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方观察方道,简放江苏苏松太道。这道台衙门,驻扎上海,兼督江海大关,正是梯航毕集,琛赆偕来的,一个冲繁疲难要缺,杂项进款,每月总在十万以上。方道号叫晓沧,有人认识他的,说数年以前,还在上海城门口当保甲差使,不意连捐带保,居然实授监司大员,内中却有一条线索,能够邀着老佛爷的特赏,还得"忠君爱国"四个字考语。
原来晓沧籍隶湖南,幼年并不曾读过书,只做点贩布的买卖。听见有个亲戚,跟着同乡赵知县,在南京办什么善后局的会计,他带着一车布,沿途求售,赶到南京。他亲戚收留了他,向赵知县再三说项,总算答应他帮帮亲戚,每月只有五六块钱。
等到他亲戚还乡,赵知县说他纯谨老成,叫他暂主会计。也是他福至心灵,居然办得井井有条。赵知县愈加器重。后来调任铜山,也是晓沧同往。铜山是个腴缺,手头积蓄几个钱,便动了由幕而官的念头。报捐小小县丞,指分在江苏候补,才派到上海县的保甲。正在这个时候,得了这有助家命的姨太太。
论这姨太太,也曾嫁过洋行里康白度,只是年龄悬绝,知道不能偕老。那康白度又是广东人,更不能跟他回籍。康白度也不过眼前娱乐,一切衣服首饰,却替这姨太太制备不少。姨太太一年一年的小赁,都是自己存放。康白度病殁以后,姨太太下堂求去,便拥着十万巨资,物色相当人材。不知怎样选定了晓沧,说他燕颔虎头,确是封侯骨相,晓沧有什么不愿意?
所有仪仗礼节,都要同正式一般。那姨太太便车来贿迁,将金钱衣饰,一概转过来。晓沧竟无意中人财两得。太太看得晓沧官卑职小,不能发展他的才具,便对晓沧道:"你既在官场中厮混,起码弄个知县。这种小差使,如何当得出山?"晓沧道:"我前年得过海运,开保便是知县。知县却不必花钱了,只须捐个大花样,补缺可以容易点。能够运动得到上海县,转眼便是道府。这种费用,自然要太太补助,将来加利奉还。"太太道:"我的就是你的,说什么还与不还。只要做得干净,弄得秘密,不要画虎不成反类犬才好。"晓沧唯唯答应。
果然保案揭晓,准以知县各升补。他借着入京引见,便去加了花样,挖了路子,又托人在两院上吹嘘,果然如愿以偿,捏到上海县这颗印靶子。他的正室太太素性恬淡,不过在原籍置点产业,有时到上海来暂住几时。这太太出入鸣驺,体制也十分炫赫。晓沧办得华洋悦服,政通人和,在任两年,又过了知府班,需次江西。适值北方义和团勃兴,联军进逼,晓沧奉了抚台的命,率领五营兵士,北上勤王。老佛爷召见时候。问道:"义和团究竟可恃与否?"晓沧只是伏地痛哭,一言不答。
老佛爷回顾光绪道:"方道忠君爱国,微宫中乃亦有此!"相与嗟叹累日,西幸回銮以后,特旨赏给道员,发往云南候补。
晓沧知道云南缺瘠,只是老佛爷恩典,不能不去走一趟。
却早经拜在庆邸门下,求他乘机保奏。偏是这永不到任的鲁伯阳,被两江的总督,参了一本。庆邸想到方道,说了一句。
老佛爷记起前事,准命方道补授。鲁伯阳虽然只得开缺处分,但花费到七千余万,不曾履新一日,竟愤极出家修道。这笔运动费,却都在醇王福晋的私囊里。但醇王福晋,本是老佛爷的妹子,福晋得了伯阳的贿,进宫来央求老佛爷,老佛爷反交把光绪去办。光绪不知道鲁伯阳是什么人,拿了这名条,叫军机大臣查履历。军机记名的,没有这个人,连吏户两部册籍上,也没有这个人。军机知道内中必有缘故,便奏道:"皇上果知此人可用,尽可简放。"鲁伯阳奉旨南下,不道撞着这老总督,看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扣住了他不打紧,将他根本铲除。
