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8章 等待下雪(3)

  姚君说,这件事你摆不平。姚君就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抖落了一遍。王惠毅说,这有什么摆不平,叫几个黑道上的朋友,稀里糊涂把那姓郑的男生捶一顿,再吓唬吓唬他,保准他再也不敢沾咱小姝的边儿。姚君说,不行不行,怎么着也不能打人家的孩子。你知道,那郑剑也才十八岁。我以前恨不能生剐了他,昨天晚上他爸爸郑如涛的一句话让我心软了,郑如涛说,咱们都是养儿女的人。所以我决定,只要小姝能平安回家,就成全了他们,考不上大学算了,没上大学的人多着呢。街上租个门面,弄个小书店守着,让他们过日子去。

  王惠毅说,这样啊,你就要了你老婆的命了。何书贤那个高雅,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老实说,我那天见着她,连跪拜她的念头都有了。真的,她若有那个胸怀,我就拜她做姐姐。姚君说,世界上恐怕只有情人有这种胸怀。老婆不行。老婆大都把男人看做她的私有财产。王惠毅说,哼,我就不信,看我哪天闯进家门去告诉她。姚君说,你不会那么做的,你这么聪慧善良,怎么会做那样残忍的事呢。王惠毅道,你就别给我上二尺五了,我说到做到。姚君说,那你就去吧,反正她的心已经碎了,再碎几瓣也就那样了。王惠毅揪了一下他的头发,骂道,你知道我不会去,偏说这种话。

  他们又说到孩子,自然而然就提起了王惠毅的儿子。王惠毅的儿子很优秀,虽然才是个初中娃娃,但有思想有主见,是那种天生的干大事的材料,人也长得帅气。王惠毅提到儿子是满心满脸的自豪。姚君从心底里升起一种艳羡。这种艳羡使他无颜面提小姝。他说什么呢,说小姝的音乐天赋,说她的聪颖,说她幼时的种种可爱。不,她这横空的一刀,将一切都无情地杀戮了,包括她在父母心中的独一无二的位置。

  姚君离开王惠毅的臂弯,说,对不起,我得去找小姝了。不管有没有希望,出去找着,心里踏实。王惠毅征询地问,我陪你去可以吗。他迟疑了一下,点头答应。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他没有勇气独自出去寻找。

  下楼时,王惠毅问他,你的事进展得怎样?他答道,还算顺利,已经报上去了。但前途未卜,因为竞争的人有五位之多,而且个个有背景,只有他是靠自身的硬工夫。王惠毅说,你像上次那样来点儿物质刺激。你们校长急着想到市教育局去,想弄出业绩,你就投其所好再给他拉笔赞助款。现在什么背景都不如钱来得快捷。姚君说,再去找卢玉麟,他肯出血?惠毅说,这你就不懂有钱人的心理了。现如今卢玉麟的事干大了,就看重名了,你许诺资助学校建一个图书馆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他保准答应。再说,我会跟他吹枕头风呀。后边这句话使姚君心里刺痛了一下。姚君说,为一个破副校长费这牛力真不值。王惠毅说,别鼠目寸光好不好,一个男人一生总得谋件提起来当当响的事情。再说你做了副校长就可能做校长,那图书馆建起来也就是你的政绩,在一个城市占住块地盘对男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你懂么?你看卢玉麟为什么牛皮,就因为他霸住了一个行业。可是,当初他受得那个作难和屈辱,比你大多了。这世上谁要成事不受委屈呢!

  姚君立时茅塞顿开。他觉得王惠毅的可亲可爱可凭依,就在于她关怀他的心灵。正是这个感觉抵消了他与她幽会时的罪孽感。有一次出差,男人们无聊时谈情人说老婆。他撂出一句,没有情人就白活了,但没有老婆就活不成了。大家问他此话怎讲。他说,老婆呢,就是风雪夜归家时,递上来的那一杯热茶和炉子上烤着的又焦又脆的包子;情人呢,就是舔舐你心上伤口的那个粉红色的舌头和翠绿的青草地。大家便乱猜他既有老婆又有情人,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但心里却得意非凡。

