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文化英雄是一个世界性的神话母题。美国《韦氏大辞典》对“文化英雄”作如下定义:
文化英雄系传说人物,常以兽、鸟、人、半神等各种形态出现。一民族常把一些对于他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来说最基本的因素(诸如各类重大发明、各种主要障碍的克服、神圣活动,以及民族自身、人类、自然现象和世界的起源),加诸文化英雄身上。
苏联神话百科辞典《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中的“文化英雄”条目(俄国著名神话学家梅列金斯基撰写)是这样解释的:
文化英雄是神话人物。他为人类获取或首次制作各种文化器物(火、植物栽培、劳动工具),教人狩猎、手工和技艺,制定社会组织、婚丧典章、礼仪节令。由于原始意识中对于自然和文化这两个概念的认识含混不清(例如把摩擦生火与雷电、日光等自然现象混为一谈),因此,文化英雄也参与创世;他填海造地,开辟宇宙,确立昼夜四季,掌管潮汐水旱,造最初的人类,并给予意识,施以教化,等等。
世界许多民族都有自己的创世文化英雄。如北美印第安人的郊狼凯欧蒂、雷鸟,北亚西伯利亚的乌鸦,澳洲的渡鸟,非洲阿散蒂人的蜘蛛阿南绥,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芬兰的万奈摩宁,中国的伏羲、黄帝、鲧等。这一世界性的开创文化的神话人物,具有大致相似的性格特征。文化英雄与创世神、造物神、人类始祖既有密切的关系,又有独具特色的文化品格。从世界范围来看,文化英雄大致可归纳为五种类型:原始型、孪生子型、半神或天神型、普罗米修斯型、传说人物型。中国的鼠文化英雄和上述北美印第安人的凯欧蒂、北亚的乌鸦、非洲的蜘蛛等等一样,属于同一个类型,都是动物形态的原始型。
鼠作为开创文化的神话人物,具有文化英雄神话的鲜明特征。
第一,鼠文化英雄是中国各民族神话时代的产物,是原始部落对人类尚未诞生或正在诞生的洪荒远古的追忆。神话中说,在人类诞生以前,存在着一个以兽人为主角的时代。那时候,兽、山、树,甚至世间万物,都像如今的人一样会走路,会说话,会像人一样有喜怒哀乐。那时候,没有宇宙,没有太阳和月亮,也没有人;或者说,人处在象征混沌的一团漆黑之中,被困在象征另一世界的葫芦、金鼓或岩洞之中。文化英雄的任务就是要把漆黑的混沌咬开,把人从另一个世界中引出来;创造了宇宙,还要给人营造一个适合于人和动物生活的环境;因此,要为人从另一个世界中偷来日月、火种、谷种。鼠所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个文化英雄的角色。在神话时代里,人鼠不分,人鼠可以变形;鼠是人的祖先、父母、丈夫或妻子、兄弟或姐妹。这种“动物即人”的世界观成为文化英雄神话的思想基础。
第二,鼠文化英雄是史前人类文化业绩的曲折投射,是人类开创世界、征服自然的艺术反映。我们看看鼠的开创文化业绩,无论是鼠咬天开、鼠咬葫芦创世,把人从象征另一世界的葫芦、金鼓、岩洞中引出来;还是为人偷来日月、火种、谷种;在大火和天灾中为人类保存谷种;教人耕种、制作独木舟,帮助人寻找集居地,组成氏族和部落;有神话说,鼠在退洪水、射日等创世活动中也有功劳;凡此种种,无一不是人类自身战胜自然、开创文化、艰苦创业的真实写照。在从动物到人,从自然到文化的历史进程之中,作为文化英雄的鼠所扮演的是一个中介者的角色,在天与地、神与人、人与兽、生与死、圣与俗、自然与文化之间,鼠起着两个世界沟通者的作用。
