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洪荒

第52章 阿圆的西夏湖(3)

　　阿圆在这个美丽的早晨见到了西夏湖另一道风景。西夏湖的南边是著名的航空学校，“神五”、“神六”的飞行员叔叔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早晨，嘹亮的军号吹响的时候，一队队穿着军装的学员会排着队走过西夏湖。他们喊着雄壮的口号，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走过去，就像天兵一样，让阿圆心生敬畏。阿圆听不清他们雄浑歌声里唱着什么词儿。但她觉得那声音好听极了。那是天上传来的声音。她虽然心里害怕。但她忍不住跑过长堤，跑向那支队伍。贝克跟着她。贝克也被那雄壮的声音镇住了，一声也不叫，只是跟在阿圆后边呆呆地看着。

　　没有人干涉他们。他们慢慢地胆大起来。阿圆学着战士们的正步在柳堤上走来走去。她还拖长声音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

　　她那尖细的声音把芳草丛里的野鸭子惊飞起来。她这才知道西夏湖的离离芳草丛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她一直不知道野鸭们藏在哪里。原来它们住在这里啊。

　　阿圆像对自己，又像对那些可爱的哥哥姐姐们喊道：喂，野鸭子是住在这里的！

　　阿圆走到堤下，揪下一根芳草。那草比她高多了。芳草的叶片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割破手指。但它却是野鸭的天堂。野鸭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

　　暴雨清洗了天空的这一天，黄昏有异常艳丽的火烧云在西边天空出现。太阳喜欢在这种时候扑进西夏湖照镜子。西夏湖就金光闪烁，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阿圆经受不住这种诱惑，她爬到一棵柳树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倒映在湖里的金脸庞。想知道太阳公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威力，想知道它用什么魔法把阿圆的西夏湖变成了金湖。

　　阿圆在心里叮嘱自己千万别眨眼睛，一定要捉住太阳公公的秘密。她还拍拍贝克的头，让它跟自己一起努力。可是，太阳公公还是在她疏忽的时候收回了自己的金光，湖面的金碧辉煌顿时消失，阿圆看着湖面久久地发呆。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

　　浮萍是在黎明前的晨曦里举出美丽的花朵的。据说它们见到光就闭合了。阿圆喜欢浮萍那小伞一般美丽的黄花。它们一片一片开在浮萍的叶片上面，看起来那样艳丽。阿圆靠近它们，伸手摘下一朵小花。她这才发现，浮萍的花是从水里面伸出来的，所以水灵灵的。她同时发现了浮萍的秘密：它们那圆圆的叶片上涂满了油彩，所以才那么光洁好看。

　　西夏湖的菱角花是另一种让阿圆着迷的花儿。与浮萍的艳丽花朵比起来，菱角花太弱小了。它只是一点亮白的像米粒那样的小星，但它却是能够孕育果实的——那种尖尖的、牛角一样坚固的果实，阿圆非常喜欢。

　　菱角没有浮萍那么茂盛。它们的叶片像一些不起眼的花，默默地漂在水面上，由一些根蔓相牵着，那情景有种亲情呵护的动人之处。阿圆蹲在那里研究它们的时候，就想到大爷、燕云阿姨和她的贝克。

　　阿圆这天早晨特别喜欢花朵。她率领着贝克，在湖边摇摇摆摆走着，造访每一个花朵——星星一样的米兰，蝴蝶似的大碗碗花，红艳艳的刺梅，还有向它们亲切地微笑着的小喇叭花。她在它们面前停留，跟它们悄悄地说话。阿圆觉得花儿们的声音好听极了。她有些迷醉，不知道怎么办好。后来她就在花丛里坐下来，将脸贴在一朵刺梅上睡着了。

　　燕云阿姨弯着腰擦楼道的不锈钢扶栏的时候，阿圆来到她身边。擦扶栏的活儿很累，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阿圆喜欢在燕云阿姨干完活儿的时候给她捶背。燕云阿姨说她的小手捶在背上特别舒服。今天阿圆却把小手藏在背后。她在燕云阿姨迷惑不解地站起身来的时候，将一束花儿伸到她面前。

