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姚平刚却是听不见她的呼唤的。姚平刚这时候也在受难。他昨天上山砍柴,不小心滚了坡,那只残疾的腿磕在石头上,就怎么也起不来了。姚平刚是个刚强的人,整整一晚上,他都在反复地试着站起来,但每一次都失败了,万般无奈的时候,他也在心里呼唤着白蔓儿。他盼望着天降奇迹,白蔓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白蔓儿真的在向他靠近。他的救星就要来到。在这段难挨的时光里,他想到了自己近四十年生命里的种种不幸和种种幸运。他觉得自己基本上属于那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从小立志读书成材,偏偏父亲早逝,不能如愿;长大发誓成就事业,让母亲和兄弟姐妹过上好日子,偏偏工伤致残。这十年,忍辱负重在姑妈家里效劳,好容易熬到白蔓儿来了,生活里出现了一丝曙光,却莫名其妙被霸道的表弟赶了回来。那天夜里他回到荒了十年的家,是多么凄凉的景象啊。他的家,十年没有修缮,基本上是野兔和黄鼠狼的老巢了。那天晚上,他蜷缩在墙角里过夜,野兔和黄鼠狼就在他的头旁奔跑。当然,他是不会被难住的,生活里多少难场的事,他都熬过来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开始修整家园。他首先去梁那边人家借来籽种,然后在院边开出一片地,将丝瓜种子和各种豆类种下去,然后清扫屋子,即便家徒四壁,他也不忘记跑到屋后山坡上采来野花装点。他甚至很自豪,这么一个破家,经他一拨弄,竟也充满了温馨的气息。那么一块荒地,经他耕种,很快就长出了绿汪汪的小苗。他就盘算,什么时候,他要带白蔓儿来看看。他要告诉她,贫穷也是一种福分,人被逼到绝路上,创造力就喷发了。创造着,生命才有意义,才充实。他还要告诉她一个秘诀:读书可以解决人的心灵困苦。他的枕头书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是杰克·伦敦的《荒野的呼唤》。这两本书,他反反复复地读,书都被他磨得起了毛边儿。他记得书里的很多格言,尤其在大海上与鲨鱼搏斗的桑提亚哥的名言,他几乎烂熟于心。现在,在生命的绝望里,在盼望着白蔓儿的时候,他就默诵着桑提亚哥的名言:人是打不败的。你可以消灭他,但你就是打不败他!
仿佛为了考验他的意志似的,老天爷这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初夏的闷雷就在头顶滚动,似乎要随时扑下来将他撕碎。他豪壮地仰起脸,任雨水扑打,心里叫着:老天爷,你打不败我!你就是打不败我!
大雨持续了整整一天,姚平刚在豪壮的心绪里晕了过去。这时候,白蔓儿像上帝派来的天使一样来到了他身边。
白蔓儿连滚带爬,狼狈之极,她的脸上、身上,到处都是荆棘划破的伤痕。她在柴朳里找到姚平刚,惊呼着将他抱在怀里,那个凉冰冰的身子将她吓坏了,她山呼海啸地哭喊表哥的名字,那个冰冷的人却一丝反应都没有。她忽然想起一些急救常识,赶紧掐表哥的人中。眼见得血都渗出来了,表哥还是没有反应。她毫不犹豫就跟他嘴对嘴地做人工呼吸,一下,两下,白蔓儿觉得,她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她在心里说,表哥你可不能走,千万不能走。我们大家都需要你啊表哥。表哥,你走了蔓儿就惨了,你知道吗表哥!
