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兮,毋使?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时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号嗄者。若“打起黄莺?,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鸟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童“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童“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童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知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者,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沉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君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欧阳公自言《庐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余谓此非公言也,果尔,公是一夜郎王耳。《庐山高》仅玉川之浅近者,无论其他。只“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太白率尔语,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强自嗟”,建党闺?,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论学绳尺,公从何处削去之乎拾来?
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不识书,强评书;不识诗,自标誉能诗。子瞻虽复堕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时雄快。
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陆务观颇近苏氏而粗,杨万里刘改之俱弗如也。
谢皋羽微见翘楚,《鸿门行》诸篇,大有唐人之致。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如“客从远方来”,“白杨多悲风”,“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如鲍明远“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之於王仲宣“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渊明“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之於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王摩诘“白鹭”“黄鹂”,近世献吉用?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黄鲁直《宜州》用白乐天诸绝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後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如“河人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是赤乌分教後,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宋诗亦有单句不成诗者,如王介甫:“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又黄鲁直:“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潘?老:“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境涉小佳,大有可议,览者当自得之。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谈理而文,质而不厌者,匡衡。谈事而文,俳而不厌者,陆贽。子瞻盖慕贽而识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於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欧苏则有间焉,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
杨刘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则,明允之文浑而劲,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满,介甫之文峭而洁,子由之文?而平。于鳞云:“惮於修辞,理胜相掩。”诚然哉!谈产有优劣焉,茂叔之简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当,紫阳其稍冗矣,训诂则无加焉。
或谓紫阳《居》大胜拾遗《感遇》,善乎用?言之也,曰:“青裙白发这节妇,乃与靓妆?服之冶女角色泽哉?”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於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於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
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
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於宋而伤浅,质於元而少情。
元诗人,元右丞好问、赵承旨孟?、姚学士燧、刘学士因、马中丞祖常、范应奉德机、杨员外仲弘、虞学士集、揭应奉?斯、张句曲雨、杨提举廉夫而已。赵稍清丽,而伤於浅。虞颇健利。刘多伧语,而涉议论,为时所归。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数子外,则有姚承旨枢、许祭酒衡、吴学士澄、黄侍讲?、柳国史贯、吴山长涞、危学士素,然要而言之曰“无文”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