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53章 阿圆的西夏湖(4)

　　阿圆说：我们可以留住燕云阿姨。咱们不让她走。

　　贝克也这么说。它叫道：汪汪……坚决而忧伤。

　　大爷说：你们出的主意不行。她的儿子来接她我们不能不让她走。

　　燕云阿姨走前，天天晚上坐在西夏湖边陪着大爷纳凉。

　　西夏湖晚上很静很静。柳树的影子倒映在水里，黑沉沉得就像鬼影一般。

　　大爷抽烟卷儿，燕云阿姨给他点火。黑黑的湖面上，大爷烟卷里的火就像星星，在湖边一闪一闪的。水里就会有轻轻的吧唧声，那是鱼儿追着光在游动。

　　燕云阿姨说：嗨！

　　大爷说：噢！

　　燕云阿姨又说：嗨！

　　大爷又说：噢！

　　燕云阿姨到湖边采来一些柔韧的芳草晒干，编成一个个小篮子，坐在湖边没完没了地做烟卷儿，做好一支就放在篮子里，一会儿就做好一小篮。燕云阿姨做了十个小篮的烟卷，她把这些小篮吊在大爷的屋梁上。

　　燕云阿姨说：你抽完这些烟卷儿，如果我还活在世上，我就再来给你做。

　　大爷嗯嗯的。大爷不大会说话。

　　燕云阿姨又说：如果我不在世上，我就变个蝴蝶儿飞来陪你吧。变个黄色的蝴蝶。

　　这时候，正有一对黄蝴蝶飞过他们面前。燕云阿姨说：就那样儿的，你看清楚了吗？

　　大爷还是嗯嗯的。大爷不大会说话。

　　燕云阿姨的眼泪就滚了下来。那像一些断线的珍珠，扑漉漉地滚落，阿圆恨不得用手捧住它们。她觉得如果能接住那些眼泪，那绝对是世上最金贵的珍珠。

　　去火车站送燕云阿姨的时候，大爷不让阿圆和贝克跟着。贝克有些不乐意，追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抗议了半天。

　　大爷并没有流眼泪。可是阿圆这天画大爷的时候总在大爷的眼边画着泪滴。她画出一张菊花般皱褶的脸，然后让眼泪像雨滴一样从那些花瓣里撒落出来。它们汇成河流，流进西夏湖，西夏湖立即就漫溢开来，把附近的楼房都淹没了。

　　阿圆不喜欢这张画。她觉得大爷的眼泪应当是包在眼眶里的，只有燕云阿姨能够看见。她就这样画了。但她还是不满意。

　　阿圆等待大爷的时候，趴在自己画的画儿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正是大爷一天最忙的时候。大爷费劲地搬动着泔水桶，然后倒进一担塑料桶里，挑到远远的地方去倒掉。

　　阿圆帮不了大爷。她只能心疼地看着大爷忙来忙去。

　　这一天，大爷一次也没有提到燕云阿姨。但是他晚饭做了那种燕云阿姨爱吃的盖浇饭。大爷自己没吃。大爷对阿圆说：吃吧。吃吧。大爷还特意早早地给贝克舀了一钵饭，对贝克说：吃，啊，吃！