哲学家说,相通的人是有心灵感应的。也许,正是白蔓儿心里的声声呼唤,将姚平刚从死神那儿拉了回来。姚平刚在白蔓儿用尽气力就要绝望的时候,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接着,翻了一下白眼,睁开了眼睛。
他说:蔓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
白蔓儿将脸贴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是欢喜还是难过,她嘤嘤而泣,许久也止不住。白蔓儿知道,在山岩下挣扎了三天三夜的表哥非常虚弱,她必须立即将他背回家里,给他吃点儿东西,盖上暖和的被子。可是,怎么回去呢?眼前是悬崖峭壁,表哥一步都不能走。她看了一眼在头顶盘旋的鹰。她多么羡慕鹰啊。
姚平刚说,你到后山去叫人来帮你。白蔓儿摇摇头说,满山里都是老人和孩子,谁能背得动你?那样反而浪费了时间,还是我来背你吧。只要你有信心,我们一定能够回家。白蔓儿就俯身去背他。她没有想到,表哥的身子是那么重,她背起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就摔倒了。如是再三,她知道这样是不行了,忽然心生一计,说,表哥,我抱着你往山下滚,滚到沟里,也许能碰上过路的人。那样就有救了。姚平刚说,这不是玩命吗?你看看下面的悬崖,滚下去就没命了。
白蔓儿知道,这种时候,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她四处看了看,在心里默默地祷告一番,忽然躺下紧紧抱着表哥,说时迟那时快就滚了下去。
山下的路上正好走着他们的大舅。大舅看见一团东西从山崖上滚下来,因为山势太陡,那团东西在山坡上弹起来,滚下去、再弹起来,再滚下去,最后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住了。
13
大舅喊人将他们抬回去,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村里人都说他们命大,都说好人自有天照应。的确,那天,要不是大舅走亲戚路过那儿,他们也许就没命了。偏偏,上苍就派来一个大舅。婆婆做主,从市里叫来救护车,将他们送到最好地医院进行治疗。尽管如此,姚平刚那条残疾的腿还是没有保住。他回到石羊沟时,用的是一条上了螺丝的假腿。白蔓儿没有损失身上的零部件,但太阳穴那儿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所幸那疤痕不是太难看,反而使她那张过于白皙的脸有了几分沧桑和韵致。
在白蔓儿和姚平刚住院的一个多月里,母亲给江伟光打了很多电话,催他回来照顾媳妇。母亲说,若不是乡邻照应,这个家就要散掉了。可是江伟光说忙,忙死了。白蔓儿也打过电话。江伟光说,你好好地在家里养着,怎么会受伤呢?我好像没让你上山呀,你怎么会从悬崖上滚下来呢?白蔓儿放下电话,眼泪就从眼角渗出来,再看表哥,就有同病相怜之感。那目光里就有了怜惜,有了深深的关切。
现在,两个从医院回到乡间阳光里的人,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坐着,就像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那样奇怪地互相看着。
姚平刚说,你真傻!那悬崖下到处是石头,碰上任何一块石头就没命了,你怎么能拿命跟石头碰呢!
白蔓儿拿眼看着表哥,只笑不说话。
姚平刚说,咱们竟然活着!我都不相信自己还活着。
白蔓儿说,咱们就活着。
姚平刚说,你想过没有,那天,咱们很可能一齐就死了。
白蔓儿说,那样才好呢。
姚平刚向天空看去。天空里正飞过一个叫天子,那鸟儿特别小,声音却异常响亮。
姚平刚将目光收回来,两人的目光就突然碰在一起,并且在碰撞里燃起了火花。两双眼睛都赶紧躲避,就像马上要出弦的箭猛然被收回那样,空气里突然充满紧张和尴尬。
这时候,秀萍推着坐在轮椅里的婆婆出来。婆婆让姚平刚过去,她仔细地撩起他的裤管,看了那条假腿,婆婆红着眼眶,连说造孽。姚平刚说,姑,你别难过,我好着哩。
婆婆说好啥子,腿都没了,你还好哩,都怪伟光那畜生,好好地把你赶回去。
姚平刚说,姑呀,我正要给你说哩,我今天就回呀,一个多月没回去,说不定老鼠又在屋里垒窝了。
婆婆大声问:你说啥子?
白蔓儿的眼睛也瞪大了,张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秀萍跑过去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叫道:表叔不要走嘛。你不在的这些天,勇勇天天吵着要你,夜里还哭醒过呢。
帮他们照顾家的邻居也说,就是,你走不得。我家里要插秧了,我得赶紧回去。
姚平刚摸摸秀萍的头,说道,表叔也舍不得你们,可是表叔必须回去。
婆婆说,回去?你命都差点没了你还回去。
姚平刚说,只要命还在我就得回去,种我的地,修我的路,栽我的树,盖我的房。姑,我再不能吃别人的下眼食了。
他这个话出来,别人就没法劝他了。婆婆说,蔓儿,你收拾些当紧用的,送你表哥回去吧,路上慢慢儿走,陪他住几天再回来。又对姚平刚说,现如今,你少了只腿,比往日更难场了,回去几天看看,不行的话,赶紧给我回来。你不要逞强。这个家,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看谁敢放屁。
姚平刚说,姑,你放心。蔓儿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白蔓儿看他一眼,进屋收拾东西去了,一会儿出来,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姚平刚给她使眼色,不要她去,可是她不看他,只顾自地朝大门外走去。
姚平刚虽然要强,但毕竟是太虚弱了,起身就摔了个大跟头,惊得走到门口的白蔓儿扔了肩上手上的东西和秀萍一齐扑过来拉他。他却倔倔地叫道:都不要拉我,让我自己起来!
