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和尚,诸城人。父无赖,以数百钱鬻子五莲山寺。少顽钝,不能肄清业,牧猪赴市,若佣保。后本师死,稍有遗金,卷怀离寺,作负贩去。饮羊、登垄,计最工。数年暴富,买田宅于水坡里。弟子繁有徒,食指日千计。绕里膏田千百亩。里中起第数十处,皆僧,无人;即有,亦贫无业,携妻子僦屋佃田者也。每一门内,四缭连屋,皆此辈列而居。僧舍其中:前有厅事,梁楹节梲,绘金碧,射人眼;堂上几屏,晶光可鉴;又其后为内寝,朱帘绣 ,兰麝香充溢喷人;螺钿雕檀为床,床上锦茵褥,折叠厚尺有咫;壁上美人、山水诸名迹,悬粘几无隙处。一声长呼,门外数十人轰应如雷。细缨革靴者,皆乌集鹄立;受命皆掩口语,侧耳以听。客舱卒至,十余筵可咄嗟办,肥醴蒸熏,纷纷狼藉如雾霈。但不敢公然蓄歌妓;而狡童十数辈,皆慧黠能媚人。皂纱缠头,唱艳曲,听睹亦颇不恶。金若一出,前后数十骑,腰弓矢相摩戛。奴辈呼之皆以“爷”;即邑人之若民,或“祖”之,“伯、叔”之,不以“师”,不以“上人”,不以禅号也。其徒出,稍稍杀于金,而风鬃云辔,亦略于贵公子等。金又广结纳,即千里外呼吸亦可通。以此挟方面短长,偶气触之,辄惕自惧。而其为人,鄙不文,顶趾无雅骨。生平不奉一经,持一咒,迹不履寺院,室中亦未尝蓄铙鼓,此等物,门人辈弗及见,并弗及闻。凡僦屋者,妇女浮丽如京都,脂泽金粉,皆取给予僧;僧亦不之靳。以故里中不田而农者以百数。时而恶佃决僧首瘗床下,亦不甚穷诘,但逐去之,其积习然也。金又买异姓儿,私子之。延儒师教帖括业。儿聪慧能文,因令人邑庠;旋援例作太学生;未几,赴北闱,领乡荐。由是金之名以“太公”噪。向之“爷”之者“太”之,膝席者皆垂手执儿孙礼。
无何,太公僧薨。孝廉缞绖卧苫块,北面称孤;诸门人释杖满床榻;而灵帏后嘤嘤细泣,惟孝廉夫人一而已。士大夫妇咸华妆来搴帏吊唁,冠盖舆马塞道路。殡日,棚阁云连,幡 翳日。殉葬刍灵,饰以金帛。舆盖仪杖数十事;马千匹,美人百袂,皆如生。方弼、方相,以纸壳制巨人,皂帕金铠,空中而横以木架,纳活人内负之行。设机转动,须眉飞舞,目光铄闪,如将叱咤。观者惊怪,或小儿女遥望之,辄啼走。冥宅壮丽如宫阙,楼阁房廓连垣数十亩,千门万户,入者迷不可出。祭品象物,多难指名。会葬者盖相摩,上自方面,皆伛偻入,起拜如朝仪;下至贡、监、簿史,则手据地以叩,不敢劳公子,劳诸师叔也。当是时,倾国瞻仰,男女喘汗属于道;携妇襁儿,呼兄觅妹者,声鼎沸。杂以鼓乐喧豗,百戏鞺鞳,人语都不可闻。观者自肩以下皆隐不见,惟万顶攒动而已。有孕妇痛急欲产,诸女伴张裙为幄,罗守之;但闻儿啼,不暇问雌雄,断幅绷怀中,或扶之,或曳之,蹩躠以去。奇观哉!葬后,以金所遗资产,瓜分而二之:子一,门人一。孝廉得半,而居第之南;之北、之西东,尽缁党。然皆兄弟叙,痛痒又相关云。
异史氏曰:“此一派也,两宗未有,六祖无传,可谓独辟法门者矣。抑闻之:五蕴皆空,六尘不染,是谓‘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是谓‘和样’;鞋香楚地,笠重吴天,是谓‘和撞’;鼓钲锽聒,笙管敖曹,是谓‘和唱’;狗苟钻缘,蝇营淫赌,是谓‘和幛’。金也者,‘尚’耶?‘样'耶?‘唱’耶?‘撞’耶?抑地狱之‘幛’耶?”
