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午说来也邪了。就在林汉悦费尽心思安抚好老婆薛淑鹃,刚刚让司机把薛淑鹃送走的时候,一伙人冲进了信访局。戴晓安想拦没拦住。他们端直进到林汉悦的办公室里去了。戴晓安说,坏了坏了,这是东关红旗巷的老上访户。林局长让他们缠上,别说明天去救灾,恐怕连办公室的门也出不了。夏草立即担忧起来。说道,那怎么办呢?咱们能帮什么忙呢?戴晓安说,咱们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些人是库区移民。当初要求进城时是一次性拿了补偿的,现在钱花光了,生活没有着落,就来找政府。夏草说,那就没有办法了吗?他们不会做些小生意赚钱吗?戴晓安说,你想得简单,生意是那么好做的?别忘了他们是农民,根本不懂生意经。又都是些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的主儿。戴晓安说完夹起皮包就走。他是去市政府交大家捐赠的救灾款。戴晓安临出门时说,你也可以走了,快下班了。
戴晓安走后,夏草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做点什么。就提了墙角的二十四磅大暖水瓶,又拿上一摞一次性纸杯,向林汉悦的办公室走去。
林汉悦的办公室静悄悄的。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抱着他的腿,其余的人都在地下坐着。看来老话题大家都明白,再说也没有意思。现在要的就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林汉悦呢,可能也被这种事闹疲了。夏草进来时,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一边低下头跟抱腿的老人商量:换个腿抱行不行,我右腿让你抱麻了。刚进门的夏草被他的幽默逗得差点儿笑出声来,叫了声林局长。
夏草不知道她的声音是充满关切的,就像夏天的小风,轻轻地拂过来,使紧张了一个上午的林汉悦为之一震。夏草也不知道她的眼神是流淌着清泉的,就像两条汩汩喧响着的小溪,使林汉悦灰暗的心境突然地清亮了。
夏草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泡了杯热茶,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有人大声说道,政府里还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呀。夏草不语,端起杯茶水走到那个抱着林汉悦的腿不肯松手的老妇人面前,说道,我喂你喝,好吗?老妇人一下子松开了手,哭道,好女哩,我们也不情愿闹政府,只因为没饭吃呀。
这时候,林汉悦那富有感染力的声音响了起来。林汉悦十分肯定地说,你们的问题,我们已经向市里作了汇报。移民局马上就会出台一些具体政策。你们自己也要积极配合。马上有人截断他的话,这话你上次也说过,什么时候能兑现?林汉悦说,制定一项政策是很复杂的事,需要一个过程。你们要理解政府的难处。
夏草给大家续过一次水后,悄悄地出去了。她知道要说服这些人回去,还需要费些口舌。她在场反而不便。
回到办公室后,夏草继续看那本信访工作手册。这时候,单位的人差不多都下班走了。楼道里静悄悄的。夏草很容易就能听到楼道尽头的声音。她听见,上访的人很快退去了。但林汉悦却许久没有出来。夏草的心别别跳着。她想,这个人太累了。她应该去跟他说说话,或者为他泡杯茶什么的。
夏草轻轻叩击那扇虚掩着的门扉的时候,林汉悦正双手抱头在桌前坐着。似乎是过分劳累后的片刻歇息;又像茫然不知所措不晓得往哪里去。夏草就在这种情况下推开了门。
夏草像一朵五月花那样开在林汉悦有些灰暗的办公室里。夏草说,林局长,你该回去吃饭了,已经快一点了。
林汉悦点点头,说,这么快,一点了吗?
夏草说,要不,我到街上去给你买个盒饭?
