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古代中国,不仅有把“牝鸡习晨”当做“鸡祸”的迷信,也有与之相对立的,以鸡做门饰,辟邪驱恶的风俗。为什么用鸡来辟邪呢?人们解释说:因为雄鸡能够报晓,鬼怪只能在黑夜活动,所以它们最怕鸡叫,鸡一啼就赶快躲回鬼窝里面去。因此,古人相信以鸡做门饰,可以辟邪驱恶。
其实,这样的解释,体现的只是现代人的思维方式。报晓啼晨,固然是以鸡辟邪民俗信仰的前提,然而,门饰用鸡还有更古老的内容——它是门神崇拜的产物。
门神崇拜是一项相当古老的民俗。资历最老的门神,人们叫他们神荼、郁垒。关于这一对门神的神话,东汉初年《论衡·订鬼篇》引《山海经》说:
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茶,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茶、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
《山海经》的成书,大约经历了从春秋末年到汉代初年的漫长时期。上引一段文字,今本《山海经》不存,其行文特点也与今日所见《山海经》有所不同。神话学家袁珂认为,或许当年《论衡》作者误记为《山海经》,其所引当是汉代或汉代以前的书。《论衡·乱龙篇》也谈及这两个门神。
神荼、郁垒兄弟俩本是守鬼门的。度朔山有棵繁枝三千里的大桃树,树枝遮盖的东北角,为万鬼出入之处。神荼、郁垒守在那里,他们手里拿着芦苇制成的绳索,将妄为人祸的作恶之鬼捆绑了去喂虎。
这一神话是对奉神荼、郁垒为门神,以及在门前画虎、悬苇索,避邪御凶民俗信仰的解释。东汉末年应劭《风俗通义·祭典》也说:“腊除夕,饰桃人,垂苇茭,画虎于门,皆追效前事冀以卫凶也。”当时的门神,是用桃木雕刻的神荼、郁垒像。
门扇上画虎辟邪,则是由于神话中神荼郁垒捉住恶鬼后捆绑了去喂虎。
虎为山之君、兽中王,虎啸风生,撼山震谷,充满阳刚之气。因此,《风俗通义》说,“虎者,阳物,百兽之长也,能执搏挫锐,噬食鬼魅”,容易同人们的固有印象产生共鸣。
可是虎的这种荣誉,却被鸡分享了。大约魏晋之时,鸡开始成为守门辟邪的门上神物。南朝《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风俗:
帖画鸡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
所记习俗,同东汉《风俗通义》相比,门上桃符(桃人)、苇索依旧,唯独以画鸡取代了画虎。相应的传说故事也编出来。有趣的是,故事的场景未变,情节未变,道具还是苇索,角色仍有两个捉鬼之神,只是以金鸡替换老虎上场。晋代郭璞《玄中记》讲:
东南有桃都山,上有大树,名曰“桃都”,枝相去三千里,上有一天鸡。日初出,光照此木,天鸡即鸣,群鸡皆随之鸣。下有二神,左名隆,右名突,并执苇索,伺不祥之鬼,得而煞之。今人正朝作两桃人立门旁,以雄鸡毛置索中,盖遗像也。
相传是隋代杜公瞻为《荆楚岁时记》所加的注解引《括地图》,也讲桃都山上有金鸡,“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以伺不祥之鬼,得则杀之”。
显而易见,这故事是《论衡》所存《山海经》度朔山神话的翻版。鸡取代了虎,并且,比虎站得高,鸡被想象为高踞于大树之上,神荼和郁垒居其之下。
