大均,为作传铭哀词。顾尚有未尽表章者:予闻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数人,其後皆来江都省墓。适英、霍山师败,捕得冒称忠烈者;大将发至江都,令史氏男女来认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节,亦出视之。大将艳其色,欲强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时以其出於大将之所逼也,莫敢为之表章者。呜呼!忠烈尝恨可程在北,当易姓之间,不能仗节,出疏纠之。岂知身後乃有弟妇,以女好而踵兄公之馀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异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诸公,谅在从祀之列,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
左忠毅公轶事 方苞先君子尝言,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微行,入古寺。庑下一生伏案卧,文方成草。公阅毕,即解貂覆生,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及试,吏呼名,至史公,公睢然注视。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及左公下厂狱,史朝夕窥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於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公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 ,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前来!柄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入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趋而出。後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崇祯末,流贼张献忠出没蕲、黄、潜、桐间,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弟,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於堂上。余宗老涂山,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於史公云。
登泰山记 姚鼐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余以乾隆叁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於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 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馀。泰山正南面有叁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晦,五鼓,与子 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 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 驳色,而皆若偻。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桐城姚鼐记。
致沅弟书 曾国藩沅弟左右:鄂督五福堂有回禄之灾,幸人口无恙,上房无恙,受惊已不小矣。
其屋系板壁纸糊,本易招火。凡遇此等事,只可说打杂人役失火,固不可疑会匪之毒谋,尤不可怪仇家之奸细。若大惊小敝,胡想乱猜,生出多少枝叶,仇家转得传播以为快。惟有处之泰然,行所无事。申甫所谓“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星冈公所谓“有福之人善退财”,真处逆境者之良法也。弟求兄随时训示申儆;兄自问近年得力,惟有一悔字诀。兄昔年自负本领甚大,可屈可伸,可行可藏;又每见得人家不是。自从丁巳戊午大悔大悟之後,乃知自己全无本领,凡事都见得人家有几分是处。故自戊至今九载,与四十岁以前迥不相同。大约以能立能达为体;以不怨不尤为用。立者,发奋自强,站得住也。达者,办事圆融,行得通也。吾九年以来,痛戒无恒之弊;看书写字,从未间断;选将练兵,亦常留心,此皆自强能立工夫。奏疏公牍,再叁斟酌,无一过当之语,自夸之辞,此皆圆融能达工夫。至於怨天本有所不敢,尤人则尚不能免,亦皆随时强制而克去之。弟若欲自儆惕,似可学阿兄丁戊二年之悔,然後痛下针砭,必有大进。立达二字,吾於己未年,曾写於弟之手卷中。弟亦刻刻思自立自强。但於能达处,尚久体验;於不怨尤处,尚难强制。吾信中言皆随时指点,劝弟强制也。赵广汉本汉之贤臣,因星变而劾魏相,後乃身当其灾,可为殷鉴。默存一悔字,无事不可挽回也。(同治六年正月初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