第三,日月、火种、谷种既是自然物,又是文化物,在创世之初,通常保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天神、玉皇、王母娘娘、布袋和尚、大肚罗汉、恶神、巨兽手中;也有说保存在“番邦”(另一个世界)那儿。要获取这些自然物和文化物,要通过鼠这个中介者从他们手中偷来。也有神话说,鼠是另一世界的成员,或者就住在天上,火种、谷种是鼠从另一世界带来送给人的,鼠所起的同样是一个中介者和沟通者的作用。
第四,人类要获取上述自然物和文化物,常常得到鼠和其他动物形态的文化英雄的帮助。在这类故事中,鼠、雀、蚂蟥、斑鸠、老鹰、燕子、啄木鸟、蜘蛛、苍蝇、猫头鹰、金蛙、牛和狗,等等,都扮演了文化英雄的角色,人和整个动物世界都处在相互协调和相互沟通的关系之中。
第五,作为文化英雄的鼠,具有圣与俗截然不同的双重性格。一方面,鼠参与创世,为人类走出混沌,跨入文化的门槛出过力,做过一些好事;鼠的这类活动无疑带有神圣的特点。但另一方面,鼠的偷吃粮食、耍滑偷懒的本性,即使在创世活动之中,也暴露无遗,充分显示了它的世俗本质。从本章所举的例子可以看出,鼠咬葫芦,鼠用尾巴把人带出洞穴,鼠为人咬开云墙,找来太阳和月亮,鼠为人偷来火种、谷种……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要给它吃粮食,让它尝新,人如果忘了,它就要到处咬到处啃,就要偷粮,把人种的粮食糟蹋干净。我们还记得在摩梭神话《老虎祖先》里,天神让鼠神到地上造人,鼠撒了谎,说老婆生娃娃,去不了,因而鼠被打落凡界,白天不得见人。在河北承德故事《猫、鼠和太阳》里,猫鼠说好要一块去救太阳的,但由于鼠耍了滑,两面三刀,没有成功,因此鼠以后白天不敢见太阳了。新疆察布查尔流传的一则锡伯族神话《老鼠、蛇、蚊子、燕子和人》,说古时候洪水淹没大地,天王阿布凯厄为了不使生灵绝种,造了一条大船,从所有的生灵中选出一公一母,放到船上。鼠在船上闲不住,东窜西钻,啃这咬那,把船底咬了一个大洞。因此,鼠还是创世的破坏者。这一切都反映了作为文化英雄的鼠所具有的世俗的一面。
最能显示鼠文化英雄双重性格中世俗一面的是鼠的变形。变形是原始思维的一个重要内容,而鼠文化英雄的变形既符合鼠的生物本性,又体现了作为文化英雄的鼠的世俗特征。我们在本章第五节中,举了台湾布农族、排湾族、鲁凯族的9则人变鼠故事,人变鼠的原因主要是由于偷吃、偷懒,而人为了报复变鼠,其报复的手段也是把族人或仇人的粮食吃光。偷吃耍滑原是鼠的生物本性,而靠变形偷吃族人的粮食则体现了作为文化英雄的鼠的世俗本质。
在讨论鼠文化英雄的双重性格时,我们想起了北美印第安人的郊狼凯欧蒂和北亚西伯利亚的乌鸦。郊狼凯欧蒂是北美高草原和大河流域一带印第安诸部族的普罗米修斯式的神话人物。一方面,它整顿天地,修筑湖泊、大坝,降服食人巨魔,用巨魔的身躯造万物;它给兽人偷来了火,教人捕鱼,制定种种法规。而另一方面,它到处偷吃,还靠变形奸污别人家的女儿。西伯利亚的乌鸦从另一世界给偷来太阳和淡水,又贪得无厌地把部族的冬储食物全部吃光。可以看出,文化英雄的双重性格具有普遍性。文化英雄是这样一种神话人物,一方面,他肩负着神圣的使命,创世造物,平魔降福,创制文化;另一方面,他又贪图食色,狡诈善变。日本学者铃木健之曾对这类形象作如下概括:“他的特点是同时具有两种矛盾的性格,或两种人格,说他善吧,同时又是恶;说他是创造者吧,同时又是一个破坏者;他既是圣者又是一个亵渎者,既是贤者又是愚者……”中国的鼠文化英雄正是这样一种具有双重性格的神话人物。我们说过,鼠文化英雄是神话时代的产物,反映的是人类从动物向人过渡,从自然向文化迈进的思维特征,因此,鼠文化英雄正处在努力摆脱动物性,又保留了相当浓厚兽(鼠)性的进化阶段,其偷吃耍滑的行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第六,为人类从另一世界偷来谷种,是中国鼠文化英雄所独有的特征。