姚平刚眼睛瞪着,脸上所有的线条都扭曲着,那神气就像决斗负伤的勇士要用最后一点力气证明自己的勇敢。他的样子把所有人都吓住了,那些伸出的手只好在空中僵着。
姚平刚在大家的注视下慢慢往起爬,因为拼命挣扎,他额头的青筋暴突起来,仿佛小青蛇在那里趴着。
婆婆不忍心看他那难受的样子,扭过头叹道:冤家,你这是何苦来!
姚平刚站起来了。因为过分用力,他的面部显得更加丑陋,但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笑容。那笑容在青天白日之下,显得格外动人。
秀萍说,表叔也,你就是书里边说的那种英雄哦。
姚平刚朝她笑笑,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
山谷里那段路摔了多少跟头?真是数也数不清,每一次摔倒,白蔓儿都默默地站在一边,用眼神激励他往起站,长时间相处,她已经非常了解这个男人。她知道,在他摔倒时,她静默不语,就是对他的最大支持。
可是,在山路上行走的时候,白蔓儿就忍不住连连惊呼了。对于一个刚刚使用假肢的人来说,陡峭的山路简直就是酷刑,几乎每走一步都有滴滴血珠从连接的地方渗出来。白蔓儿觉得她都看见了磨出的肉末。她咬紧牙关,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觉得目睹一头雄狮舔舐伤口的时候,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站在院子里了。一群麻鸦雀在老榆树枝头喳喳欢叫着迎接他们。姚平刚在开心一笑的刹那倒在了院边的茅草丛里。白蔓儿扑过去将他揽在怀里,非常仔细地用手擦他脸上的汗水和伤口。
他们的剪影和高高的山巅一起叠印在西边的天宇上,晚霞环绕着他们,并且打扮着他们,他们就像天国里的人儿那样安详从容,充满了遥不可及的高贵。忽然,白蔓儿垂下自己美丽的头颅,用自己那满是血泡的嘴吻住了姚平刚同样满是血泡的嘴。
14
晨阳露出山巅的时候,白蔓儿在新翻的土地里播种。她头上系着雪白的头巾,身上的绿格子衬衫随风飘着,使她看起来像一只鸽子。她种的是萝卜、白菜和黄豆。泥土热烘烘的,她弯腰将种子埋进泥土的时候,就觉得将自己满心的欢乐和希望都种进去了。姚平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整地,锄头在他手里显得很沉重,但他一下一下地开挖着,每一锄下去都有开天辟地的感觉,都有创造幸福、创造生命的感觉。自从那天开垦了白蔓儿以后,他内心就充满了这种感觉。当然,他和白蔓儿是挣扎了许久才结合在一起的——灵与肉的挣扎,灵与肉的胶合。白蔓儿说,她第一眼看见他,他精神的神箭就射中了她的心了。白蔓儿说,在这个物欲的世界上,他们是两个同类项,是两颗可怜的小星星,他们必须相伴着行走,人生才不显得孤单。白蔓儿说,她要对强悍霸道的江伟光宣布:白蔓儿爱上表哥了。那残疾的、外表丑陋的表哥用自己强悍的精神力量征服了她,她要跟着他过一辈子呀。
三个月后,当白蔓儿对江伟光说出这番话以后,江伟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江伟光说,我没有听错吧,你要跟一个千万富翁离婚,嫁给一个又丑又残的穷光蛋?
白蔓儿说,你没有听错。我爱上了他,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了。
“啪”地一个耳光扇在白蔓儿脸上。白蔓儿的脸上立即起了几道指印。
江伟光叫嚣道:反了你了,这样的玩笑你也敢开!
白蔓儿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在跟你认真说话。
江伟光冷笑道:那好,如果你真做下了这样的事,那你就是死路一条了。跟了我江伟光的女人,哪怕我一辈子不碰她,别的男人也不能碰。不错,除了你,我还有别的女人。可是,你不能有别的男人。知道吗,我们是不同的人!
白蔓儿说,我和你生而平等。我有爱的权利。你娶了我,却一点儿也不关心我。你知道我们在家里受的啥作难?你知道我和表哥是怎么帮扶着走过来的?