[今译]
金和尚是山东诸城人。他父亲是个无赖,为图几百个铜钱就把他卖到五莲山的寺庙里当和尚。金和尚小时很愚笨,念经打坐一类的佛家本领怎么也学不会,只好给寺院放猪,到集市上买东西,像个佣工一样。后来,给金和尚剃度受戒的师父死了,留下了一些钱,金和尚就席卷而逃,离开了寺庙,用这些钱去做杂货买卖。他投机取巧,欺诈买主,又垄断市场,牟取暴利,心计十分精到。几年后就变得非常富有,在水坡里买了不少良田和房屋。
金和尚的弟子很多,在他家里吃饭的,每天都有上百人。环绕着水坡里的千百亩肥沃的田地,都是金和尚的。他在水坡里建了几十处住宅,里面住的都是和尚,没有其他俗家弟子;即使有,也是穷得没有产业,携妻带子,前来租房住租地种的人。每一座大门里,这些种地的人家,一户挨一户地在四周住着,而和尚就住在当中。前面有厅堂,屋梁、檐柱,柱上的斗拱以及梁上的短柱,都描绘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厅堂上的桌子和屏风,晶莹光洁,可以照见人影。后面是卧室,红色的门帘,绣花的帷幕,兰麝满屋,香气扑鼻;雕花的檀木床镶嵌着精美的螺钿,床上铺设着锦绣的被褥,折叠起来有一尺多厚;密密麻麻的美人图和山水画,都是名人笔迹,挂满了墙壁,几乎没有空余的地方。只要金和尚一声呼唤,门外就有几十人齐声答应,声响如雷。那些仆人戴着细缨帽,穿着长皮靴,有如乌鸦群集,鹄鸟恭立;受命之时,都只能遮着嘴巴说话,侧着耳朵倾听。如果仓促间来了客人,十几桌酒席也可以立即办好,肥肉甜酒,蒸鸡熏鸭,诸如此类丰盛的蕃肴纷纷端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桌子。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地蓄养歌妓;但有十几个美貌少年,都十分聪明伶俐,很会讨人欢心,他们用黑纱缠头,唱艳冶小曲,看他们的表演,听他们的演唱,也很不错。
金和尚假如出门,前后总有几十个随从,他们骑着骏马,腰间的弓箭互相碰撞,十分威风。奴仆们都称金和尚为“爷”;县城里的上层人士或下层平民,有的称他为“祖”,有的称他为“伯伯”、“叔叔”,而不称他为“师父”、“上人”,也不称他的禅号。他的徒弟出门,虽然没有他那么威风,但车马如风云会集,也和贵公子差不了多少。金和尚的交往又很广,即使是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很灵通。他以此要挟地方大员,地方官员们如果偶然触犯了他,就会心惊胆战,害怕得不得了。而金和尚为人鄙陋粗野,没有一点斯文气。他一辈子没捧过一本经,没念过一句咒,也从不踏进寺院一步,屋里也没有放置过做法事用的铙鼓;这类东西,他的徒弟门客不仅没有看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凡是在水坡里租房子住的人家,妇女都打扮得非常艳丽,如同京城里的一样;胭脂香粉,都从和尚那里支取,和尚们也不吝啬。因此,水坡里有一百来户不种田而又叫做农民的人家。有时,蛮横的佃户把和尚杀死后埋在床底下,金和尚也不怎么追究,只是把佃户撵走就算了。这些都是积习造成的。