林汉悦说,不用了。我得回去。家里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哩。你也快回吧。不然你父母会担心的。他们会说,怎么女儿第一天上班就不按时回家,信访局该不是什么苦单位吧。
夏草笑了一笑,懂事地将散放在各处的纸杯收到纸篓里。出门时,林汉悦突然越过桌子走到她跟前,拍拍她的肩膀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知道,今天若没有你那杯热茶,是不会这么顺利解决问题的。红旗巷的老上访户,静坐破过四十八小时的记录。哦,你是个天生的信访工作者。看来,你到这里工作是进对门了。
夏草用一脸灿烂的笑容回应了林汉悦对她的夸奖,然后愉快地跑走了。
夏草在单位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的每个日子都很开心。像她这种年龄的人,只要勤恳,只要有个谦虚的态度,一般人都会护小鸡似的对待。林汉悦很明显地喜欢她,把她唤做小丫头。在他看来,小小年纪的夏草那么善解人意实属难得,更何况她还有一份不露声色的领悟力,能把分配给她的工作做得出色。这就有了一种品质。林汉悦就喜欢用她。特别是那种走访老上访户之类比较难缠的工作,他乐意她做他的助手,必要时挺身而出为他分忧解难。还有一个他不愿说出来的理由,那就是,他的妻子自从迷上了制作纸天鹅就再也没有犯过病。他在心里感激夏草。
信访局这种单位的工作性质,决定了这里生活的慢节奏。他们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聊天、打牌、游玩。某些时候,林汉悦会无意中讲起他的A县——那里正在修建的郊外游乐园,那里因为资金短缺停工的重点中学,那里还画在图上的丝绸厂等等。夏草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听众。说她不错,是因为她在听林汉悦那些故事时,永远都是一副好奇和无限崇拜的神气。而且,她那专注的眼神,会让讲故事的人感觉到她跟着你的故事走进了某个情节,这就刺激了讲故事人的欲望。讲故事的人就会越讲越来劲。
林汉悦沉迷在讲那过去的故事之中。有时候,他会忘了他们的年龄差异,说起一些很私人的话题。比如,他那早夭的美丽可爱的女儿。比如,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斗争。比如,自己的境遇等等。夏草善解人意。夏草绝不随便插话。夏草会在他叹息自己这辈子除了没死过什么都经历过了的时候,轻轻地说一句,哦,一切都会好的。你这么好的人,上苍一定会眷顾的。夏草还会随口朗诵朗费罗的诗:既没有欢乐也没有悲哀,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要学会工作和等待。林汉悦看着诗句从她那薄薄的唇间滑落出来,就想到她的母亲就无法遏制地想到中学时代那种云彩般的浪漫就叹息人要是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夏草显然成了他的知音。夏草也会说一些自己的事情。她讲一些市井生活的寻常热闹,讲江上夜里灯火点点的神秘,讲月夜畅游汉江的美妙。夏草的声音又甜又软,就像山涧小溪滴泠泠淌着,林汉悦紧皱的眉头就会不知不觉舒展开来。夏草还会唱歌。唱清脆响亮的汉水歌谣,唱柔曼婉转的流行歌曲。他们出游时坐在江边的芳草地上,夏草的歌就会不由自主流淌出来,像流水一样自然。夏草把所有的歌都唱得很甜。这让心弦始终绷得很紧的林汉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
慢慢地,冷漠高傲的林汉悦随和了。一向严谨的他,也随着大伙儿到西川街夏草家里做客;也站在街上吃夏草的邻家姐妹们做的芝麻烧饼和甜粽子之类;也伙着大伙儿月夜里去畅游汉江。如果恰好上边的云城电站没有发电,汉江水浅,大家伙儿就牵着手在水里漫步行走,或在江心的石头上坐下,欣赏清风水月。
慢慢地,林汉悦竟有些依赖她了。当他每天早晨走进单位,眼睛不自觉地寻找夏草的身影时,他觉得有种危险正在逼近。他不得不警惕了。