江伟光说,闭嘴!你赶紧铺床,我累了。
白蔓儿说,我不能给你铺床,因为我已经不是你的女人了。
江伟光还想施暴,白蔓儿已经抽身往婆婆屋里去了。江伟光赶过去,粗鲁地吼道:妈,你怎么连个儿媳妇都看不住。
母亲说:是你自己没有看好媳妇,你以为有几个钱就能把人的心拴住?你错了。我看蔓儿跟平刚挺般配。你就放了他们吧。
江伟光不敢跟母亲顶嘴。他跑回自己屋里,就是一顿疯狂乱砸。那价值万元的、雕刻满吉祥物的床在他的疯狂里顷刻化为乌有。白蔓儿要去阻拦,被婆婆挡住。婆婆说,你尽他去。他是任性惯了的。
江伟光在家里发泄后,又跑到山上表哥的家里去。他见了姚平刚一句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顿暴打。末了他问:你个瘸子,你还敢不敢跟我的女人来往了?
姚平刚擦着嘴上的血迹说,她是我的女人。我们相爱,她是我的女人。
江伟光说,我要杀了你。
姚平刚就把脖子伸得长长的,说,你杀吧。厨房里有刀呢。
江伟光咆哮一声跑出屋去。他知道,他如果再看一眼表哥那张平静的脸,他就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江伟光没有回家。他在山梁上跑了半夜又坐了半夜。他怎么也不相信,如花似玉的白蔓儿会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会放弃风流倜傥的他,去跟一个残废的表哥。这太荒诞了。这些年习惯了用金钱衡量一切的江伟光已经不习惯这种思维了。可是,他却遭遇了这样的现实。
第二天,清早起来的白蔓儿看见门外走来的江伟光,着实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江伟光就像老了十岁,脸上刀劈了般的难看不说,神情里那股左右一切的神气也不见了。
他说,蔓儿,过去是我不好,你做下的事我不怪你,你今天就跟我进城,把那野种做了,今后我走哪儿都带着你,再不让你受一点儿恓惶。
蔓儿说,晚了。表哥已经住我心里了,做不掉的。
江伟光“嚯”的一声,山摇地动的可怕。他说,蔓儿,你这是在逼我呢。我跟你说这个话,已经是把自己杀了一千遍了,你不要把我的话当儿戏。
白蔓儿说,我说的话句句为自己、也为你负责。我没有儿戏。
江伟光看着她,眼里的冷光使她打了一个寒战。
江伟光说好吧。看来你不给咱们留任何后路呀。
江伟光到村子里去了。一会儿,他牵回一只健壮的白山羊,手里还提着一罐蜂蜜,脸上不阴不阳笑着,还哼着歌曲。他专门唱那支“郎在对门唱山歌”,唱到“姐在房中织绫罗”的时候他就哈哈地笑。
白蔓儿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加紧做饭,打发秀萍和华华到学校里去,又将勇勇送到大舅家,才敢跟他搭话。
白蔓儿说,你吃饭吧。
他说,吃饭。他吃了满满两碗米饭,吃了很多的菜。当了大老板之后很少吃主食的他,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说,真香。家里的饭真香啊。这使白蔓儿心里升起一丝怜惜。她想:这个看起来很强悍,看起来颐指气使,看起来拥有着很多财富的人,实际上是很可怜的。
江伟光吃饱了饭,斯斯文文地刷了牙,而后对白蔓儿说,我今天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白蔓儿说,我们应该去办离婚。
江伟光说,离婚嘛,这个好说,不过没离婚前你还是我老婆呀,是我老婆就得听我的对不对。我劝你也多吃一点,我们今天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白蔓儿说,我不去。我得上山看看,菜地该浇水了。
江伟光用歌唱的调子说,这就由不得你了。
15
江伟光牵着羊提着蜂蜜罐子在前边走,白蔓儿在后边跟着。看见他们的村里人都以为他们走亲戚去哩。
江伟光领着白蔓儿一连翻了三座大山,越走山越高林子越深。白蔓儿这才知道,石羊沟这里的山是大海那样无边无际的。以前,她总以为,山的那一边就是平原就是城市了,现在她才知道了大山的严峻。
眼见得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们已经在没有路的山林里走了半天了,白蔓儿满脚打起了血泡,几乎是趴着往前挪了,但她一声不吭,不远不紧地跟着江伟光。
江伟光在石羊山主峰的青树林里停了下来。他将山羊拴在一棵高大的树上,回头看着跟上来的白蔓儿说,没看出来,你还是个狠人呀,你这么细皮嫩肉的,心为什么这么硬呢?你灵活一点多好,灵活一点,咱们不就都有了退路了。
白蔓儿说,江伟光,别废话,你想干什么你就干吧。
江伟光说,我想干一件浪漫的事。你跟姚平刚那小子不是很浪漫嘛,我今天就让你彻底浪漫一下。看见这只饥饿的羊了吧,羊饿了,羊很爱吃蜂蜜。我现在把你绑在刚够着它嘴的地方,给你的脚底抹上厚厚一层蜂蜜,它就会轻轻地舔你的脚底,你就会痒酥酥地忍不住大笑,并且在痒酥酥的笑声里永远睡去。
白蔓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以为你有什么治人的高招呢。
江伟光说,的确,我没什么治人的高招。就这一招,还是先人传下来的哩。你知道吧,我的祖上就是这样惩罚那些偷情的女人的。你说这个法子不高明?我看高明得很!你不是偷情找乐子嘛,我让你笑死,这还不够高明吗?