　　晚饭后，大爷从屋顶取下一个小篮，坐到西夏湖边一支接一支地抽那里边的烟卷儿。没有燕云阿姨给他点烟卷，他每一次点着的时候都很费力。阿圆要帮他。他不让。

　　阿圆守着大爷。阿圆说：我长大了帮你去找燕云阿姨。我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

　　燕云阿姨离开的这天天气很热。宾馆的姐姐们呼叫着大爷。姐姐说：大爷，把你种的西瓜摘来给我们吃吧。好渴啊。

　　大爷立即就跑到园子里去，挑又圆又大的摘了两个。大爷还是用柔韧的芳草拴住西瓜秧，绑在竿子上让阿圆在湖里冰着。

　　阿圆有些不乐意。阿圆说，那是燕云阿姨的西瓜。

　　大爷说：阿圆，听话！

　　大爷让阿圆在湖里冰西瓜她不能不冰。可是，她牵着西瓜的时候，想到燕云阿姨，心里很忧伤。觉得大爷把燕云阿姨忘了。

　　宾馆的姐姐们是一群唧唧喳喳的麻雀。她们早就忘了那个穿粉红格子工作服的燕云阿姨了。她们喳喳叫着说冰西瓜好吃，一点儿也不知道别人的心事。

　　大爷看着姐姐们吃西瓜那么高兴，自己也乐了。他那菊花瓣笑得快掉下来了。

　　阿圆心里有些忧伤。她对大爷的笑很不满意。她在心里叫了一声燕云阿姨。

　　贝克在这天晚上表现了一贯的善解人意。它一直是跟着阿圆睡的。这天晚上它蜷在大爷的屋角不走。大爷夸它说：贝克知道人心里的事情哩。它是要陪我哩。

　　贝克用它那好听的汪汪声回报了大爷的夸赞。从这天之后，它跟大爷形影不离。阿圆差点动了把它送给大爷的念头。可是，它很快跟大爷起了冲突，大爷差点将他扔进湖水里。

　　那是一个正午，大爷正在合欢树下进行他的神仙睡眠。忽然一只硕大的黄蝴蝶翩然飞来。贝克喜欢蝴蝶。贝克扑跳起来追它，就在这一刻大爷醒了。大爷惊叫说：贝克，不要。它是你燕云阿姨。但是，已经迟了。黄蝴蝶不见了。

　　大爷操起一根棍子就要打贝克。贝克惊恐万状地逃走了。

　　阿圆说：大爷，燕云阿姨说她不在人世了才变蝴蝶哩。

　　大爷说：噢，对哩，我老糊涂了。

　　贝克知道自己犯了错，一连几天战战兢兢不敢到大爷跟前去。大爷有天上街去，带回一个大大的肉骨头给它，说：大爷老糊涂了。错怪你了。

　　阿圆就知道大爷心底里有多么忧伤了。

　　这天阿圆起了个大早，她带着贝克把西夏湖的草丛里搜遍了，才找来一朵艳丽的刺梅花。她走到大爷身边，说：大爷，带我到河边去好不好？

　　大爷说：到河边去做什么？远哩。

　　阿圆说：我们去给燕云阿姨放这朵花儿。她见到这朵花就知道咱们在想她哩。阿黑哥想阿诗玛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

　　大爷笑了。大爷说：放湖里吧。放湖里你燕云阿姨也能知道的。

　　阿圆早晨醒来，窗外已是金光跳跃。柳树在阳光里成了金柳。她趴在窗子上对窗外的杨柳说：柳树姐姐，你好！

　　一阵风儿吹过，沙沙声扑进阿圆耳朵。她知道那是柳树姐姐在向她问好。

　　阿圆心情好极了。阿圆对窗外的所有东西问好。问过好后，阿圆开始整理自己的画册。阿圆给自己的画册命名为《阿圆的西夏湖》。她在封面上画了一个波光粼粼的湖，岸边长满柳树和白杨，一个小小的女孩带着条小黄狗在某一棵树荫下打盹儿。翻开画册，她的画页非常丰富。每一个画页都有名字。那些画页分别写着：“阿圆的小白兔”，“阿圆的大白鹅”，“阿圆的会下蛋的母鸡”，“阿圆的金冠公鸡”，“阿圆的大爷”，“阿圆的燕云阿姨”，“阿圆的小松鼠”，“阿圆的芳草”，“阿圆的菖蒲”，“阿圆的柳树姐姐”，“阿圆的菱角花”，“阿圆的房车”，“阿圆树上的小屋”，“阿圆梦中的红房子”，“阿圆眼里的朵朵白云”等等。看着这些画页，想着这些幸福的日子，阿圆心满意足。

　　整理完画册的阿圆心情更好。她一边下楼一边对所有碰到的东西问好：

　　你好，漂亮的围栏！

　　你好，可爱的楼梯！

　　你好，美丽的大吊灯！

　　她手摸着扶栏在楼梯上跳跃着往下走，眼看着该向一楼莲花形水池里的金鱼和水车问好了。猛然一抬头，却被爸爸阴沉的脸惊呆掉。

　　爸爸的白色丰田停在门外，看来刚到。爸爸正跟大爷说着什么。爸爸的脸上有三道红印子，就像被猫抓过的。爸爸这张熟悉的脸阿圆差不多忘了，所以阿圆看见这张脸的时候很紧张，几乎想转身退回到楼上躲起来。可是爸爸已经看见她了。爸爸叫道：阿圆！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爸爸面前。

　　爸爸说：玩野了啊你，爸爸来了也不知道叫一声。还想逃！

　　阿圆就叫了声爸爸。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这使爸爸皱起了眉头。爸爸说，去收拾一下，我们回家。

　　阿圆说不。

　　阿圆本能地躲到大爷身后去。但是爸爸没有理会阿圆的态度。爸爸掏出钱夹，取几张递给大爷，说道：多亏你照顾阿圆一个假期，要不我们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呢。