这类神话故事在我国的稻作文化地区十分丰富,流传极广,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笔者在浙江民俗学家刘晓华的帮助下,把浙江地区市区县级二三百册民间故事集成资料本粗略翻阅了一遍,发现其中的90多则鼠故事中,鼠为人偷谷种的故事就有20多则,占将近三分之一。我国南方的民族地区、台湾地区的这一母题神话也很有特色。有一些故事说,人原来有谷子,只是由于犯了错误,谷子才被天神收走,人才不得不请鼠文化英雄去把谷子偷回来。这种原罪模式也是其他民族文化英雄神话中所常见的。
第七,这类鼠文化英雄神话故事常带有推源的性质,解释与鼠有关的许多生物现象与文化现象的由来。例如:鼠是怎样咬开混沌的?人是怎样从象征混沌的葫芦、金鼓、岩洞走出来的?鼠是怎样把日月、火种、谷种偷来给人的?稻谷是怎样来到人间的?鼠为什么排在十二生肖之首?各地为什么有鼠雀尝新之俗?猫为什么捕鼠?鼠为什么白天不敢见太阳?鼠为什么呆在人的住家不走?鼠为什么偷吃人种的稻谷,成为种田人的祸害?一些地区的谷子为什么长得像老鼠尾巴那么小?鼠为什么有锋利的牙齿?鼠死为什么不闭眼?等等。
第八,一些民族把鼠看做自己的祖先、父母、夫妻、兄弟姐妹。在这些民族看来,鼠文化英雄与人的关系是亲属关系,而不是神。视鼠为神,对之供奉、祭祀、崇拜是比较后期的观念,不是文化英雄神话所固有的。
第九,咬和偷是鼠文化英雄赖以创世的主要手段,也是鼠文化英雄区别于其他动物文化英雄的根本特征。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鼠之创世,无论是鼠咬天开,鼠咬葫芦,鼠咬云墙找日月,鼠偷火种、谷种……一切都离不开咬和偷。我们知道,在原始文化和原始观念中,创世属于神圣的范畴,但鼠文化英雄的创世却采取了非神圣的手段。
怎样来认识和解释这种有趣的现象呢?
首先,我们从鼠的生物属性来看。咬和偷是鼠的生物本性,也是鼠的看家本领。鼠是啮齿类动物,它有一对能终生生长的无根的门齿,其形如凿,必须不断在硬物上啃咬,才能维持其生存。鼠又是偷盗的高手。《广韵》有曰:“鼠,小兽名,善为盗。”《汉书?五行志》(卷27中之上)又载:“鼠盗窃小虫,夜出昼匿。”因此鼠的生存一刻都离不开咬和偷。
其次,我们从作为文化英雄的鼠的文化品格来看。在创世神话故事中,文化英雄、造物神和创世神都有创世之功,标志着创世神话的不同发展阶段。尽管三者关系密切,但在创世范围、手段、性质等方面,却有着明显的不同。文化英雄主要靠计谋、诡计和暴力向自然界或另一世界偷取已有之物(与人类生活休戚相关的日月、淡水、火种、谷物等),把人从山洞、树洞、葫芦等各种隐蔽地引出,教人耕种或制造工具船只。造物神的原意是“手艺人”、“工匠”,其主要特点是制作未存在物,他制作天地、自然和人,但只制作天地的某些部分,而不是全体。如在纳西族的《人类迁徙记》中,开天的匠神,是九个能干的男神,辟地的匠神,是七个聪明的女神。而创世神创造的是宇宙万物整体,常用巫术变形的手段,“以语言及心灵”自觉地、有目的地创世。在我们所谈论的鼠创世的兽人时代里,自然与人仿佛原先就存在似的,只是藏在远方,在另一个世界里,把持在原始占有者的手中。文化英雄的任务就是要用各种计谋,把日月、水火、谷种从他们手中偷来。文化英雄把宇宙万物视为古已有之,“创造”的观念淡薄,和原始思维中把现象视为本质、把结果视为原因的思维特点有关。普罗米修斯、鲧之所以被称为文化英雄,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曾经从天帝那儿盗火,偷来息壤。偷取已有之物的创世方式,正是由文化英雄的文化品格所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