这一切夏草是浑然不觉的。她不知道自己飘来飘去的身影对一个强悍而孤独的男人所产生的冲击力;她也不晓得,在寻常的日子里,当她默默地为林汉悦收拾起那些打碎的玻璃杯暖水瓶之类会有什么特殊的韵致;她更不知道,当满街飘起红头发黄头发时,她那一头乌油油的青丝有什么动人之处。她看不到自己的长处,也就不知道自己的缺点。她的缺点是过于率真了,一点儿都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情感,一点儿都不懂得事物的功利色彩。这就使她不知不觉地也喜欢上了处在人生低谷的林汉悦。如果我们不忌讳什么的话。我们应该承认,以林汉悦的经历、年龄和能力,他的锦绣前程应该是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市长、市委书记,这样一路飙升。可是他却糊里糊涂脱离了官场的主跑道,而且曲曲折折到了信访局这样的单位。按照一般常规,这等于从此在政治舞台上消失了。可是因为某年某月的某天早晨,他在云城东大街的海马超市门口遇到了几乎遗忘的中学语文老师夏文彬,聘用了夏文彬的女儿夏草,他的命运就发生了超出常规的变化。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
现在,我们看见年轻的夏草按照自己眼睛看到的色彩自自然然生活着。她非常喜欢林汉悦。林汉悦虽然不苟言笑,总一副很威严的样子,但夏草丝毫不感到拘谨。相反,她很喜欢他那副神气。喜欢他威严地走到他们的办公室来布置工作;喜欢他忙时喊她去为他买盒饭;喜欢他遇到挫折时咬着牙关的隐忍;喜欢他堆砌在眉宇里的忧愁;喜欢他低着头一支接一支抽烟的样子;喜欢他那低沉而富有磁力的声音。
年轻的夏草不知道喜欢就像地里的小苗,是会随风随雨生长的,是会枝繁叶茂的。林汉悦于不知不觉里在她心里长成了大树,她竟一点警觉都没有。她因林汉悦的喜而喜,因林汉悦的忧而忧,自己却完全不知道。她往往为了林汉悦给她布置的一项具体工作而欣喜若狂,在无意识里把林汉悦的话当做自己的圣旨。
这天早晨,她很早来到单位。照例给书记局长的办公室扫地抹灰打开水。在擦拭林汉悦的办公桌时,忽然看到一幅墨迹未干的画。这显然是林汉悦通宵鏖战的结果。林汉悦不常回家,常常住在办公室里边的小套间里,借口就是习字习画。夏草早就听说林汉悦的字画很有功夫,却从未见识过,出于好奇,就绕到桌前细细欣赏。于是夏草看见了一匹腾跃四蹄的骏马。一张四尺开方的宣纸,什么也没有,就一匹四蹄腾跃的马,那马的嘶鸣仿佛要透过纸背穿越出来。夏草看着那马的神态,不知怎么的总是想到林汉悦那深邃忧郁的眼睛。忽然提起笔来,在空白处题写了李白《行路难》里的两句诗:“欲渡黄河冰塞川,欲上太行雪满山。”夏草自幼随父习字习画,还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展示过。看了林汉悦的画,却受了神启似的,斗胆弄墨了。放下笔却又怕又悔,吓得拔腿就走。
夏草一上午都心里发秫,觉得简直犯病了,怎能干出这样冒失的蠢事呢!她一上午都在竖起耳朵听楼道的声音,准备着接受林汉悦的发落。可是林汉悦走来走去地竟像没事人一样。有两次,他到夏草他们的办公室里布置事情,竟看也没看夏草。这使夏草心存侥幸。想,也许,他压根儿想不到是她干的。他一定会认为是某个成熟老练的知音干的。夏草这样想着,心里的包袱就放下了。
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夏草差不多都把那件事忘了。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林汉悦将她叫到办公室去。夏草一进门就看见那张画挂在迎面的墙壁上。林汉悦身子深埋在椅子里抽烟。一见夏草就说,欣赏欣赏你给我的蛇添的足吧。夏草顿时窘得满脸通红,坐不是站不是,走不是留不是。正在无地自容时,林汉悦说道,不过我还是感谢你的。感谢你的理解。哦,现在的年轻人,具备这种理解力的人可不多呀。夏草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夏草就眼泪汪汪地了。夏草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在乎他的称赞啊。
夏草抬起她的泪眼,正好和林汉悦注视她的目光遭遇,两个人都同时紧张地闪开。夏草什么也没说,慌乱地离开了林汉悦的办公室。