关于神荼、郁垒,神虎、神鸡的奇异传说,不一而足。这类故事有件通用的“道具”,那就是奇大无比的桃树。讲神鸡的故事,甚至将度朔山改成了桃都山。桃木也是具有辟邪意义的符号。《太平御览》引《典术》:“桃者,五木之精也,故压伏邪气者也。桃木之精生在鬼门,制百鬼,故今作桃人梗著门以压邪,此仙木也。”桃木本身即有制百鬼的神功,用来削刻桃人,象征门神,料质的含义复加造型的意义,可谓双加料。《玄中记》记传说,在以鸡代虎的同时,将度朔山改移桃都山,正是为了强调桃木这一符号的意义。
天下树种万千,桃树枝干色若紫铜,富有光泽。桃木棒结实而有弹性,用做击打或防身,自是良器。这些特点,或许是桃木神异传说的初始依据。传说里的神鸡,立于桃树上,为天下报晓。它是光明的使者,自然是邪恶的天敌,于是被人家请到门上。
在十二生肖之中,能够与虎分享这种荣誉的,只有鸡。鼠、牛、兔,不辟邪;龙虽为神物,传说它能行云布雨,翻江倒海,民俗祭龙,舞龙灯、赛龙舟,但很少有借龙驱邪的;蛇,是闽人“门内”供奉的灵物,却并不把它画在门扇上;马值午,代表着阳气至极,可是也没被民俗选做辟邪驱恶的门饰;羊致清和,性情绵绵,似乎难以令妖邪望而却步;猴,尽管聪明伶俐,但人们大门前所需要的威慑力,它毕竟具备得不多;狗是守门的家畜,把守门户尽职尽责,那形象没有获得民俗信仰的升华,它也就只能实实在在,做吠门的犬,而不是被人的联想赋予无中生有的东西,充任守门的神;至于猪,“肥猪拱门”的剪纸岁岁贴上门扇,非为驱邪而为迎福盼富。
以门饰图画辟邪,十二种生肖动物中只取鸡、虎,可算是生肖文化一个有趣的话题。民俗的这一选取,应该说是具有丰富的文化蕴涵的。其中不仅反映着人们对于各种动物的已超出生物学的看法,以及由此产生的联想,还反映了生肖所代表的地支,这十二地支既具有时间、空间的符号意义,又具有阴阳、五行的神秘含义。辟邪为什么偏偏选上鸡和虎?对此作出回答,要依靠对以上所说的方方面面进行综合的分析。
十二地支用来标识方位,南北向形成子午线。按照古人的说法,北方水,子为水。并且,子为阴极,象征着幽潜隐晦,子的属相是鼠,这些都难以同辟邪联系起来;南方火,午为火,又是阳极之象,午的属相马被说成是火畜,明代《元亨疗马牛驼经全集·赵泽中讲黄帝岐伯问答疮黄论疔毒论》:“马者,火畜也。”借以辟邪吗?阳盛至极,看来也不是理想的选择。
阴极的北,阳极的南,都表现为一种极端。极端,通常为人们所不取。相形之下,东和西便有了优势,它们既非阴极又非阳极。地支酉的方位在正西,遥遥相对的是卯,正东。卯的属相兔,兔与东方的另外两个属相——寅虎、辰龙站在一起,未免显得阳刚不足。此外,兔还是月魂,而月亮是被古人称为太阴的天体。这一切都不利于卯兔成为辟邪神物。结果虎得以脱颖而出。不言而喻,虎的形象使它具有这方面的竞争力。在虎被画到门上辟邪之后,风俗又选中了属酉之鸡。鸡是日中鸟。鬼邪怕光明,太阳正是光明之源。家家户户画在门上的鸡,是站在桃都山大树上,最先迎接日出的天鸡,还是天鸡在世间的姐妹——家禽鸡?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天上人间在古人的心目中是相通的,“鸡为阳精”,有谁说得清这是对天鸡的赞美,还是给予凡鸡的殊荣?鸡的报晓,鸡锐而利的爪,鸡强有力的啄,种种联想编织的传说故事,以及酉在十二地支中的意义,靠了这一切的合力,赋予了鸡驱恶辟邪的符号功能。
面对着险恶的天灾人祸,古代人们需要心理的慰藉。加辟邪图饰于门户之上,人们可为自己筑起一道心理上的安全屏障。虎被画到门上了,鸡被画到门上了。接受风俗赋予的这样的使命,寅虎有实力,酉鸡也有实力——这实力便是文化。
晋代《拾遗记》开篇记述神话传说,依次讲到伏羲、神农、黄帝,此为三皇;再讲五帝少昊、颛顼、高辛、尧、舜。讲唐尧的时候,就已说到虞舜故事:
