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陈国瑞强夺民妇,被人控诉。这时国玳已是罢职复出。左宗棠、英翰、丁宝桢、官文、都兴阿,都驾驭他不住,所以隶入鸿章部下。东捻、西捻,次第授首。国瑞依然开复原官原衔,暂在扬州居住。扬州是著名的烟花渊薮,倡条冶叶,攀折由人。那些楚馆秦楼,丝管筝琶,昕夕不绝。国瑞半生戎马,从不曾尝着温柔乡滋味,此番勾留风月,真是东食西宿,到处寻欢。还有一个旧友李世忠,也是邗上寓公,同国瑞一般嗜好。所以入则并席,出则联镳。这班勾阑中人,有这两面护花幡,弄得一曲一绫,犹嫌不足。国瑞傍花随柳,渐渐有点厌倦了。好在扬州多养瘦马,梳头裹足,别有一种手段,能使肤黧变白,民枯变润,便是尺二莲船,也变做凌波三寸。这种人不是贫女,便是难民,收来的时候,不过四百六百钱,一经修饰整理,一千八百的银数,由你讨价。这不是极好赚钱吗?果然上等的姿首,大半为盐商弄去。连(衤尞)列栋,斗宠争妍,凭你怎样亏空,他却是少不来的点缀。扬州俗语说得好:"盐商有五精:什么坐轿的是债精,跟轿的屁精,家里藏的是妖精……"同治以后,扬州盐商,衰歇得多了。国瑞不惜重价,罗致这种瘦马,环肥燕瘦,算得眼前乐境了。国瑞偏生着一项古怪脾气,凡是几次当夕的妇女,从此便令其闲住,或是作配部曲,或是释放归家,倒也慷慨得很。这日国瑞又同了世忠策马过市,一爿小酒店里,立着当垆女子,眉梭眼角,栩栩动人。虽则是脂粉不施,却有天然丰韵。那酒店只有三椽矮屋,杯盘匕箸,凌乱杂陈。旁边一座酒垆,摆着七横八竖的几案。国瑞眼前一晃,赶紧勒住缰绳,向世忠递个眼色,两人从容下马,自有从骑接去丝鞭,大跳步跨进店门,倒把当垆的蓦然惊诧。原来这店主人,是个常州姓葛的,家里是几代仕官,到得这葛书麟,也是自幼读书,偏他酷好冶游,结识了名妓廖玳梅,将巨万家资,恣意挥霍。他却幼丧父母,只有季父支持门户,看他黄金虚牝,屡诫不悛,便给他房产田园,叫他自营生计。他乐得脱离羁绊,不到一年半载,早已金尽裘敝。幸亏玳梅有点积蓄,跟着书麟做了伉俪。衣食住三项,是免不掉的,闲居相对,自然坐吃山空。玳梅本是扬州人,带了书麟来到扬州,寻访那些手帕旧交,都劝他重张艳帜,说道:"你肯同我们一起相聚,便是衣服、首饰,家具开支,都可代为担待。若要与葛姓厮守一处,实在难以接济。"玳梅毅然不允,同书麟商议,仿着相如临邛的故事,开爿小小酒店,男亲涤器,女自当垆,将就度日。本来这种酒店,有什么生意?因为文君丰度,占尽扬州,每到一角夕阳,居然座客常满。玳梅晨兴暮寝,绝无几微怨色。
书麟着了犊鼻裈,传杯弄盏,全换却豪华面目。趁着晌午时分,没有酒客,出去运点佳酿,只留一个玳梅管店。
国瑞、世忠,醉翁之意,原不在酒,拣副座头坐下,便呼酒菜。玳梅无奈,安放了两副杯箸,说道:"用什么酒?"国瑞道:"有白干吗?"玳梅从瓶里倾出,在壶里熨过,送了过去。那下酒的是一碟黄豆,一碟茨菰,一碟盐虾,一碟干丝。
国瑞带饮带看,知道店里没有男人,将玳梅自头至足,平视一边,真是巫山洛水,无此美人。因是第一次进门,不好同他兜搭。酒尽两器,看见有个男子回店了,女子便向后面避入。国瑞看看男子,倒也眉清目秀,不像个厮养仆隶,猜不出是何等人物,会了钱钞,上马去了,却暗中遣个干仆探听,这俩是什么人?干仆回说不是正式夫妇,那女子还是常州妓女出身。国瑞益发注意,思想这当垆女子,有时邀了世忠同去,有时一人独去,三次五次,女子也有说有笑了。