金和尚又买了一个异姓孩子,私自收养做他的儿子,并请来一个老师,教儿子学习科举考试的功课。这儿子很聪明,文章做得不错,于是叫他进县学读书;不久,按照成例捐纳做了监生;又过了不久,到北京顺天府参加乡试,考中了举人。因此,金和尚被称为“太公”,更是名噪一时。过去称他“爷”的,现在都称他为“太爷”,跪着叩见的人,都垂着手,毕恭毕敬地行儿孙之礼。
不久,“太公和尚”死了。他的举人儿子披麻戴孝,睡草铺,枕土块,又朝北跪于灵前,自称“孤子”;那些门徒弟子前来吊丧,他们放下的哭丧杖,把床都堆满了;而在灵帐后面哀痛哭泣的,只有举人的夫人一个人。士大夫家的妇女都穿着华丽的服装来到灵堂,揭起灵帏吊唁,车马多得把道路都堵塞了。金和尚出殡那天,灵棚相连,与云天相接,灵幡遮天蔽日。给金和尚随葬的草人草马,都粘着金箔,蒙着绸缎;随葬品中还有带着华盖的车子及各种仪仗,足足有好几十件:成千匹马俑,上百个美人俑,都栩栩如生。出殡队伍的开路神方弼、方相,是用纸壳制成的巨人,头上束着黑巾,身上穿着金甲;里面是空的,横着一个木架,分别让一个活人藏在里面扛着它走。巨人里还设有机关,转动起来须眉抖动,目光闪烁,好像要大声吆喝一样。看到的人都十分惊异,有些小孩子远远望见了,就吓得哭叫着往回跑。用纸糊制的阴宅,像宫殿那么壮丽,楼阁相连,长廊蜿蜒,围墙不断,占了好几十亩地,里面千门万户,进去的人就像进了迷宫一样,走不出来。各式各样的祭品,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前来送葬的人很多,以致车盖互相碰撞。上自地方长官,他们都弯腰躬背地进来,礼节如同朝见皇帝一样;下至贡监吏员,他们两手撑着地面磕头,磕完就走,不敢麻烦公子,也不敢麻烦那些师叔们。
当时,全城的人都来看热闹,男女老少都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路上络绎不绝;他们有的携妻带子,有的怀抱婴儿,或呼喊哥哥,或寻找妹妹,真是人声鼎沸。又夹杂着鼓乐的喧闹声,加上各种戏曲、杂耍的锣鼓声,喧闹得连说话都无法听见。看热闹的人,肩膀以下的部分都隐没在人群里,只见万头攒动,黑压压地挤成一片。其中有个孕妇突然腹痛难忍,眼看就要临产,女伴们张开裙子做屏帐,围成一圈守候着;只听得一声婴儿的啼哭,孕妇也来不及问是男孩、女孩,就撕下一幅罗裙包起来抱在怀里,有人搀扶着她,有人拉扯着她,一步一拐地走了。这真是奇观啊!葬礼结束以后,金和尚留下的财产被分作两份:儿子一份,弟子们一份。举人得到了一半财产,住在当中的宅子里,而住宅的南边、北边、西边和东边,住的全都是和尚;但这些和尚都以兄弟相称,他们的命运仍然息息相关。
异史氏说:“佛教的这个宗派,南北两宗里都没有,也不是六祖传下来的,真可称得上是独自开辟的法门了。我听人说:五蕴皆空,六尘不染,叫做‘和尚’;口中说法,座上参禅,叫做‘和样’;行脚游方,东奔西跑,叫做‘和撞’:锣鼓震耳,笙管喧闹,叫做‘和唱’;狗苟蝇营,吃喝嫖赌,叫做‘和幛’。像这位姓金的,是‘和尚’呢?是‘和样’呢?是‘和撞’呢?是‘和唱’呢?还是地狱里的‘和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