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鸡介入人间生活的重要因素,是鸡能啼晨,俗称鸡打鸣。《韩非子·扬权》:“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司夜啼晨,鸡的这一特长广泛地被人的生活所利用。在尚无计时器的时代,那喔喔啼声伴着人们日出而作,成为昼与夜之间重要的时间刻度。《诗经》中有首郑国民歌《女曰鸡鸣》,开篇道:“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妻子说:鸡已叫了。丈夫说:天快亮了。一日之计在于晨。丈夫说要去射雁;妻子说,你射得大雁,我来把野味烹调,佳肴正可佐酒。这不正是由鸡鸣所奏响的新一天生活的前奏曲吗?
鸡啼还是社会公共生活的时钟。《诗经》中有首齐国民歌《鸡鸣》,虽也是表现鸡叫时分的夫妻对话,反映的内容却更具有社会性。妻子说:“鸡既鸣矣,朝既盈矣。”这是国君的妻子,她说:鸡已经叫了,上朝的人很多了。那作为一国之君的男人却恋床不起:“匪鸡则鸣,苍蝇之声。”他装傻充愣,硬是把鸡喔喔说成是蝇嗡嗡。诗的最后,妻子道:“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意思是,你再不去,上朝的人就要回家了,你可不要让人们憎恶你是昏君呀。这首民歌反映了在记时器械尚不发达的社会里,雄鸡啼晨作为时刻标志,在公共生活中的作用。
关隘城门也曾以鸡鸣之时为开门通行的时间。《史记·孟尝君列传》故事,孟尝君逃命来到函谷关前,时值夜半,后有追兵,关门紧闭。“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孟尝君的门客中有人会学鸡叫,人的口技引来一片鸡鸣,守关之吏误以为时辰已到,打开关门,孟尝君也就得了条生路。“关法鸡鸣而出客”,这是由官方颁布的、由守关吏卒强制执行的时刻表,所以司马迁称之为“关法”。秦重法治,然而这样一条“关法”,却被孟尝君以手下鸡鸣之徒的小伎俩钻了空子。恰如清代顾炎武的诗句:“吊古莫言秦法峻,鸡鸣曾放孟尝回。”
还有一则故事也讲以鸡鸣口技骗得开关。《燕丹子》记,燕丹“夜到关,关门未开,丹为鸡鸣,众鸡皆鸣,遂得逃归”。
晋代王嘉《拾遗记》载,东汉灵帝荒淫。在宫苑内建裸游馆,又建鸡鸣堂:“鸡鸣堂,多畜鸡,每醉迷于天晓,内侍竞作鸡鸣,以乱真声也。”花天酒地,通宵达旦,也作半夜鸡叫。
鸡鸣之术还流传在一则美好的传说中。《古今图书集成》第三十六卷引《江西通志》,讲了个抚州有九十九井的传说。俗传,周仙王与夫人相约,一夜间夫人织百缣,自己开百井。但刚至四更,夫人百缣已就,她便学鸡叫欺哄群鸡皆鸣。此时,周仙王恰好刚开成九十九眼井,“闻鸡鸣,遂止”。闻鸡而止,遵守约定,遂使抚州只有九十九眼井。
即使到了现当代,鸡鸣仍是一种重要的时间标志。当代作家高玉宝自传体小说中半夜鸡叫的故事,就是以此为生活依据的。
鸡鸣确有失时的时候。《古今图书集成》载古谚:“失晨之鸡,思补更鸣。”宋代孔平仲《珩璜新论》记,河南寿安有个县尉去邻县办案,夜宿村寺。因为转天还要走很远的路,便嘱咐随从:“鸡鸣时上路。”随从说:“今天寒鸡懒,俟其鸣,向明矣,不若见星而行也。”转日天快亮时上路,鸡竟然真的尚未啼叫。
鸡之鸣,留下“闻鸡起舞”的佳话,《晋书·祖逖传》载:祖逖“与司空刘琨俱为司州主簿,情好绸缪,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一日之计在于晨,闻鸡起舞,于是被用来形容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晨啼的习性,为鸡带来有趣的别称。《庄子·齐物论》形容思虑过于超前的人,一好像见了鸡蛋立刻就希望雏鸡长成报晓的大公鸡,二好像看到射鸟的弹子马上想到烤熟了的斑鸠。前一个比喻,原话是:见卵而求时夜。时夜,鸡的别号。
鸡又名“司晨”、“司晨鸟”,宋代陆游《新买啼鸡》曰:“明朝舂黍得碎粒,第一当册司晨功”;晋代陆机《拟今日良宴会》曰:“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本草纲目》载:“鸡者,稽也,能稽时也。”
鸡又被称做“烛夜”、“知时畜”、“长鸣都尉”。晋代《古今注·鸟兽》说:“鸡,一名烛夜。”着此“烛”字,最得风流。古人称赞鸡的守时,觉得它像不眠的烛火一样,燃尽夜黑。他们想象,日复一日,雄鸡为了那准时的一唱,大概要舍弃许多“高枕”安眠之福吧。另两个名称的出处,一见于清代《事物异名录》引《尔雅疏》:“鸡者,知时畜”;一见于宋代《清异录·兽》:“长鸣都尉,鸡。”