玳梅自从见过国瑞、世忠,旁边有人告诉他:"国瑞是记名提督,家财百万。世忠是实缺提督,家财更大。他们肯光降你店,你夫妻财星照临了。"玳梅想到书麟卖酒,终究不是了局,趁着这个机会,托他们把书麟谋个位置,自己还好做点针黹补助,不强如市上当垆吗?所以对着国瑞、世忠,无不和颜悦色。国瑞疑她有意,来往得格外加密。后来果然荐书麟到镇江营里当书记去了。玳梅本要同行,书麟叫他暂缓。国瑞想叫玳梅到家去住,玳梅执意不肯。国瑞料定事机成熟,不怕他飞上天去。书麟去了多天,信来要接玳梅。国瑞设计将玳梅诱到家中,叫侍妾将她灌醉,总道瓮中捉鳖,网里擒鱼。不料玳梅模糊中,觉得国瑞近身,陡然惊醒,大哭大嚷,不肯俯从。国瑞仍叫侍妾劝她,许她作为副室,一面致信书麟说:玳梅已得国瑞,碎璧不可复完;送他代价千金,叫书麟别聘贤淑。这种铄金的计划,都是干仆想出来的。干仆到镇江投书,还在书麟面前道玳梅如何献身,如何得宠,杯蛇市虎,使书麟不能不信。
书麟回想玳梅从前在常如何恩爱,在扬如何缠绵,断不至别未多时,遽尔易志。辞了差事,急急赶回扬州。先去见过世忠,将玳梅前后的大概,说了一遍。世忠道:"岂有此理!你姓葛的肯饶他,我却不肯饶他。"趁着早晨未起,世忠带了几十名亲兵,直奔国瑞。世忠满想连玳梅一并缚住,那知国瑞床上的,不是玳梅。问他玳梅何在?他说在马房里面。及至寻着玳梅,垢面蓬头,迥非昔时模样。世忠愈看愈怒,声言解南京听曾总督处置,将玳梅交与书麟,叫他到南京候质。刚刚船到中途,被国瑞侄儿泽培,挟众围住。世忠弃其妾婢,把国瑞藏匿舢板,亲带禀牍,来见曾督。曾督拒不肯见,遣武弁取一令箭,逼着世忠释放国瑞。国瑞蜷伏舱底,饥惫已无人色。世忠道:"我叫国瑞尝尝廖玳梅的苦趣。"国瑞、世忠,俱交营务处委员审讯,葛、廖二人,亦来投案。曾督以世忠擅执大员,被劾夺职;国瑞强夺民妇,以都司降补;泽培革去监生;廖玳梅着葛书麟领回成礼,并令葛叔主婚,以报他不畏强御,甘心从一的志向。
国瑞经此一番挫折,依旧不肯改悔,弄到革职遣戍,死而后已。
倒是葛书麟带了廖玳梅回到常州,去寻季父。他阿叔遵照督谕,把两人重新结婚。看得书麟比前老成,玳梅亦没有变卦,荐他到苏州吴县里去办书记。书麟挈眷前往,自己进了县署,玳梅却住在金狮河沿,赁了三间精室,雇一老媪司炊。月夕花晨,玳梅每借丝竹自遣。有时书麟按拍,写那倡随的乐境。起初黄昏过后,邻家听见玳梅弦索,隐隐约约用箫声来和。数日以后,晚间总有箫声,如泣如诉,觉得异常凄婉。玳梅料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便问老媪:"间壁是什么人家?"老媪道:"听说姓姚,吹箫的是个小姐,名叫修竹,纱衫罗袜,玉立亭亭,三年前已经字人了,只是鱼沉雁杳,还没有来践约。这小姐也讲过曲巷的,所以将一腔幽怨,全从箫声里传出。家中只有白女老母,朝炊暮汲,都仗着他一手,也算得是可怜人了。"玳梅自伤身世,不免洒了几点痛泪。