　　给你的！她这样说：你像花儿一样好看。所以给你。

　　啊，妞妞！我妞妞这么会说话啊。

　　燕云阿姨的脸笑成花儿。她把阿圆抱起来，跑到大爷那里去，对大爷喊道：妞妞说我是朵花儿哩。

　　大爷正在萝卜地里间苗。大爷抬起头来，说你是朵花儿。妞妞说得没错。

　　大爷这天显得没精神。

　　燕云阿姨惊奇地说：嗨，你不是病了吧？

　　大爷说：我就是瞌睡。

　　燕云阿姨说：是啊，天天夜里那么熬着，就是块铁也熬废了。你应当去跟所长说说，休一天假，好好补个瞌睡。

　　大爷说：不成。我多少年没说过这话。

　　燕云阿姨说：我替你说去。说着噔噔走了。

　　燕云阿姨来到高大的所长面前，她不敢抬头望他。她低着头，哆哆嗦嗦地说：所长，那老头子该睡一天觉。

　　什么！所长半天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后来是服务台的一个姐姐替她把话说明白了。

　　那个姐姐说：应该让大爷休一天假。

　　燕云阿姨说，是啊，天天晚上不能睡囫囵觉，人会累垮的。

　　所长说好吧，休一天吧。

　　燕云阿姨高兴得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嗨，你可以睡上一整天了。嗨，你就睡吧你。

　　大爷休假那天，大爷反复说，我要睡上一整天，睡死，把所有的瞌睡都补回来。

　　阿圆知道大爷有多瞌睡。大爷整夜整夜不能睡，有时候站在那里就睡着了。有一回，大爷正吃着饭就睡着了，饭盆摔在地上，饭粒和会菜撒了一地。燕云阿姨说：可怜啊。大爷可怜啊，连个囫囵觉都不能睡。

　　大爷那天为睡一整天觉做了很多准备。他说，我们睡到湖西边那棵合欢树下边去。大爷笑着：没人想到我会睡在那里。我想睡多少时间就睡多少时间。

　　到了合欢树下，阿圆才知道大爷选了个什么样的神仙福地。合欢树是成对生长的，两棵树的枝丫连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蓬，蓬上叶繁花茂，芬芳迷人。

　　阿圆和贝克为大爷的欢喜而欢喜着。阿圆给大爷搬枕头和凉席。贝克叼了大爷的鞋子。大爷乐得像中了头彩，脸上的菊花瓣儿挤得更紧了。大爷拍拍竹子做的凉床，说：在树荫下睡觉，皇上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大爷说着倒下去就睡了，浓浓的鼾声就像阿圆那天晚上听见的滚雷一样。一会儿，清风起来，合欢树上绒线一样的花儿就飘落下来，很快就把大爷的身子撒满了。那种粉色的、绒绒的花儿，就像云彩那样覆盖着大爷的身体，使大爷看起来就像天宫里的神仙爷爷。

　　阿圆被这个景象惊呆掉。紧接着，阿圆看见她的贝克身上也落满了绒线花，再看看她自己也是满头满身的花儿。阿圆就去找来一些树枝，让贝克和自己一起躺在大爷身边做神仙。

　　小松鼠来拜访阿圆的那天黄昏，阿圆高兴极了。那天阿圆正在剥土豆皮，贝克懒懒地躺在她的脚边。小松鼠突然探头探脑地来了。西夏湖的小松鼠和电视上的小松鼠不一样。它们没有那种漂亮的红尾巴，也没有那么肥硕。它们是灰褐相间的颜色，肚腹灰灰的，脊背三道深褐色条纹，眼睛被两道白色圈着，尾巴透明，小巧机灵，非常可爱。它们来到离阿圆不远的地方停下来，警惕地看着阿圆和贝克，小脑袋转来转去的，亮晶晶的眼珠眨个不停。阿圆欣喜得透不过气来。她憋了半天终于说：小松鼠，你好！那机灵鬼却跑掉了。阿圆立即跟着它到了一棵高大的柳树旁，看见它嗖地蹿上去，接着不见了。阿圆对贝克说：去给松鼠弟弟拿些食物来。

　　贝克叼来的食物是方便面。阿圆有一箱方便面，是爸爸送她那天带来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忘记这种食物了。阿圆把方便面的袋子撕开，拿出块状的面捏碎放在柳树根下，然后仰着头呼唤松鼠出来。可是松鼠却再也不露面了。贝克急得冲着树上汪汪地叫，松鼠就是不出来。就在他们完全绝望的时候，小松鼠又露面了。看来小松鼠是调皮的家伙。

　　重新露面的小松鼠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每当阿圆他们找到它的踪影的时候，它立即就在树枝上跳跃着跟他们捉迷藏。它从堤岸的每一棵树上跳跃着奔跑，一片树叶都能成为它的支点。阿圆紧张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它掉到湖里边。可是，就在她提着心的时候，它已经从一个枝头跳到了另一个枝头，并且对他们调皮地眨眼睛。

　　阿圆跟着小松鼠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它们的屋子就在树洞里。它们跑进自己的小屋的时候，你就一点影子都找不着了。