尧在位七十年,有鸾雏岁岁来集,麒麟游于薮泽,枭鸱逃于绝漠。有跦支之国献重明之鸟,一名双睛,言又睛在目。状如鸡,鸣似凤。时解落毛羽,肉翮而飞。能搏逐猛兽虎狼,使妖灾群恶不能为害。饴以琼膏,或一岁数来,或数岁不至。国人莫不扫洒门户,以望重明之集。其未至之时,国人或刻木,或铸金,为此鸟之状,置于门户之间,则魑魅丑类自然伏退。今人每岁元日,或刻木铸金,或图画为鸡于牖上,此之遗像也。
为什么说这是舜的故事呢?状如鸡、鸣似凤的重明鸟就是舜的化身。《太平御览》卷八十一引《尸子》:“昔者舜两眸子,是谓重明。”《史记·五帝本纪》,“虞舜者,名曰重华”,重华即双睛在目的意思。《史记》说“尧立七十年得舜”,《拾遗记》讲“尧在位七十年”而得重明鸟,时间相吻合,舜即重明鸟。此外,再看事迹:尧得重明鸟,重明鸟搏击虎狼,逐除野兽,群恶不兴,妖灾不起。尧得舜,尧干了件漂亮事,那就是“流四凶族,迁于四裔,以御魑魅”。重明鸟的故事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趣的是,人们盼望重明鸟的到来,其方式方法是用金属铸造、用木头削刻,制成此鸟之状。派做什么用场呢?置于门户之间,驱鬼辟邪。而“此鸟之状”,到了晋代人写《拾遗记》的时候,不仅是“状如鸡”,而且已然就是鸡了。
舜的神话,多涉诸鸡。神话学家袁珂曾引《孝子传》的材料:“舜父夜卧,梦见一凤凰,自名为鸡。”梦凤而名鸡,说的正是舜。在《拾遗记》关于重明鸟的那段文字里,还讲到山鸡——雉,也值得注意:“帝尧在位……幽州之墟,羽山之北,有善鸣之禽,人面鸟喙,八翼一足,毛色如雉,行不践地,名曰青坏,其声似钟磬笙竽也。《世语》曰:‘青坏鸣,时太平。”’坏,《尔雅》释为“山雉”,也就是山鸡。《拾遗记》接着写道:“自上古铸诸鼎器,皆图像其形,铭赞至今不绝。”
这形似山鸡的鸟,鸣则太平,是吉祥之鸟,自古铸于鼎器上;而那形若家鸡的重明鸟,能退魑魅,是辟邪之鸟,自古门户之间摆其像。辟邪与迎祥,自古为中国民俗信仰的两大主题,舜神话里两种鸡的形象,将这两大主题占全了。
就以上所及两种形象而言,风俗中重视辟邪的“鸡”,似乎远胜过吉祥的“雉”。前者形成的元日画鸡的民俗,千年不泯。并且,新岁元旦还因此被称为鸡日。同时,鸡即吉,也含着吉祥之义。
东汉的画像石,可见鸡首人身的守护神形象。《文物》杂志1992年第4期《山西离石马茂庄东汉画像石墓》介绍,1990年末,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等单位清理离石县马茂庄村三座东汉墓葬,在两座墓葬中发现鸡首人身和牛首人身画像石。其一的情况是,墓北端两块画像石,“均作上下分栏,上层各刻肩生双翼的东王公、西王母坐悬圃;下层各刻鸡首人身、牛首人身的执符节着襦袍之神人使者”。鸡首人身图案,画在东王公下方,牛首人身使者画在西王母下方。
另一座东汉画像石墓,前室东壁由横额石、左边框石、右边框石组成。左边框石画飞升图,“自上而下为二人骑马持节,三匹天马挽云车,云车载两人,另有一羽人乘龙,二羽人乘戏龙,一鸡首人身使者持抆戟,守护于神榜”。这鸡首人身的灵物,处于飞升图的下端,位居天上、人间的出入口,其实是天界守门人的角色。
鸡首人身、牛首人身图案,双双出现在类似场合的情况,并不鲜见。甘肃嘉峪关魏晋壁画墓,门道拱券门上方,两块竖砖,涂红画虎象征两扇大门;其两侧,两块竖砖,左画鸡首人身图,右画牛首人身图,显然是把守门户的态势。
在这种场合,鸡的精灵与牛的精灵左右把门,其意义何在?古代传统文化中一些近乎符号的解说,比如鸡辟邪,酉位西,鸡为太阳鸟,等等,都值得重视。至于牛,联想到丑位东北,东北鬼门,牛为土兽等等说法,也是不该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