  姚君在门里吻住王惠毅,轻轻地,深深地吮吸她那芳菲的气息,那热吻里含着他的感激也含着他的爱,绵长而又隽永。时间停滞起来,时空也轻轻地凝固了。

  何书贤在姚君同王惠毅通电话之前就出了门。她事实上通宵未合眼。她出门就奔学校而去,她想,也许小姝会回到学校上课,她能够早一分钟看见她都是好的。到校门口,门房挡住了她。云城中学明文规定,在上课期间,家长入内,必须带着自己的孩子。何书贤没办法,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盼着有个熟悉的孩子出现,她好傍依着混进校门去。一种伤感就重重地袭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眼泪流出来。幸好鲁雪背着书包跑步过来了。何书贤一把拉住她,就走进校门里去了。鲁雪问,小姝没回来?何书贤说没有。鲁雪你先不要声张,先跟老师撒个谎帮她请一天假。鲁雪点头答应,同她招招手,跑走了。

  何书贤先到住校的女生宿舍去转了一圈,每个门口她都伸头去看一看,结果是意料中的,但她还是挨着看。后来,她又到学生食堂去,那里人头攒动,孩子们像一群羊,欢欢地叫着。时下的孩子们都衣着鲜艳,满脸无忧无虑状,看上去像一大片烂漫无度的鲜花。何书贤失落的眼神在花丛中飘来飘去。她内心有一种冒烟的渴念,希望那些花朵中忽然出现她的小姝。也许,这个念头过于强烈了,弄得她精疲力竭,离开饭堂时,她不得不扶着门框慢慢往外挪步。

  何书贤在教室外边扫描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是程序化的动作了。校园里哪儿都没有小姝的踪影,这她知道。她却还是在各个地方走来走去,仿佛小姝是一棵草,会冷不丁从地缝里冒出来似的。她又转到操场边,忽见一群人在那儿涌动,走近去一看,原来是学生们在共青团活动日搞摄影展览。孩子们因陋就简,在操场边绷起一根绳子,作品就悬吊在绳子上。第一幅是池塘边一群觅食的沙鸟,取名“自由”。第二幅是北京故宫朱红门,突出的是那些铜钉,取名为“历史的法眼”。第三幅,是听到下课铃声学生涌出教室的众生相,取名为“胜利大逃亡”。何书贤挨着看过去,最后一幅是大河上一叶孤舟,舱口却有只在火上冒热气的锅,取名为“家”。这幅作品打动了何书贤的心,她反复地品味着,留恋不去,暗暗吃惊现时中学生的艺术想象力。就有学生走过来说,你要是喜欢这幅作品,我们可以扩印了送你。请你给我们留下宝贵意见好吗。何书贤昂起头面对着女学生葵花似的笑脸,心里抽动了一下。她点点头,走到桌前,在意见簿上写道:作品想象独特,意境清奇,艺术情趣浓郁,愿你们乘着想象的翅膀飞向理想的天宇。她迟疑了一下没写落款。女学生说,请签上你的名字好吗,你是学生家长吧。何书贤说是的时候眼眶一热,她赶紧低头匆匆签上自己的名字,挥挥手告辞了。

  这一天何书贤转遍了云城中学的旮旮旯旯。女儿在这里读书六年,她只在开家长会时来过几次,认清教室,直出直入,从未细细观察过这所全市重点中学。女儿出走了,这学校于她突然重要得犹如救命稻草,她只有在这里走着,才能勉强抑制住那种失魂落魄的难受。

  下午六点,何书贤和姚君同时回到家里。两个痛极的人,反而无话。姚君又是那句老话:完了完了。何书贤不言语,但内心对姚君的消极绝望十分不满。她觉得这种时候他应当将脆弱已极的妻子揽入怀中,软语抚慰。这样,何书贤会倾吐出这一天翻江倒海的内心感受。倾吐出来,也许她的内心就不那么堵得慌了。但是姚君的表现使她打消了倾诉的念头。她问道,你找过哪些地方?姚君说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打的电话都打了。姚君问她,你找过哪些地方?何书贤说我一直在学校待着。姚君说,她怎么会在学校,她要是在学校还用得着你找吗。何书贤就哭了,嘤嘤地低泣着。她说,我也不找了,这样的女儿,找回来又有什么用。

  两个人就都呆坐着,电视也不开,屋里静得连钟表秒针的走动都能听见。何书贤脑子里除了一个模糊的小姝而外是一片荒芜。姚君想的是不该那么快跟王惠毅分别,跟王惠毅在一起他起码有种安慰感,回到家里,这种气氛随时都可能使人窒息。