那老媪总喜欢多事的,对着邻家道:"我说起你们小姐,连我们少奶都代他伤感。"修竹郁闷久了,听得有这知己,便要前来拜访。玳梅也愿得个良伴,彼此一见如故,居然车马偕行,衣履易着,便是见了书麟,并不回避。玳梅问他所字何人,他身边摸出一双佩玉来,说:"这是冤家的聘物呢。我当时还跟着老母,在教坊里,生涯倒亦不恶。我想女儿家迎新送旧,总有色衰爱弛的时节,所以破瓜年纪,依然葳蕤自守。前年二三月里,这冤家忽然寻到妆阁,语言伉爽,品貌温和。我料他不居人下,暗中问他同来的人,说是姓李名杰,籍隶贵州,曾由参将,改授知州,分发云南,此次因运铜入都,道经金阊,偶来一叙的。我却暗暗纳异,这一个文绉绉的人,如何保到武阶三品?从此有点属意,他对我也格外温存。因而送客留髡,便成了有情眷属。他闲时谈起奋话,说他所保的参将,都是妹子让他的。他父亲曾官提督。妹子亦偕戍行,力大无穷;驰马入阵,俱作男装。不了解情况的,都称他公子。年仅十四便代父冲锋,二十至参将。他父亲因为迷离扑朔,终非结果,叫他易妆择配。他便将战功让把阿兄,抑郁而殁。还说这妹子坐蓐的时候,邻近金刚寺适遭回禄,有火球滚出大殿,飞坠署中,红光烛天,遂生吾妹。有人说是金刚部将转世呢。他得了这个参将,不能征寇,不能驭兵,照例改了文职。我想既有难弟,必有难兄,敬慕他的妹子,格外要想嫁他。他留连了几日,私下问老母议价。老母是慈爱我的,只须我肯钟情,倒也不计多寡。他却慨许千两,置我为簉。惟因差事未竣,势难携我北上,在带上解下这双玉珮,算是作信。订定二载后改官江南,再营金屋。我自谓此身得所了。老母总说为期尚远,叫我整妆见客。
我却同几个文人骚友,品竹弹丝,从不曾隳入尘俗。诸客也知我有了李姓,顿觉门前冷落,车马皆稀。我劝老母辞却香巢,别图枝借。今年正月,迁到此处,又是四个月了。两载的旧约,果然辜负。惟去后没得片纸只字,究不知其人弃我,抑不知人已无存?我是刺绣、缝纫、浣濯、炊爨,都不能的,既要用老母的钱,又要费老母的力,如何过意得去?"玳梅只得再三慰藉,叫他善自保重。修竹口虽唯唯,心里有无限的酸楚。自夏徂秋,奄然卧病。玳梅视同骨肉,替他称药量水,祷佛延医。修竹瘦骨阑珊,晕涡全褪,勉强揽镜自照,往往涕不可仰,手中还摩挲这玉珮,说道:"李郎,李郎!你竟做负心李益吗?"玳梅相顾泪下。那生身老母,自然又怜又恨,又愤又悲。慢慢十月小阳,咳喘交侵,哪里还支持得住?
修竹自知不起,将一双玉珮,一支洞箫,交与老母道:"女儿与李郎缘浅,不能再侍李郎。然李郎果在人间,绝不肯弃儿不顾。儿如死后,望以一珮殉儿,一珮仍存母处。洞箫系儿素爱,见箫便如见儿。若李郎日后寻来,一珮一箫,即为纪念。儿棺勿钉勿葬,暂置尼庵。李郎情谊素深,还盼他抚棺一恸呢!儿是痴人,老母幸弗念儿。玳姊如同至亲,老母要托你照顾的!"玳梅一语一咽,修竹竟香消玉殒了。
玳梅帮着料理身后,一一俱遵遗嘱,将棺木寄在清凉庵里。
正在三七礼忏,忽然两骑飞至,那老母还有点认识,前面的便是李郎,后面的叫做王南卿,是当日同在歌筵的。李杰望见穗帷素烛,遗像宛然,早已匍匐在地,哭不成声了。这时书麟也在庵中,向李杰宛转相劝。李杰总连呼辜负,及问他勾留何处,他说:"铜差回省。苗众蠢动,道途多梗,文报不通,连他改省的文书,一年余才能得复。赶紧水陆并进,已是人间天上了!"李杰卜葬于虎丘山侧,并邀老母养赡终身。老母将一珮一箫,如言交代。李杰送了书麟一方印章,镌着十四个篆字,是"卅六鸳鸯同命鸟,一双蝴蝶可怜虫",边款署的"钿阁"。书麟知道是梁千秋家的韩约素,载在周栎园印人传里,说是极可宝贵的。这印人传如何说法,韩约素又是何等样人?正是:裙钗别具陶容力,金石无忘刻画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