鸡鸣现象与时间的紧密关系,使这种现象先是作为一种时间标志,被广泛采用;后来又被纪时系统所吸收,成为某些纪时系统的时间称谓。
中国古代影响最大的纪时系统是将一日分为十二时。《周礼·春官·冯相氏》说:“掌十有二岁,十有二月,十有二辰,十日,二十有八星之位,辨其叙事,以会天位。”一般认为这里所说十二辰即十二时。清代顾炎武《日知录》认为这段话“不言时”,周代并未将一日分为十二时。关于“一日之中所以分纪其时者”,顾炎武列举了几组,其中两组以鸡鸣纪时:
其一见于《礼记》,有朝时、日中、夕时、鸡初鸣、旦、质明、大昕、晏朝、昏、日出、日侧、见日、逮日。这十三个名目中,直接取意于太阳的占了一半。因此,“鸡初鸣”在这一组里显得颇为别致。
另一见于《春秋传》,有鸡鸣、日中、昼、日下昃、日盱、日入、夜、夜中。“鸡鸣”也作为时刻的称谓。
尽管春夏秋冬不同,鸡鸣的时间有变化,但相对于昼夜更替,鸡鸣的时间又仿佛是恒定的——“雄鸡一唱天下白”,那是不会错的。以“鸡鸣”作为纪时名称,也就只能表示公鸡啼晨的时刻。因此,用于纪时的“鸡鸣”,没能与后来的酉时相对应。
十二时辰中,鸡鸣于丑时。1979年版《辞源》“十二时”条曰:“汉太初改朔之后,分一日夜为十二时,以干支为纪。”在这方面,1995年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简书,提供了新史料。秦简《日书》载:
□□□,□□寅,日出辰,莫(暮)食巳,日中午,惇未,下市申,舂日酉,牛羊入戌,黄昏亥,人定□。
此条简书,寅字以上残缺五个字。于豪亮《秦简枙日书枛记时记月诸问题》一文,根据古籍以“鸡鸣”纪时的记载,认为句首三字应为“鸡鸣丑”,随后为“清旦寅”(根据秦简《日书》),或“平旦寅”(根据马王堆帛书),或“旦明寅”(根据《淮南子·天文训》),等等。这样排下来,句末自然是“人定子”了。可见秦代人已经以十二地支排定了十二时辰。
到汉代,用十二支称谓十二时,开始在民间广泛使用。有子时之称,对应“夜半”,即子夜;有丑时之称,对应“鸡鸣”,所谓“鸡鸣丑”;有寅时之称,对应“平旦”……“丑时”可以取代“鸡鸣”纪时,但是,不管“鸡鸣”是否还被用做时辰的名称,公鸡打鸣永远是一种时间的标志。
《拾遗记》说酿酒制曲,“用水渍麦三夕而荫芽,平旦鸡鸣而用之,俗因呼为‘鸡鸣麦’。以之酿酒,醇美”。这“鸡鸣麦”,将一种时间概念凝结在物名之中了。
因为鸡的报晓啼晨,使得《周礼·春官》列有鸡人一职。周代时,鸡人有两大职责,掌管供办鸡牲和报时。后来,宫廷中专司更漏者称为鸡人。
封建时代,皇宫多礼仪,本可简洁的事,往往繁文缛节,弄出诸多精雕细刻的形式来。鸡人报时的形式也如此。取何形式?唱《鸡鸣》歌。明代方以智《通雅·官制》说:
鸡人,歌《鸡鸣》者也。蔡质《汉仪》曰:“凡中官漏夜尽,鼓鸣则起,钟鸣则息。卫士甲乙徼相传,甲夜毕,传乙夜,相传尽五更。卫士传言五更未明,一刻后鸡鸣……候朱雀门外,守传《鸡鸣》于宫中。”《鸡鸣》,歌也。《周礼》:“鸡人,夜呼旦,以叫百宫。”象其知时也。《庭燎》注:“王有鸡人之官,王不正其官,而问夜早晚,巾车大祭祀,鸣铃以应鸡人。”东坡《志林》曰:“《汉官仪》:汝南出长鸣鸡。”王洙曰:“谓取能歌《鸡鸣》之人也。”晋《太康地记》曰:“后汉固始、公安、细阳、梱阳四县卫士,习《鸡鸣曲》,于阙下歌之。”颜师古不考本末,妄破此说。唐有绛帻鸡人。舒无舆《御史台中书院记》:“监察御史二人,立朝堂砖道,鸡人报点,押百官由通乾、现象入宣政门。”近制:升殿有鸡人于东廊下,唱《日出晓》之歌。
从汉代起,就有人习《鸡鸣》之歌,做宫阙下报时的人。他们应是穿戴红色,如《汉官仪》所记:“于朱雀门外,著绛帻,传鸡鸣。”
鸡啼与日出在时间上的联系,激发了人们绚丽的遐想。《神异经·东方经》说:“扶桑山有玉鸡,玉鸡鸣则金鸡鸣,金鸡鸣则石鸡鸣,石鸡鸣则天下之鸡悉鸣。”太阳由雄鸡唤出地平线,传说故事将其程序渲染得如此复杂,玉鸡、金鸡、石鸡,几番传递接力,才轮到世间凡鸡,那朝阳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扶桑山是神话中太阳升空的起点,又是夕阳的归宿。
这个故事,其实是对于鸡司晨的一种解释。鸡何以具备报晓的本领?古人难以给出动物学的解释,便想象天上神鸡传递朝阳的消息,天鸡率先啼鸣,天下雄鸡追随着,喔喔地齐声高唱日出东方彩霞飞的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