  何书贤忽然说,哎,今天不是周末么,我干脆给王惠毅上课去,上周都耽搁了,拿了人家的课时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影响不好。姚君走过来坐在她身边,将她的右手拉过去握在掌心里,说道,你这种心情怎么去讲课。书贤说,也许,干点事情心就不这么慌了。姚君说,我是担心你挺不住。书贤道,挺不住怎么办?无论如何我们还得活下去是吧。姚君便不再劝她。

  何书贤走进卧室换了职业装,用发卡将长发别在脑后,一丝乱发也不留,而后描了眉,涂了淡淡的口红,清清爽爽地走出来。姚君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给她披上,替她系好围巾,却又说道,我看你还是别去了,万一有小姝的消息怎么办。书贤说,有消息你打电话,我立即赶回来。

  何书贤说去上课,走到半道却又改变主意。她认为应该到郊外去找找小姝,鲁雪说他们就在云城附近,她想,说不定能侥幸碰上。万一他们熬不住想回家,她去了不是正好给他们一个台阶么。但一个人到郊外转是需要勇气的。冬季天黑得早,郊外又没路灯,黑黢黢的小路上危机四伏,野狗就是最大的威胁。何书贤知道这一点,她在郊外山谷里曾被野狗追咬过。但是不找小姝她的分分秒秒怎么挨过去呢。

  汉语成语里有度日如年,现在何书贤的情景是度秒如年。她这么想着走着,忽然一辆淡金色的“皇冠”哧一声停在她身边,车上走下个人来,高高大大的几乎把何书贤罩住。那人说,何教授,你这是要去哪里?我送你。何书贤愣了一下,才看清站在面前的是王惠毅的丈夫卢玉麟。不知为什么她竟脱口说道,我在找女儿。我女儿跟一个男孩子私奔了。卢玉麟说,噢,难怪呢,上个星期天你没来我家上课,我就想着以你的严谨认真,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你不会随便误课的。这样吧,我陪你去找。说着走近车子,拉开门,请何书贤上车。何书贤摇头,说,坐车怎么找。卢玉麟说,那么你在这儿等着,我找个地方放好车子立即过来陪你。

  何书贤没有等卢玉麟,她在车子开走后立即换了方向往南郊走去。事实上她不愿意任何人打搅她。女儿丢失的苦难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得由她一个人来承受,连姚君也分担不了,何况外人。再说,她跟卢玉麟只有一面之交,她也不明白刚才为什么会把这件纯隐私告诉他。

  何书贤还没走出多远,卢玉麟就追上来了。他说,我猜想你不愿意我跟着,我猜想你会向相反的方向走。何书贤不言语,心里塞满羞不是羞、愧不是愧的感觉。人到这分上,还有什么自尊自傲可言呢。一个不争气的女儿,一个举动就将心性高傲的父母轻而易举打倒了。

  卢玉麟这一晚陪着何书贤绕城走了一圈。城边所有大大小小的旅舍他们都进去问过。所有桥洞他们都走去探过,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天亮时,卢玉麟说,我看这两个孩子不在云城。你估计小姝手上有多少钱。何书贤说,不知道。我们家放钱的抽屉从来没上过锁,她平时不动声色地拿个五块十块的也没数。再说,郑家是有钱的。卢玉麟说,这样吧,我明天到附近城市去找找,我的关系网多,说不定很快能找到他们,你别着急啊。事情已经发生了着急也没有用。何书贤点点头,一夜没休息,她显得很憔悴,目光散散的一副楚楚可怜相。卢玉麟不由得伸出大手拍了下她的肩膀,说,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找回你的小姝。

  小姝失踪的第五天,学校方面发出了警告。小姝的班主任通知何书贤立即去见学校分管学生工作的党支部副书记岳莲。何书贤接到电话的时候姚君不在,姚君正在参加竞选考试。何书贤就一个人去了学校。

  小姝的班主任在办公楼下迎住何书贤。小姝的班主任在太阳底下显得英气勃勃,何书贤叫了一声刘老师,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刘老师说,何教授,你跟岳书记谈话时态度尽量放和缓一点,小姝出了这种事,学校方面很恼火,为了小姝,你要多忍耐。何书贤用感激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人,不住地点头称是。