这天之后,两个走得很近的人,却突然疏远了。林汉悦面孔冷冷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一直开开心心的夏草突然就不快乐了。这年夏天,整个城市也像不开心,不是这里塌方就是那里有泥石流。忽然就传来边远小镇霸王驿突遭灭顶之灾的消息,各单位都在抽调人奔赴灾区。林汉悦自然首当其冲要去救灾。夏草知道消息后就想,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夏草是个习惯于生活在自己的幻想里的女孩。她坐在那里思索了半天,决定为灾区的孩子们送点儿精神食粮——做一百只纸天鹅。带红喙的那种,跟她送给林汉悦的那只一模一样。其实,这想法还是与林汉悦林局长有关。她的想法源于林汉悦林局长的一声叹息。林汉悦在救灾动员会上看着大家捐赠的钱物叹息说,要是再有点儿精神食粮就好了。灾区的几百个孩子在露天地里上课呢。他们需要物质支援也需要精神支援。大家再想想,看有什么好主意。林汉悦的话音刚落,夏草就有了这个主意。当然,她没有说出来。她想暗暗地做成这件事,给他一个惊喜。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件事有一定的难度。做一只纸天鹅,极熟练的人,也要几个小时,一个通宵也做不了几只。她准备找街坊邻居的婶婶姐姐们帮忙。汉水边的女子们个个灵慧,夏草只需教给她们方法就行。西川街的女子们大都做小食品生意,忙的是上午,下午则都是打开后门坐在临江的阳台上消闲,受大江东去的陶冶,看细雨斜燕的美景。夏草在阳台上看书时每每和她们遥遥相见。看见她的姐妹们都会和她打招呼:草,又用功哪。夏草也总是甜甜地回应她们。时不时地帮她们给外出打工的丈夫或儿女写个信什么的,彼此关系很融洽。夏草求她们帮忙没有不应的。
西川街家家的生意门面都临街。门前青藤绿树红花缠绕,门旁洞开一个大大的窗户,窗下一个小灶,灶旁一个案子。或做芝麻烧饼,或做糯米粽子,或做水饺扯面,或炸麻花油糕。码头来往的人窗口一停,立即有张桃花笑脸伸出来询问你要什么。夏草这天下班,就在每个窗口逗留一下,对那些伸出来的桃花笑脸说出自己的请求。有话多的逗她:哎呀呀,咱草儿一进市政府大院就不一样了呀,操心国家大事呢。夏草说,你们也一样呀。你们不是天天晚上看电视为灾区的人抹眼泪么。
夏草上班每每忙得昏天地黑,回来跑东家串西家的,还是个忙。爸妈也跟着她忙。爸妈忙着心里高兴。见女儿这样上进,还有些自豪。
夏草第二天早晨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单位,因为装纸天鹅的是两个大纸箱子,父亲也跟着帮忙。这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
当她把东西一一拿出来时,戴晓安指着那些纸天鹅说,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夏草便说了自己的想法。戴晓安还没听完就笑了起来,说,夏草呀,你还是学生的浪漫想法呀。现在灾区哪还顾得上这些。就算灾区的孩子们需要精神食粮,也没有闲车往那里送呀。你看哪个去灾区的车不是装满救命物资。你呀你,太幼稚了。夏草急得满面通红,辩解说,这不是幼稚。连我们的街坊邻居都赞成的。我们西川街的很多街坊,赶做了一夜哩。戴晓安轻蔑地哼了下鼻子,说道,看不出,那些小市民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夏草就急得眼泪哗哗的了。正犯愁怎么说服戴主任捎上这些东西,林汉悦林局长推门进来了。林局长说,你们在争论什么?这么热闹。戴晓安便抢先说了事情的经过。林局长听了,轻轻地笑了一下说,这正合我的意思。我昨天不是说过要给灾区的孩子们送点儿精神食粮吗。
这句话横扫了夏草心里多日的阴霾。欢乐突然就涌满了胸怀。她那如水的秀目波光闪闪,简直有些灼人。这使林汉悦不得不小心地躲闪。
说话间,司机搬进两个箱子。原来是林汉悦捐的图书。打开来看,竟全部是童话和寓言。夏草心里当然又是一番知音相遇的感慨。她心里对林汉悦的敬佩和爱慕又增添了几分。
因为车后仓塞满了东西。夏草的两个箱子就分放在前座和后座上。夏草看见林汉悦被挤兑在大箱子的边上,心里很是不安。跑到车窗前,想说句什么,车子已经发动了。她就拼命地招手,喊了句,林局长早点回来。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林局长一路平安!
