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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促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此物故非西产;有华阴令,欲媚上官,以一头进,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昂其直,居为奇货。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久不售。为人迂讷,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宰严限追比,旬余,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资诣问。见红女白婆,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 香于鼎,再拜。巫从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旁一蟆,若将跳舞。展玩不可晓。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一癞头蟆,猝然跃去。成益愕,急逐趁之。蟆入草间。蹑迹披求,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壁不啻也。土于盆而养之,蟹白栗黄,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而翁归,自与汝复算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神气痴木,奄奄思睡。成顾蟋蟀笼虚,则气断声吞,亦不复以儿为念。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东曦既驾,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长胫,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且直,亦无售者。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搏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促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监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后岁余,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赍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躈各千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之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遂使抚臣、令君,并受促织恩荫。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今译]

  明代宣德年间,皇宫里流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西部地区特产,有个华阴县令想巴结上司,弄了一只献上去,试着让它斗一下,还挺善斗,朝廷于是责令华阴县常年进贡蟋蟀。县令责令里正去征收。市井里游手好闲的浪荡子,得到好蟋蟀就用笼子养着,抬高价格,当作可以囤积起来赚钱的货物。衙吏们狡猾奸诈,借此按人口摊派费用,上头每责成进贡一只蟋蟀,总要使几户人倾家荡产。

  县里有个书生叫成名,一直连秀才也没考上。他为人老实而不善言语,便被狡猾的衙吏报上去充任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也摆脱不掉。不到一年,微薄的家产就赔光了。又碰上征收蟋蟀,他不敢按人头摊派,而自己又没钱可垫,愁得要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处?还不如自己去找,也许碰巧逮到一只可以充数的呢。”成名觉得有道理,便早出晚归去找。他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破墙下,草丛里,探石挖洞,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直没什么结果,即使捕到两三只,又都是又小又弱,不合规格。县令定了时限追讨,误期就要责打。十几天内,成名挨了上百下板子,两条腿被打得脓血淋漓,连出去捉蟋蟀也不行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想寻死。

  这时,村里来了个驼背的巫婆,能请神占卦。成名的妻子拿了钱去占卜。只见红妆女子、白发婆婆挤满巫婆门前。成妻进了屋,见里间挂着帘子,帘外摆着香案。问卦的人在香炉上点了香,跪在下面磕头。巫婆从旁向空中替他们祝祷,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念些什么词儿,人们都恭敬地站着等着。一会儿,帘子里扔出一张纸来,上面就写着人们心里的事情,丝毫不差。成妻把钱放在桌上,也跟前头的人一样烧香叩拜。一顿饭工夫,帘子一动,一张纸扔了出来。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一张画:当中画着殿堂,像是寺院;后面小山下,乱躺着奇形怪状的石头,有丛丛荆棘,一只青麻头蟋蟀趴在那儿;旁边一只蛤蟆,像要蹦跳的样子。她翻来覆去看不明白。但看到蟋蟀,暗暗符合了自己的意愿。她叠起来藏好,回家拿给成名看。成名心里来回思索:莫非是教给我捉蟋蟀的去处?细看那景物,与村东大佛寺很相似。于是他强撑起来,拄了拐杖,拿着那画,来到大佛寺后面。那里有座古坟隆起,沿着坟边走去,见许多石头鱼鳞似的排列在那里,真和画里画的一样。他在乱草丛中,侧着耳朵慢慢地走,像寻找针尖草籽那么仔细;可是找得心烦眼花,耳鸣力竭,也不见蟋蟀的影子。他还是不停地到处找,忽然有只癞蛤蟆一下跳走了。成名更加惊愕,忙追过去。癞蛤蟆钻进草丛里。成名跟过去,拨开草丛寻找,见有一只蟋蟀趴在荆棘根下;他急忙用手去扑,蟋蟀钻进石洞里。他拿细草来拨,蟋蟀不出来;用竹筒里的水灌,才出来。这只蟋蟀体态十分雄健俊美。成名追上去逮住了它。仔细一看,大个头,长尾巴,青脖子,金翅膀。成名高兴极了,装在笼子里带回家。全家人都庆贺,就像是得了价值连城的美玉一般。成名把蟋蟀养在放了盆子里,喂它蟹肉、栗子仁,爱惜备至,等着限期一到,就送往官府交差。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盆子。蟋蟀突然跳出盆子,跳得很快,孩子一下子没捉到。到他再扑,扑到手里时,蟋蟀已腿断肚破,很快就死了。孩子吓坏了,哭着去告诉母亲。母亲一听,吓得脸如死灰,大骂道:“孽根!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会跟你算账!”孩子哭着出去了。不久,成名回家,听妻子一说,就像迎头倒了一盆冰雪。他怒冲冲地找儿子,儿子已不知去向;后来在水井里找到孩子的尸体。成名于是转怒为悲,呼天抢地,要死要活。夫妻对着墙角发呆,饭也不做,话也不说,默默相对,绝望到了极点。