  岳莲今年五十岁,是云城中学老牌的主管学生工作的领导。岳莲的架子拿得很足,何书贤敲门进去时她正在跟一个中年人谈话。何书贤就侧身坐在一把木椅上等着。

  他们正说着关于孩子的话题,听语气那中年人是岳莲女儿学校的老师。岳莲的女儿在西安J大读三年级,是那里的高材生。岳莲说,我前不久在省上开会遇见你们的余副校长来着,我说我女儿准备考研哩,余副校长说,你女儿哪里用得着考,门门功课全优,品质良好,我们保研呀。但我女儿坚持要自己考。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好强了。

  何书贤听着这个话,就觉得有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顿时觉得面红耳赤,那中年人什么时候走的,她都没有感觉到。直到岳莲发话:你就是姚小姝的母亲?她才清醒过来。她昂起头就看见了岳莲面前的省报,那上面三版头条位置刊登着省级优秀教师名单,她何书贤的名字就排在醒目的位置。

  岳莲敲敲报纸说,你不简单嘛,省级优秀教师可不是容易当上的哩。但是你怎么教育不好自己的孩子呢。何书贤期期艾艾的回答不出。她当时的全部感觉就是有个地缝钻进去。正在这时候,卢玉麟手里牵着小姝闯进来了。卢玉麟喘着粗气说,我跑了武汉重庆都没找到他们,返回时却在车站碰上了他们。他们正准备去上海打工呢。票都买了。我看他们神情可疑,上前盘问,果然是小姝。我立即扣住他们送到学校来,刚才在楼下碰见小姝的班主任,才知道岳书记找你谈话呢。

  何书贤看见小姝,所有的委屈都不翼而飞,心里只有一种阳光普照的感觉。要不是碍着岳书记,她会一下子揽过小姝,问她这五天五夜是怎么过的。女儿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她这么久,她见到女儿时,才知道自己这些天遭受的煎熬有多么深。那是一种透支生命的煎熬,把她的心和血都抽空了。她感到有些晕眩。

  岳书记说,姚小姝呀姚小姝,你可创了云城中学的纪录了。云城中学建校五十年,从没出过这号事,尤其高三没有出过这号事。我告诉你,我不是看你母亲的面上,我立马开除你。你呀你呀,你怎么有这么大的胆子呀,你怎么能置自己的前程于不顾,置校风校纪于不顾呢。

  小姝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偷眼来看何书贤,神情就像小老鼠。

  卢玉麟一直站着,仿佛犯错的是他。岳莲瞟他一眼说,你坐吧,孩子犯错,大人又没错。很显然,她错把卢玉麟当成小姝的父亲了。

  卢玉麟坐下,虔敬地望着岳莲说,岳书记呀,孩子不争气,让你费心了。岳莲打断说,现在不是我费心不费心的问题,事情严重呀,怎么办呢?我告诉你们,我做学生工作大半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学生离校出走。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一旦离校不归,学校就担着说不清的干系。这责任太重大了。我看,姚小姝这学是上不成了,你们还是先领她回去,然后我们再商量处理办法。这件事干系重大,我一个人也做不得主。

  卢玉麟立即站起来,虔敬地躬身向前,嘴里不停说着哀求的话,何书贤呆呆地望着他翕动的嘴,一句话也说不出,脑子嗡嗡一片,听不真切两个人对讲些什么。后来是岳莲口气松动了。她叹口气说,谁叫我一见你们两个大人有种亲切感呢,也算缘分吧,好,这个风险我担了。但你们必须写一分保证,里边写清楚,如果姚小姝再离校出走,学校不负任何责任。就是说与学校没关系。这可是最宽大的处理办法了。谁叫咱们有缘分呢。岳莲说着就深深地瞥一眼卢玉麟。卢玉麟赶紧点头称是。岳莲是陕北人。把缘分的分说成凤,那怪怪的语调就一直在何书贤耳边绕来绕去。