　　大爷没有接爸爸的钱，使爸爸的手和手里粉红色的钞票悬空在那里。

　　大爷低头抚着阿圆黑黑的头发，说：多乖的妞妞，这就走啊？

　　阿圆这次大声地说道：我不走。并且往大爷的腿上更靠近一些，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爸爸。

　　爸爸没有看她。爸爸威严地说：快去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爸爸说着一把抓过贝克甩进车里，任凭贝克在车里疯狂地抓门拍玻璃，爸爸一点也不理会。

　　大爷说，妞妞不想走也行，我一个人反正也没什么事，帮你们看着她。

　　爸爸说：不行，她得回去弹钢琴，跳芭蕾，学书法，习绘画，还得上学读书。

　　大爷惊愕地看着他说，这么丁点儿的妞妞，要学这么多东西啊？

　　爸爸说：对！不然将来没饭吃。

　　阿圆忽然冲出后门去。大爷说：妞妞去看她的湖了。她舍不得那湖。

　　爸爸说：已经玩成野孩子了。

　　阿圆走到湖边，泪水像珍珠那样挂了满脸。她低头看芳草，泪水滴在芳草上。芳草仿佛知道她要走了，对她轻轻地点头。她又去看望她的水菱角。她的泪水滴在水菱角圆圆的叶片上，那叶片立即一摇一摇地动起来，就像和她一起哭泣似的。阿圆有些迷糊，就在湖边坐下，将光裸的小脚丫伸在湖水里边。鱼儿游过来在她的脚趾间钻来钻去，痒痒的逗得她直发笑。她立即把自己的忧伤忘了。阿圆想：我要变成鱼，在西夏湖里自由自在游泳。她这样想着的时候，一只野鸭扑地飞过来落在她脚边的芳草丛中。阿圆清晰地看见了它那略带麻点的身子——像天鹅一样美丽。阿圆说：带我一起飞吧，野鸭姐姐。阿圆这么想着，轻轻地溜下湖去。她立即感到一种自由自在的幸福的晕眩。她在沉下去的一刻，看到西夏湖上空蓝蓝的天空和漂浮的云彩。水世界和她那幼小大脑所想的一样明亮、宽广、柔美。她惬意得想睡过去。

　　这时候，大爷正在跟爸爸说着另外的话题。大爷说，你最好留下来吃顿饭。我让阿圆去地里摘些新鲜的柿子、豆角、黄瓜给你吃。我还要摘个西瓜让阿圆在湖水里冰着，饭后吃着凉爽。大爷这么说着的时候忽然停住嘴，拔腿向湖边跑去。

　　大爷跑到湖边，不见阿圆踪影，心里忽然紧了一紧。他用手遮着眼睛向湖中央瞅，忽然就看见大白鹅和野鸭围成的圈子。他知道阿圆就在那里。他扑通跳进水里向那里游去。

　　大爷好水性。他像泥鳅那样在水里搅和着。可是，他没有找到阿圆。

　　大爷就潜在水里，将整个西夏湖搅和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阿圆。

　　大爷心慌了。大爷带着一身泥水冲上岸，冲进正排着队向餐厅进发的学员们的队伍里，抓住那个喊“一二一”的大个子，指着西夏湖，哀哀道：湖，湖！我的孙女儿阿圆！

　　唱着歌，迈着雄壮步伐前进的队伍被截断，后边的人碰到了前边人的背上。

　　大个子俯身对大爷说：大爷，别急，说清楚，你孙女怎么啦？

　　大爷急得要死了。大爷说不出话来。大爷跺了一下脚，返身又跳进湖里。大个子就立即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挥了一下手，喊道：下湖救人！

　　上百的学员兵就扑里扑通跳进西夏湖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兵们一个个失望地走上湖岸。

　　空军基地是个封闭的地方，所有的出口都站着岗哨。大个子用呼叫机问遍岗哨，是否看见那个总是带着小黄狗的女孩？回答是没有。

　　拍了一晚上夜戏，睡到日上三竿的演员们渐渐拥到湖边来，他们询问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爷忽然走到有房车的大碗演员身边，揪着他的衣襟，眼球要蹦出那样的盯视着他。吓得他直往后退。

　　大爷却扑通跪下。大爷仰望着他说：你是贵人，你下湖找找我的孙女儿。说不定她就出来了。阿圆，知道么，那个天天跟燕云阿姨一路给你打扫房间的阿圆，那个天天躲在门背后看你的阿圆，她在湖里。她不肯出来。