车子卷起一阵尘土风驰电掣而去。站在路边的夏草挥动的手臂久久没有放下。她觉得车子将她的魂魄带走了。
信访局这样的单位,唱的是领导的戏。领导不在,事情也就没了。一般的上访者,知道找其他人解决不了问题,领导不在也就不来了。这样,大家就在办公室处理一般事务。夏草早早去传达室取回信件,仔细地拆阅、分类。做这件事时,她当然不忘随时请教戴晓安。戴晓安保持着惯常的阴郁冷漠,对夏草和对所有人一样不咸不淡。这使夏草更加想念林汉悦在单位时那种有声有色的日子。觉得没有林汉悦的信访局简直就像没了太阳的天空一样令人窒息。她就忍不住地去想,林局长他们现在到了哪里呢?听说洪水将霸王驿的道路全冲毁了,临时开辟的便道很危险。又觉得自己不该喊后边那句话。那简直有点儿不吉利。又觉得自己应该请求和林汉悦一路去。因为原定同去的戴晓安临时有事不去了。作为办公室的另一个成员,她完全可以申请补缺。但现在都是事后诸葛亮,林局长他们可能早已到了霸王驿了。
夏草又想到林汉悦答应带上她那两箱特殊的礼物时那笑微微的样子。那笑是温和慈蔼的,是像夏季的江风那样清凉爽人的。那笑不仅为她解了围,还说明了他们有某种相通。
夏草有点儿犯糊涂。她现在怎么满脑子都是林汉悦呢。夏草过去的十九年都是单纯的,心里像汉江水一样清亮。夏草现在心事重重的,就像汉江泄洪时那样沉重浑浊。她没了歌声,没了欢笑,行动有些迟缓。下班时,不自觉地就会迟走那么一会儿。想,说不定林局长会打电话回来报告灾情呢,如果她走了,办公室没人接电话误事怎么办。又想,说不定林汉悦这一刻就突然回来了,需要个热水什么的,办公室没人显得多么缺乏人情味儿。反正她给自己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在单位逗留。爸妈关切地说,草,你天天在加班吗?她不耐烦地说,你们少管我的事啦。
那些黄昏,她总是一个人待在江边。她变得忧郁敏感,不愿意同人多说话。她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拣一片无人的芳草地坐下。她那水雾一样迷离的目光,紧盯着汉江大桥,猜想那无边的车流里,哪一个会载着林汉悦回来。
初夏的江边,黄昏丰富多彩。下班的人都涌来消夏。或有一家人坐着彩色橡皮筏漂流的,或有情侣相拥相抱玩水的。那些镜头无一不撩动着夏草心里的波涛。夏草这时候有一个非常浪漫的想法。她希望从灾区归来的林汉悦无意中走到江边来,远远地看见这片芳草,穿过人群走来。那时,她会像天鹅一样从草丛里飞起来,让他欢悦而惊讶。然后,他划动有力的臂膀不由自主地跟随她游进江心。他们就像天鹅那样游啊游啊,一直到暮色降临,一直到月亮在水中出现,一直到洗尽他身上心上的所有疲惫。
啊,夏草知道他是疲惫的。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就知道。夏草一直想安慰他。夏草觉得她降生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安慰他的。不然,她寻觅了那么久,为什么会偏偏来到他身边呢。
日子似流水。转眼间,林汉悦已经走了九天了。夏草想,他该回来了。
林汉悦在夏草望眼欲穿的盼望里回到云城的那天,恰好是个周末。人们早早地都下了班。夏草也只好随大流。她回家吃过饭,正要去芳草地里消磨,一回首间,看见一弯新月挂在碧盈盈的天边。初六的月儿,如同婴孩的眼睛,有种让人心醉的新鲜。她突然像受了神启似的向单位跑去。果然林汉悦回来了。可是,夏草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打扰他。自从发生了那次画蛇添足的尴尬之后,他们从没有在下班的时候单独相处过。她这样贸然闯去,找什么托词好呢。夏草犹豫不决,只好走上二楼打开自己的办公室。
夏草伏在办公桌上胡乱翻一本上海的流行杂志。那本杂志刊名就叫《流行色》。里边讲流行服饰和流行住宅,却将柔曼迤逦的爱情穿插了进去,充满奇思妙想。其中两个爱的画面都是男人倚在女人的臂弯里。那情景就是疲惫的航船泊进港湾,而那女人身后真的就是一汪碧蓝碧蓝的海水。夏草想到了满身泥浆的林汉悦,想到了她的美丽的汉江。她下意识地伸了伸自己的手臂。她幻想着林汉悦疲惫的头颅泊在她的臂弯里。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上突然响起脚步声。夏草心跳加速。夏草知道林汉悦出办公室了。那有一种气息,她不用猜测就能感觉到。她听见卫生间水响,又听见水壶的叮咚声。她立即来了灵感。对,给他送水去。夏草拿了那把二十四磅暖水瓶,想了想,又抓起一盒茶叶,这才向楼道深处走去。夏草在这短短的几十步之间,给自己设计了几个很不错的轻松话题。比如问问她的天鹅在灾区孩子们中的反应,比如问问什么时候单位再派第二批救灾人员去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