  岳莲说,我带姚小姝到班上去,跟她的老师交代一下,顺便处理郑剑。你们就在这儿写保证。这件事刻不容缓。

  何书贤就坐到桌前去,摊开纸,却不知如何下笔。活了四十多岁,她还从没写过保证书。她又想到,岳莲让她写这种保证,是在替校方推卸责任呢。她如果按她的要求写了,学校今后就可以对小姝不管不问。一旦真的有什么事,家长连找学校的资格都没有。她不愿意这样。于是提笔写下几个含含糊糊的条款。卢玉麟凑过来一看,说,这样写不行,缺乏诚意。眼下,当务之急是学校让小姝把学上下去,不妨写得诚恳些,话说回来,真要出了事,比如他们这次出走不归,你找学校又有什么用呢?卢玉麟说着拿过笔在何书贤写的条款上修改,将第一条:尽量做到小姝今后不旷课逃课,改为家长保证姚小姝今后不旷课逃课;将最后一条:如果姚小姝再发生离校出走事件,我们自动退学,改为如果姚小姝再发生离校出走行为,学校不负任何责任,家长承担全部后果并保证不来学校闹事。

  何书贤说,这样一来,小姝在学校就可有可无了,她来不来上课学校都不会过问。卢玉麟说,并不是这样。小姝原本是个好学生,老师们跟她无冤无仇,会一如既往关照她的。正说着话,岳莲回来了。卢玉麟赶紧将保证书誊清了一遍,呈给她看。岳莲看了一遍保证书,又看了两眼卢玉麟,说,就这样吧。咱们认识了也就是缘分了,真的是缘分,要不然我是不敢承担这个责任的,要不然小姝起码得背个记过处分。卢玉麟一迭声地说谢谢,忽然变戏法似的从皮包里掏出个摩托罗拉998新款手机,非要送给岳莲,说是仅仅表个心意。岳莲坚决不收,一再表示她帮这个忙仅仅是因为缘分。卢玉麟就给她留下电话和手机号,宣誓般说,岳书记今后若有什么事,只需吩咐一声,我保证随叫随到。岳莲大笑道,你这个人真痛快,其实我不会有什么忙要你们帮。我说过了咱们之间是缘分嘛。卢玉麟诺诺称是,一边不断地告谢一边退出来。走出办公楼,何书贤长长地舒一口气,说,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缘分。我真怕以后给你招来什么麻烦,你不该给她留电话的。卢玉麟笑道,她那个年纪,会有什么麻烦,不过是更年期女人的毛病而已。再说,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还对付不了个岳莲。何书贤说,我怎么谢你呢,请你去文星酒楼喝一杯?卢玉麟说,现在算了,以后吧。以后你给惠毅上课我旁听,就是最好的报答了。说真的,你的朗读太动人了。快回家去报个平安,一会儿小姝放学,你的事还多呢。你可千万别骂孩子。孩子在这种状态下怪可怜的。你没见他们在车站那个样子,简直跟个小叫花子差不多,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手里提个塑料水杯,肩上挎个大书包。我带他们吃了饭,洗刷了一下才到的学校,所以你见不到那个情景。何书贤抬头看卢玉麟的时候已经是泪水汪汪的了。卢玉麟心里一动,想,好颖慧的女人。他害怕看见何书贤那种无助的眼神,就赶紧拦辆车走了。

  卢玉麟走后,何书贤又返回学校,她找到刘老师,殷殷叮咛说,请帮我们把小姝看紧点儿,千万别让她独自出校门,放学后我们就来接她。小刘老师点头答应。她又说,刘老师啊,你这么年轻,说让你把小姝当自家孩子看是不妥的,你就当是你个小妹妹,你费心看紧这个不懂事的妹妹吧。小刘老师腾地红了脸,何书贤也有些不好意思。她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别见笑。

  何书贤下午五点半接回小姝的时候,姚君也回来了。姚君看见小姝,眼眶一下子红了,背过身去,许久不转过来。何书贤也无声地流着眼泪。那泪腺仿佛失去了控制,在何书贤脸上肆虐流淌,小姝走到她身边,伸手为她擦眼泪,那泪越擦越多,连小姝也叹气了。小姝说,妈妈别哭。谁再哭谁是小狗。这一句充满童稚的劝慰,一下子使何书贤哭出声来。她搂着小姝的肩膀,说道:小姝啊,你再也不能离家出走了,你再犯一次,回家来可能就见不到妈妈了。我告诉你,妈妈好脆弱。妈妈在任何事情上都坚强,唯有关于你,妈妈脆弱得跟冬季的枯草似的,一点风就可折断。小姝你一定要看清这一点。小姝说,我知道,我以后尽量不做傻事。