  天快黑了,成名打算把孩子用草席包上埋了,近前一摸,还有微弱的呼吸。他惊喜地把孩子安置在矮床上,半夜里孩子苏醒过来。夫妻俩心里稍稍宽慰。但蟋蟀笼子空空如也,成名一看就愁得唉声叹气,也顾不得再想孩子的死活,从黄昏到天亮,都合不上眼。

  太阳出来了,成名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蟋蟀的叫声,他很惊异,急忙起来察看,那只蟋蟀好像还活着。他高兴地去捕捉。蟋蟀叫一声就跳走,跳得非常快。成名用手掌盖住,觉得手心里空无一物;手才抬起,它又跳得老远。他急忙赶上去。拐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走了几个来回,四处探看,见有只蟋蟀趴在墙上。仔细一看,身子短小,黑红色,显然不是原来的那一只。成名因为它小,觉得不中用,还是东找西看,寻找刚才追的那一只。墙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服上。成名一看,这蟋蟀样子像土狗,梅花翅儿,方头长腿,看上去似乎还不错。他高兴地把它收进笼子。准备送到县衙去,但心中不安,怕不合上司的心意,想让它先斗一斗,看怎么样。

  村里有个喜欢多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只蟋蟀,给它起名叫“蟹壳青”,天天跟其他年轻人养的蟋蟀相斗,每战必胜。他想靠它发财,要价很高,但没有人买。他径直上门找成名,看到成名养的蟋蟀,捂着嘴忍住不笑,便拿出自己的蟋蟀,放进旁边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个头大,身长体壮,心中添了几分惭愧,不敢跟他较量。年轻人再三勉强。成名转念一想,养着不合格的蟋蟀反正没用,不如豁出去博得一笑。于是把两只蟋蟀一同放进斗盆里。小蟋蟀趴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大笑不止。试着用猪鬃毛撩拨它的触须,它依然不动。年轻人又笑。多次撩拨它,小蟋蟀暴怒起来,直向对方冲去,于是两只蟋蟀腾跃搏击,抖擞精神,难解难分,不时发出叫声。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突然跃起,张开尾巴,竖起触须,直咬对手的脖子。年轻人大惊,把它们分开,中断了争斗。小蟋蟀翘起翅膀,得意地鸣叫,像是在向主人报捷。成名高兴万分。

  大家正在一起玩,一只公鸡突然跑来,径直上前啄小蟋蟀。成名吓得站起来大声叫。幸好一下没啄中,小蟋蟀跳出一二尺远;公鸡凶猛地上前,追上去,小蟋蟀已在公鸡爪下了。成名仓促间不知怎么抢救,跺着脚,面无血色。可眨眼之间见公鸡伸着脖子又是扭摆又是扑腾;成名上前细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拼命叮住不放。成名更加惊喜,捉下来放进笼子里。

  第二天,成名把蟋蟀献给县令。县令见那么小,发火斥责成名。成名说了它的奇异本领。县令不信。试和别的蟋蟀相斗,那些蟋蟀都败阵了;又用公鸡来试,果真跟成名说的一样。县令于是奖赏了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用金笼子装着进贡给皇上,还写了奏章详细描述它的本领。小蟋蟀进了皇宫后,普天之下进贡的蟋蟀,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所有奇异的品种,全都比过了,没有斗过它的。小蟋蟀每次听到琴声,就应着节拍起舞。人们更加感到神奇。皇帝大为高兴,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没忘记小蟋蟀的来历,没多久,县令以政绩“卓越优异”上报朝廷。县令高兴之下,免除了成名的杂役。他又嘱咐负责教育的官员,让他当了秀才。

  一年多后,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了。他说自己曾变成蟋蟀,轻巧敏捷,善于搏斗,现在才苏醒过来。巡抚也给了成名重赏。没几年,成名有田地百顷,楼阁亭台无数,牛羊好几百头。他一出门,穿的衣服,骑的骏马胜过大族世家。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使用一样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忘记了;但奉命行事的官吏就定下进贡的常例。加上官员贪婪,吏役暴虐,老百姓天天卖妻子儿女,也没有休止。所以天子迈出半步,都关系到老百姓的命运,不可大意啊。唯有成名因为读书受穷,由于蟋蟀致富,裘衣骏马,意气洋洋,当他做着里正、受到责打时,哪里会想到能有这一天呢!老天爷要报答忠厚老实的人,于是让巡抚和县令也一并受到恩泽。听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真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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