　　阿圆忽然叹口气。阿圆想，我和贝克要是能在树洞里有一个小屋就好了。

　　阿圆一直把西夏湖的柳树叫做姐姐。柳树真的像姐姐那样慈蔼。它们黑墨似的躯干有种暖人的沧桑，叶片却翠绿得让人心醉。在早晨的阳光里，杨柳似乎有一种淡淡的烟，金茫茫的，阿圆就要叫起来。她对着柳树林轻轻地呼唤，仿佛要把那种翠绿吸进肚腹里去。这样的早晨，阿圆不肯待在屋子里，她带着贝克就那么在堤上溜达。走过来走过去。看不够爱不够的样子。有时候，阿圆就坐在湖边读她的小画书。她把书里的故事讲给柳树听。她相信它们能够听懂。

　　大爷喜欢用西夏湖里的菖蒲做叶笛。西夏湖里的菖蒲长得非常高。每株菖蒲都有一个小棒槌似的果实，果实的中间还有一根针样的东西伸出来。菖蒲的清香是沁人心脾的，阿圆每次揪下一根菖蒲都要把它放在鼻子下边吸吮半天。

　　大爷揪下一根菖蒲，去掉长长宽宽的叶片，只留下粉红色的根部那一节，然后用手捏一捏，放在唇边，就能吹出好听的声音。

　　燕云阿姨的活儿很啰唆。打扫房间的活儿看起来不重，实际上很累人。擦桌椅窗户，换床单，洗马桶，倒垃圾袋，拖地板，燕云阿姨干一会儿就直起腰来反手捶背，很累的样子。阿圆想帮她干活，但是燕云阿姨不让，她说小孩子老弯着腰干活会驼背。燕云阿姨只在擦楼道的不锈钢围栏的时候让阿圆帮忙。她说这可以锻炼小孩子的细致。

　　这里的人分着好几等。所长是训人的，大爷和这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阿圆和贝克也害怕他。只要他那穿着迷彩服的身影一出现，所有的声音就都消失了。连爱叫的贝克也紧紧地闭上了它的嘴巴。

　　穿蓝色条纹衣裳的姐姐们比所长次一等，但是比大爷他们高一等。她们只是闲闲地站在吧台后边，不时对大爷和燕云阿姨发号施令。一会儿对燕云阿姨喊：103的客人要求打扫房间。一会儿对大爷喊：301开门。

　　穿着红条纹衣裳的大爷和燕云阿姨对这些不断响起的指令都是一声极干脆的回答：听到了！再没有二话。

　　这里吃饭也分着等级。所长和穿蓝条纹衣裳的姐姐们坐在包房里慢慢用餐。饭菜分开着，雪白的米饭和馒头盛在陶瓷盆里，菜盛在漂亮的盘子里。大爷和燕云阿姨，再加上阿圆用盆盛饭，饭在下面，菜在上面。他们坐在西夏湖边的石凳上吃。当然，这样更简单自由。很多的时候，他们还能享用燕云阿姨煮的新鲜玉米；享用大爷从地里摘来的新鲜西红柿和黄瓜；享用母鸡们刚下的鸡蛋。如果燕云阿姨有很多空闲，她就自己动手，在后边大爷的小屋里给他们做盖浇饭和油馅饼。

　　燕云阿姨在宾馆里干活的时候很少说话，但是在大爷的小屋里她就像燕子，笑声和说话声不断。动不动就说：没招了！然后笑，笑得前仰后合的。

　　燕云阿姨笑的时候，大爷也“嘿嘿”笑着。

　　这种时候，阿圆也觉得特开心。她也跟着笑。贝克也跟着笑。不过贝克的笑有些特别——汪汪的，让人觉得院子里来了生人。

　　可是，有一天燕云阿姨病了。燕云阿姨生病是贝克发现的。那天天气有点儿闷热，干完宾馆活路的燕云阿姨准备去一位教官家里做钟点工，半道上觉得头晕，她挣扎着晃悠了几步，倒下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时候，阿圆的贝克正一个人跑出去溜达，它发现险情先是围着燕云阿姨叫，告诉她不要着急，然后飞快地跑回来撕扯大爷的衣服。

　　大爷正忙着。大爷说，贝克你怎么这么调皮哩。

　　阿圆警惕起来。阿圆说：大爷，贝克从来不调皮的，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爷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跟贝克到了外边。懂事的贝克一边在前边跑，一边回头招呼大爷和阿圆。很快，他们就在西夏湖东边的树林里发现了晕倒的燕云阿姨。