  这天吃晚饭时,家里是一派月亮缺又圆的欢欣。何书贤精心做了六个菜,取六六大顺之意。因为前些天的失魂落魄,家里没储存什么菜蔬,本来是凑不够六个菜的,她刻意要凑个六字,就从坛子里捞了点泡菜炒肉丝充一个,又用糯米粉炸圆子充一个,其余四个是香肠和牛肉干配芹菜青椒做成的,倒也红红绿绿的好看。姚君出去买了瓶干红,何书贤用雪碧兑了,在餐桌上与女儿举杯。说道,小姝,妈也想通了,以后不干涉你了,你可以把郑剑带到家里来。小姝望着姚君,姚君就和她碰了一下杯,说,我同意你妈妈的意见。但前提是你们要好好上课,无论如何要坚持到高考结束。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想想,如果考不上大学,你们今后怎么办呢?

  小姝说知道。

  何书贤又说,小姝你一定要明白,爸爸妈妈是尽最大努力理解你们的,说到底,你的快乐和幸福才是我们的最高目标。

  小姝说我知道。

  晚上久久不能入眠。何书贤知道姚君也醒着。他们之所以都不说话,是不愿意触及孩子的话题。姚君方面是对孩子过于失望,觉得她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出这种事是真正的没心没肝。况且他自己烦心事不断,单位妒意疯狂的同事让他想起来就恶心,今天竞选答辩虽然不错,他却感到危机更重。事实证明在众人眼里越有希望的人最后的结局恰恰相反。王惠毅虽已说通卢玉麟捐资十万元助学校修建图书馆,但他又不愿凭借女人的力量到达副校长的位置。他认为自己浑身的翅膀,做个副校长是绰绰有余的,就是做校长又怎样。可现实非让你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他觉得生活已经是混浊不堪了,他想努力在芳馨园那个两居室里保留一点儿人生的纯粹。事实上办不到。一开始就是爱欲参半,现在又怎么纯粹得起来?更何况他的内心深处,是感激王惠毅所给予他的种种帮助的。他不是个叱咤风云的铁汉,他骨子里迷恋凭依女人柔软的胸膛。

  这就是妻子何书贤对他不满意的地方。

  可惜,何书贤发现这一点太迟了。她最大的失误是用爱的风帆遮盖了丈夫和女儿的全部生活,以致使他们失去了珍惜的能力。女儿失足何书贤的内心可以说是死了一回又生了一回,而作为丈夫的姚君,却没有和她并肩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苦难。当然,表面上他们是共同承受的,何书贤指的是内心的感觉。像今晚,她就不愿意开口倾诉她在岳莲面前的种种感受。尤其是和她共同承受那难堪一幕的不是姚君而是卢玉麟,她就更不愿意提起了。

  到凌晨一点,姚君忽然开口道:我看,得找郑家好好地谈一谈,看用怎么个法儿能使孩子们安下心来念书。只求他们不跑,只要他们人在学校,天天能回家来,保住这个根本就是大家的福分了。这样的孩子还能指望什么呢?何书贤说,就是,我也只剩下这一点点要求了。咱们明天就找郑家谈。郑家若开明些,允许他们自由来往,大家求个平安罢。

  心比天高的何书贤现在觉得生活大大地嘲弄了她。她简直不甘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上苍这样惩罚她,而且用了这么残酷的方式。

  本来睡眠不好的何书贤,现在通宵通宵失眠。她像一个梦游者那样,不断地在两个卧室间走来走去。女儿和丈夫都睡得很安稳。她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们怎么还能睡得这样香甜。何书贤感到一种空前的大孤独。她不想再回到酣声如雷的丈夫身边去,在柜子里找出件早年的军用棉大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偎在炉子边。为了杜绝那些不堪回首的事在脑子里过电影,她强令自己闭上眼睛背诵《离骚》,背诵《行路难》,背诵《欢乐颂》,背诵前苏联诗人西蒙洛夫的《等着我吧》。

  姚君不知道何书贤的夜是怎么度过的,他起床后惊问,书贤,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书贤说,睡不着。姚君问,什么时候到郑家去。书贤说,你上班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我今天没课。

  姚君就不声响了,急匆匆洗漱完,问何书贤,小姝怎么办?你送还是我送。书贤说,谁也不送,让她自己去。人是长腿的,她要再跑,我们也没办法。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