白蔓儿瞪着他不说话。
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林涛像海浪那样卷过来又卷过去,阴森森的气息使人的心里阵阵发紧。江伟光又说,你得承认,我们的祖先非常高明。你说我杀了你吗,我没杀你。你说羊杀了你吗,羊也没杀你。羊只是让你笑了笑。他说着就把白蔓儿拉过去绑在另一棵树上,然后把她的两只脚并拢也绑了,抹上厚厚的蜂蜜。饥饿的羊果然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舔舐。那种奇异的感觉,使人的神经仿佛要崩溃。但是她忍耐着,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江伟光往山下走去。他走出几步回过头说,我得赶紧走开,因为我害怕自己心软。不过,这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你怨不着我。
江伟光往山下走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另一条小路上正往这里爬行。这个人在攀缘的过程里摔散了假肢,他在草丛里急切地扒拉着,找固定假肢的螺丝,却像见了鬼似的,怎么也找不着,两滴无奈的热泪涌出眼眶,他望着头顶暮沉沉的天,在心里说:天啊,你真要绝我们嘛!
一只小松鼠从青树上蹿下来,对他探头探脑地看着。他说,松鼠啊松鼠,帮帮我吧。小松鼠当然不能领会他的心事,它那机灵的眼睛对着他骨碌碌转了几转就跑走了。
读者肯定知道,这个人就是我们的姚平刚。姚平刚被江伟光暴打一顿之后,立即预感到江伟光会对白蔓儿做什么。他太了解江伟光了,这个在金钱的魔道里转得太久的人,已经忘记了生活的正常法则,他绝不会容忍有人蔑视他的金钱以及他的金钱带来的权威。诚然,他不缺女人。但是,他的魔棍指定了你,你就不能违抗,否则,他就要置你于死地。当姚平刚一瘸一拐地赶到山下,有人告诉他看见江伟光牵了一只羊和白蔓儿往后山走了时,他就知道江伟光要干什么了。他和江伟光都听老辈人讲过那个治人的绝招。不同的是,他只是听,江伟光却不仅记下,而且用来治人了。姚平刚知道江伟光会将白蔓儿带向哪个山头。在石羊沟一带,只有石羊山主峰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实施他的恶毒计划,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姚平刚想到这里,索性放弃了寻找螺丝的念头,拽着沿途的树枝葛藤一步步攀行。那自然是太艰难了。当他终于找到白蔓儿,他的那条丢了假肢的大腿根已经是血肉模糊的血桩了。
白蔓儿已经昏过去了。姚平刚顾不得呼唤她。他趴在地上,发狂地啃断绳子,将白蔓儿拖到离开山羊口舌的地方。他掐她的人中,给她做人工呼吸,但白蔓儿好像睡得太沉了,一丝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姚平刚就用手指将她的头发轻轻地梳理好,又把她的衣衫扣整齐,将她脸上的每一丝污垢都擦干净,又将自己整理了一番,然后他在她身边躺下,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他立时感到天光的照耀。那光是玫红的,绚烂的,温暖的,是浸透身心的。姚平刚抱着自己心爱的人,静静地睡去了。
16
不知道是哪一阵风儿吹过来,白蔓儿忽然醒了。她看见自己在姚平刚怀抱里躺着,一时竟想不起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直到她看见了那只羊,听见了那响彻山谷的“咩咩”的叫声,她才想起自己已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儿了。而这个抱着他的人,就是她的救星。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猛烈地摇晃姚平刚:表哥!表哥醒醒!
姚平刚睁开眼睛,许久地看着白蔓儿。他说:蔓儿,我们还活着吗?
白蔓儿使劲点头。白蔓儿说:表哥,我们活着,好好地活着。
(发表于《安康文学》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