　　大爷冲过去俯身将燕云阿姨的身子托起来，用指甲狠狠地掐她的人中。掐着掐着，燕云阿姨就吐出一口气来。

　　大爷也吐出一口气来。大爷说：好好的，你怎么吓人呢？

　　阿圆轻声道：大爷，送燕云阿姨去医院吧。

　　大爷摇头。

　　燕云阿姨说：医院多贵！我干一个月活还不够进一次医院。阿姨命贱，喝口水，歇一歇就好了。

　　大爷把燕云阿姨背在背上，说：就不要逞强做那么多钟点工了。命要紧。

　　燕云阿姨叹口气，说道：我那儿子三十二了，说下的媳妇都嫌家里穷。我不拼命做怎么办？

　　大爷就不吭气了。

　　大爷将燕云阿姨安顿在一棵大柳树下，那里有块大石头，正好可以躺着歇息。大爷嘱咐阿圆好好看着燕云阿姨。大爷到自己种的那块地里摘回一个大西瓜，用一根柔韧的草蔓拴着西瓜藤，另一头拴在一根竹棍上，将西瓜浸在湖水里，交给阿圆牵着那个西瓜。

　　大爷说：冰透了给燕云阿姨吃，消暑。

　　大爷说完走了。阿圆知道中午是大爷最忙的时候。他要给厨房送菜，要收拾垃圾，还要清理厨房倒出来的泔水。大爷的活儿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所以，大爷不能守着燕云阿姨。但是，大爷显然不放心。他走一步就回一下头。阿圆想跑去对他说放心吧，但她手里牵着西瓜不能离开。后来还是贝克跑去对大爷说了。贝克跑到大爷脚边，轻轻地叫了几声，大爷这才放心地走了。

　　阿圆准备砸开西瓜给燕云阿姨吃的时候，大爷回来了。大爷肯定用最快的速度干完了自己的活儿，他的衣裳都汗透了，泛着一圈一圈的汗渍。

　　燕云阿姨心疼地说：看把你累的。

　　大爷取下腰上别的刀将西瓜切开。那红红的汁水立即流了出来。大爷旋一块红瓤送进燕云阿姨的口里。燕云阿姨香甜得只咂吧嘴。燕云阿姨嘴里吃着西瓜，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大爷看。她的眼睛就像风吹皱了湖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把人的心弄得一揪一揪的。大爷就不敢看。大爷把头拧向一边，说：地里还有个大西瓜，明天上午就熟了。我还摘来在湖里冰着给你吃。以后只要有熟的，我天天摘来冰着给你吃。

　　大爷的地里只种着两颗西瓜。阿圆知道大爷的西瓜很宝贵。大爷要每天给燕云阿姨吃冰西瓜，阿圆就知道燕云阿姨对大爷很宝贵。

　　大爷很细心。大爷把吃干净的西瓜皮贴在燕云阿姨额头上，问她：舒服不？

　　燕云阿姨说舒服。燕云阿姨眼里还涌出了热浪，把她的眼眶弄得红红的。

　　当然，阿圆和贝克也吃了冰西瓜。阿圆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西瓜。

　　西夏湖西边的山脚下有一座红房子，红房子的窗户跟阿圆小屋的窗户一样，上半部有一个可爱的半圆，看起来就像童话小屋。阿圆坐在湖的这一边看着红房子的时候，总觉得那里边住着神仙姐姐。阿圆很想去看看红房子。但是红房子那边的水域黑沉沉的有些可怕。她看见大白鹅和野鸭游到那里的时候都回来了。

　　阿圆一天一天地遥望着红房子，探究它的秘密。忽然有一天，那后边就转出个人来。这个人一脸的憨厚，黑黑胖胖，五大三粗，和阿圆想象中的人物大不一样。那人摇摇摆摆地走到宾馆后门，燕云阿姨突然惊叫起来：儿子，你咋找到这里来了？家里出了啥事儿。

　　燕云阿姨的儿子说：家里啥事也没有。就有个在外边发了财的人中风回来，想找个见过世面的能干人伺候，一个月给八百块钱。他答应了那个人，来接燕云阿姨回去。

　　燕云阿姨的眼睛立即就直了，呆呆地有些发傻。

　　她的儿子继续说：你苦两年，家里就可以盖房子了。盖了房子，你再苦几年，我就可以娶媳妇了。

　　燕云阿姨点着头说是啊是啊。

　　燕云阿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令阿圆感到心里紧紧的。

　　大爷蹲在湖边抽他那金香芋做成的烟卷儿。大爷嘟囔着：我咋就忘了你燕云阿姨是云南人呢。我咋就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