　　大腕说：这么多战士都下去找过了，差不多把这个湖梳理了一遍。不见人，就说明她没有下湖。再去别处找找吧。

　　大爷摇头，说：不，我知道阿圆就在湖里，求你下去找找她吧。大爷说着，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一位年轻的女演员拨开人群走过来说：既然大爷认定阿圆在湖里，又认定你才能救她上岸。你就下去一趟吧。看在大爷这两个月为我们守夜开门的分上，就算安慰一下大爷的心。

　　大腕说：嗨，你也糊涂了吗？明明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要做无畏的牺牲？这么臭的湖，你想下你下。我是不会下去的。

　　女演员就蹲在大爷面前说：大爷，我也是腕儿，未来的腕儿。你孙女儿阿圆平日里也很喜欢我的。我下湖找她去。说着跳进湖里。

　　阿圆的父亲坐在开着空调的车里等阿圆，左等右等地不见人。贝克又在那里乱抓乱叫，他只好下来。车门刚一打开，贝克就啸叫着穿过宾馆大堂，向湖边冲去。阿圆的父亲嘟囔道：连狗在这野地方都发疯。他跟着贝克到了湖边，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他用手抓着头发，慢慢蹲了下去。

　　当夜，贝克在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口里叼着阿圆的画册来到西夏湖南边山梁上大爷的脚下。一直呆坐在山梁上的大爷摸着贝克的头说：小东西，你知道咱们阿圆在湖里是吧？

　　阿圆用忧伤的眼神望着大爷，点点头。

　　贝克将阿圆的画册放在地上，用嘴一页一页地翻。大爷看见自己；看见燕云；看见小白兔；看见白鹅；看见西夏湖里跃动的金子和天边朵朵的白云。

　　大爷的眼角又有些湿湿的东西浸出来。他用那树根般糙裂的手擦了擦。

　　夜幕降了。大爷对贝克说，咱们回去。

　　贝克不吭气。大爷看见贝克把阿圆的画册护在身子底下，两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湖面。

　　大爷说：你要守着阿圆啊。那好吧。大爷先回了。大爷明天早晨给你送饭。

　　大爷第二天早晨送饭给贝克的时候，阳光非常明亮。大爷抬头看天的时候得用手遮挡着。大爷特意弄了香喷喷的排骨，还弄了贝克爱吃的西瓜皮。大爷将贝克的食物放在它的唇边，说：乖，吃吧！

　　贝克看着大爷，什么表情都没有。

　　贝克的眼神有些空洞。空洞得让大爷有些害怕。大爷说：快吃，啊！不然阿圆要不高兴了。

　　贝克还是没有反应。大爷摇摇头，站起来看了一下当头的太阳，说：你这个小傻瓜啊。

　　大爷一连给贝克送了一个星期的饭，贝克都不吃。大爷有一天想用筷子撬开它的嘴给它喂些食物和水。但是贝克咬紧牙关，大爷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这天下山以后，大爷开始给贝克准备棺材。他做这件事很隐秘。他在自己的屋子里做，用的材料是七月大风刮倒的一棵小柳树。大爷先用锯子，然后用刨，最后用砂纸打磨，小棺材做得非常精致。大爷最后在棺材上刻了些东西。大爷不认得字。大爷刻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像是一些水草，或者水鸟，也有些像小松鼠，有几个人的形象是很明显的。小辫翘翘的有些像阿圆；人头狗身子的那个肯定是贝克；头发盘在脑后的女子无疑是阿诗玛故乡的燕云，因为那豌豆角一样的翘嘴唇只有阿诗玛故乡的燕云才有。

　　但是，大爷最终没有用那个棺材。他没有用那个棺材是不愿意惊扰和阿圆的画册一起永远睡去的贝克。他在贝克的周围挖下一圈深沟，然后掏空贝克卧着的地方，贝克就和阿圆的画册一起陷下去了。大爷用周围的土掩埋了它们。再栽上一些树，看起来，所有的物事都跟原来一模一样。

　　太阳又明又亮。天空湛蓝湛蓝的，大朵大朵的白云轻轻飘浮着。

　　这天晚上，拍戏的演员们回来再也没有找到大爷。不管又饿又累的他们多么焦躁的大喊大叫，大爷都没有出现。后来，前台小姐发现大爷的那个圆盘钥匙串放在金鱼池边的台阶上。小姐摇着那串钥匙，跑去给穿迷彩服的所长做了汇报。所长想了想，自己拿着那个圆盘上了楼。

　　（发表于《延河》2007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