此番老佛爷料定方道是老官僚了,不至同伯阳一样。晓沧从云南经过四川、湖北,直到南京,见过总督,挂了饬知赴任的牌。
轮船到了上海,自有属僚前往迎迓。鼓吹冠盖,送进衙门,一位松江府同知,一位上海县典史,还是旧时僚佐。晓沧拜过了各国领事同税务司,尊俎盘桓,十分亲善。
这太太已是连生三子,长的已有十余岁,晓沧替儿子捐个虚衔,把太太挣得一副封诰。太太想起从前初嫁晓沧,晓沧还是个金顶官儿,两盏衔灯,一张皮椅,暮出朝入,兀坐中宵,这是何等苦楚。后来顶子转了水晶,转了暗蓝,也不过钱谷簿书,都仰承上司的鼻息,那洋场里的奔走,马头上的迎送,这是何等烦劳。如今这道台卫门,体制崇闳,衣冠赫奕,晓沧是翎飘羽翠,帽染猩红,真有意想不到的机遇。便在花园里,造起三到亭来,鸠工庀材,还征求名人题咏。
正在兴头时候,老佛爷又将晓沧升了湖北按察使,由藩而抚,直到两广总督。晓沧仰承慈眷,自然鞠躬尽瘁,报效国家。
这太太也巴到八座起居,做官眷的领袖。有人说晓沧一帆风顺,由从八品升到从一品,连掷《升官图》也没这容易,总靠着太太的帮夫好运。晓沧这时算湖南首富,还开着两爿布庄,邀了旧时贩布的朋友,来做经理。便在两广任上,这些上海的同寅,也都量材任事,没有什么偏枯。晓沧有子有孙,居然激流勇退,将关防文卷,移交后任,却来做海上寓公。
那后任的庄总督,虽然是封疆大吏,却仍脱不掉书生结习。
广东的人材,本不下于江浙,前有阮文达,后有张文襄,提倡起来,着实蒸蒸日上。后来将书院改了学校,天文舆地,算术英文,都有专门的学识。庄总督罗致幕府,叫他们各尽所长。
内中有个徐叔庚,他充当的法文翻译,公余有暇,常向珠江花舫里走走。花舫里认识他是督幕,往往清风朋月,不费一钱。
船妓凤子,年仅逾笄,姿首可算得上驷。叔庚有时徵局,他却轻频浅笑,姗姗来迟。叔庚是主持觞政的人,每挨到月落参横,方才散席。凤子约他过舟小坐,私语哝哝,直到东舫西船,悄无灯火,叔庚不免倦了,因之罗襦轻解,芗泽微闻。凤子渐成为叔庚的禁娈。叔庚问他身世。他自承为粤海关关书的女儿,幼年老父尚存,倒也玉裹金装,有奴有婢。他老母早已逝世,只有两个父妾。他长兄在香港洋行生理。阿嫂是葡籍的西妇。
十三岁父亲撒手去了。长兄来顶关书的缺,才只见着阿嫂,阿嫂不肯同居,撺掇长兄析产。两个父妾同他,只得到十成之三,总共不过三万左右。两个父妾喜欢赌番摊,男男女女,轧了一班朋友,不及两年,逼得灯尽油干,来消耗他这一部份。又要替他对亲出嫁,他看这班赌客,有什么好人?一概拒绝。想搬去同长兄住,嫂子只是不肯,他也走头无路。谁知他们将他的也输净了,便要转他的念头。去年骗他出来看龙船,叫他坐在这花舫里,他们早已银契两交,乘着小舫走脱。鸨母叫他去拜什么神,才知道他的身体,已换了一千两纹银代价。他又抗不过鸨母,又有姊妹们监督着,不能够投河觅死。晚间寻个狎客,将他灌醉了同睡。等他次晨醒来,已经懊悔不及。鸨母再三劝慰,叫他帮他几年,准他自由择人,他只要原价千两。说罢扑在叔庚怀里,呜呜咽咽地哭。叔庚道:"你话我却懂了。我如今在幕里,只有几十两一月的薪俸,如何凑得到千两?即使勉强凑成,弄你上岸,房钱伙食,佣媪辛工,以及各种开销,几十两也要哄亏空,这不是两误吗?制台答应我保送出洋,给我官费,速成科年半毕业,回来可想别法,那时千两便容易了。
