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贵真,诗之真趣,又在意似之间。认真则又死矣。柳子厚过於真,所以多直而寡委也。《三百篇》赋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捷也。
读柳子厚诗,知其人无与偶。读韩昌黎诗,知其世莫能容。
刘梦得七言绝,柳子厚五言古,俱深於哀怨,谓《骚》之馀派可。刘婉多风,柳直损致,世称韦柳,则以本色见长耳。
实际内欲其意象玲珑,虚涵中欲其神色毕著。
材大者声色不动,指顾自如,不则意气立见。李太白所以妙於神行,韩昌黎不免有蹶张之病也。气安而静,材敛而开。张子房破楚椎秦,貌如处子;诸葛孔明陈师对垒,气若书生。以此观其际矣。陶谢诗以性运,不以才使。凡好大好高,好雄好辩,皆才为之累也。善用才者,常留其不尽。
青莲居士,文中常有诗意。韩昌黎伯,诗中常有文情。知其所长在此。
“陇上庄士有陈安,躯幹虽小腹中宽。聂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予左右盘,十汤五决无当前。”此言可评昌黎七古。
人情物态不可言者最多,必尽言之,则俚矣。知能言之为佳,而不知不言之为妙,此张籍王建所以病也。张籍小人之诗也。俚而佻。王建款情熟语,其兒女子之所为乎?诗不入雅,虽美何观矣!
张籍王建诗有三病:言之尽也,意之丑也,韵之痺也。言穷则尽,意亵则丑,韵软则痺。杜少陵《丽人行》、李太白《杨叛兒》,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则也。
孟郊诗之穷也,思不成伦,语不成响,有一二语总稿衷之沥血矣。自古诗人,未有拙於郊者。独创成家,非高才大力,谁能办此?郊之所以益重其穷也。贾岛衲气终身不除,语虽佳,其气韵自枯寂耳。余尝谓读孟郊诗如嚼木瓜,齿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贾岛诗如寒齑,味虽不和,时有馀酸荐齿。
妖怪感人,藏其本相,异声异色,极伎俩以为之,照入法眼,自立破耳。然则李贺其妖乎?非妖何以惑人?故鬼之有才者能妖,物之有灵者能妖。贺有异才,而不入於大道,惜乎其所之之迷也。
元白以潦倒成家,意必尽言,言必尽兴,然其力足以达之。微之多深着色,乐天多浅着趣。趣近自然,而色亦非貌取也。总皆降格为之,凡意欲其近,体欲其轻,色欲其妍,声欲其脆,此数者格之所由降也。元白偷快意,则纵肆为之矣。
元白之韵平以和,张王之韵痺以急。其好尽则同,而元白独未伤雅也。虽然,元白好尽言耳,张王好尽意也。尽言特烦,尽意则亵矣。
李商隐丽色闲情,雅道虽漓,亦一时之胜。温飞卿有词无情,如飞絮飘扬,莫知指适。《湖阴》词後云:“吴波不动楚山晓,花压栏干春昼长。”余直不知所谓,余於温李诗,收之最宽,从时尚耳。
李商七言律,气韵香甘。唐季得此,所谓枇杷晚翠。
五言古非神韵绵绵,定当捉衿露肘。刘贺曹鄴以意撑持,虽不迨古,亦所谓“铁中铮铮,庸中姣姣”矣。善用意者,使有意无,隐然不见。造无为有,化有为无,自非神力不能。以少陵之才,能使其有而不能使其无耳。
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沈;有韵则远,无韵则局。物色在於点染,意态在於转折,情事在於犹夷,风致在於绰约,语气在於吞吐,体势在於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陆龟蒙皮日休知用实而不知运实之妙,所以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