鸨母既然待你还好,你在这里等我罢。但是你长兄知道你在这里没有?"凤子道:"他们总疑心我逃了,不是疑心我死了。
阿哥碍着阿嫂,再不来管这闲事。"他俩商议已定。叔庚这等总督的咨文,可以放洋东渡。凤子自从同叔庚离别,虽则仍在花艇里厮混,总觉得此身有主,不肯再堕爱河,只不过借着急管繁弦,侑人一醉。有些羡慕凤子的,总道蓝桥有路,可以问津。偏是凤子高垒深沟,防闲极密。鸨母失却了许多夜度资,不免颜色不豫。凤子还说:"叔庚归来,总可补偿一切。"鸨母道:"赊三千不如现八百,你这痴妮子替他守着,他怕在那里玩日本婆了。阿娘等不及这长线的远鹞,你要自己打主意!"凤子听这奚落的话,有点不舒服。叔庚又一两个月投有信来,不要把老婆子说着笑着,积疑生恨,积恨生悔,奄奄的病起来了。做鸨母的毕竟有鸨母手段,定要逼他留髡,说:"等你到了徐家,再造贞节牌坊罢。在我这里,做一行,像一行,哪有吃饭不干事的道理?怕你用两广总督部堂的封条粘着,我都揭开他呢。"幸亏姊妹们替他告了病假,鸨母才算息怒。
凤子益发坐不安,立不宁,病势日重一日,渐渐颊绯骨瘦,痰带微红。鸨母有点急了,请了压生来诊,都说是百日痨,已入膏盲,无可挽救。凤子亦自知不起,拣出金钗一股,用纸封好,交代阿姊鸾子道:"这是徐家聘物,共有两枝,一枝替我带进棺中,一枝等叔庚回来,仍旧还他。我死后这口棺木,暂时不要埋葬,如何办法,也等叔庚作主。我同你姊妹一场,虽非同胞,难得你有点义气,我私蓄些须首饰,一概送你。托你将我遗蜕,洗濯含敛,算是你的尽情了。"说罢洒了几点痛泪,大呼:"叔庚误我!"一恸而绝。
鸨母只肯用口薄材,将他房内的器皿,箱内的衣饰,搜括殆尽。还是鸾子兑去他所存的首饰,替他从丰殡殓。正在忙乱时候,忽然有一少年,到花艇上来问凤子。鸨母问是哪里来的?
那少年说徐叔庚托他带来书信一封,汇票一千二百两,须要亲手交与凤子。鸨母将凤子死情,述了一遍,少年不便将汇票交出,说:"俟我电询北京再说。"只将一封信,匆匆摆在桌上而去。鸨母叫人拆开看道:凤妹妆览:东游草草,两度春风。比来尺素鲜通,非忘情也。恐絮絮儿女子语,乱人心曲耳。月前道出歇浦,鼓轮入都,幸对策大廷,得获隽选,复试以后,赐官部曹。此不过借径而已,未足酬本志也。南北暌隔,不克飞归,度吾妹花占鹊卜,必有难堪者。兹以同学陈君返粤省墓,托致白金千两,藉符原约。余以百金寿高堂,以百金作川资。陈君勾留旬日,妹可从容摒挡,相与偕行。某已小构青庐。籍偕白首矣。良觌伊迩,不尽欲言。某启。
鸨母听罢,才算哭了几声。这不是哭的凤子,却是哭的银子。北京电报转来,叫陈君尽这千金,替凤子营葬,百金仍致鸨母,百金另送鸾子。鸾子交出金钗一股,转托陈君交与叔庚。
陈君办完葬事,自然仍返北京,将金钗遵嘱交出。叔庚道:"人亡物在,还有什么话头?他既舍我而去,我也好替国民尽力了!"这便是叔庚信上所说的本志。
因为这时留东的学生,都入了什么同盟会,预备推翻满清,改革专制。各省各界,都有他们响应的人物。那首先发难的,便是安徽候补道徐锡麟。他刺死了巡抚恩铭,哄传他是革命的激烈派。徐道本是浙江绍兴籍贯,清廷便谕浙抚张曾扬,在绍兴搜索余党,不料竟显出一个女豪杰来。正是:不道昆冈焚烈火,忽从鉴水竞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