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只有风吹雨打的响声才显示这里是人间大地。崇川城被黑夜融化了,一片迷蒙,没有形状,雨中的景物是模糊的,仿佛隐藏着阴谋。街上没有一个行人。轿夫脚下咕嚓、咕嚓的响声和雨的哗啦啦的响声混合在一起,令人感到压抑、烦闷,恨不得捂住双耳,耳不听心不怒。轿子里的彩儿觉得路好远,一次又一次揭开轿帘,朝外看,她终于忍不住地问月儿:“还有多远?”月儿说:“快了,快到了。”每揭一次轿帘,雨水就打湿彩儿的脸,月儿把轿帘拉上,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彩姨,你为老爷生下大少爷,为什么不跟老爷回崇川,当二太太呢?你依恋杭州茶楼吗?可你又为什么不嫁人呢?彩姨,你既然为老爷想,又为什么要到崇川来找老爷呢?”月儿问了许多为什么,“彩姨……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还爱着老爷?老爷还爱着你啊?”
“说来话长。人哪,无爱无忧,有爱就有忧,就有牵挂。爱一个人,就必须为爱奉献一切。我爱上老爷后,不可能再爱上别人,因为老爷太优秀了。二少奶奶,你和二少爷天天在一起,团团圆圆、和和美美,不会有这种感受的啊!”彩儿掏出心窝说真话,“二少奶奶,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男人如茶,女人如水,没有男人的女人是一杯白开水,没滋没味,没心没肝,日子难熬。老爷事业有成,是个有作为的男人,可是,男人的血脉应该有人传承,生命有人延续。我自愿为老爷生子。因为我不能影响老爷的家庭,让老爷做不忠不孝,破坏祖宗规矩的男人,所以我熬过二十七年,实在熬不过自己,想见一见老爷,死也无憾。二少奶奶,我不是夺人所爱的女人,只想见一见老爷别无他求。可是太太不让我见老爷,你说,我错在哪?”
月儿:“彩姨,太太不让你见老爷,可我带你去见老爷。我是顾家的二少奶奶,代表顾家人。”
彩儿握住月儿的手:“二少奶奶,你人好,心好,会有好报的。二少奶奶,见过老爷,不,等老爷放出来了,我就走,往后你替我照顾好老爷。”
当轿子停在警局门口时,一直跟踪在轿子后头的碧儿,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走了。
碧儿急匆匆回府,急匆匆地来到太太房里。她把月儿送彩儿去探视老爷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太太,我早就说过,月儿是个克星,她把老爷克进大牢,又弄来彩儿克太太……太太,这个茶娘的胆子太大了。她不把太太放在眼里,把太太的话当耳边风呢。”
太太:“月儿不是送彩儿回旅馆的吗?”
碧儿:“……我跟踪轿子,亲眼目睹,月儿自作主张带彩儿见老爷啊!”
太太:“你慢慢说,再说一遍。”
碧儿将她如何冒雨跟踪轿子后面,到警局门口,看见月儿和彩儿送钱给警卫,警卫放她们进去说了一遍。
玉凤:“她,她真想气死我啊,老爷把茶楼交给她,她捅出人命,让老爷替她背黑锅、坐大牢,月儿真的克人,是扫帚星,不能再留府里。”
碧儿:“趁老爷没有出牢前,赶她走!”
玉凤:“老爷要怪罪于我,怎么办?”
碧儿抹一把头发上的雨水,甩了甩说:“定她个罪名很容易,……太太,其实彩儿来找老爷与我没有任何关系,说透了,彩儿是我亲生婆婆……我是为了太太着想,自找罪受啊!我是为顾家的名声、荣誉着想的。前些时,大少爷欠一大笔风流债,玷污了顾家的名声,再来个彩儿缠住老爷,顾家在崇川有什么脸面见人,月儿一次次带她去见老爷,安的什么心?存心想气死太太你啊!”
玉凤:“碧儿,等等再赶月儿走。最重要的是要把老爷救出来。暂时不揭露月儿夜送彩儿去见老爷的事,等有机会,和她算总账!彻底算总账!”
碧儿:“太太,你千万不要心软,对这种人不狠心,她得寸进尺,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老爷宠她,连太太也不放眼里。”
碧儿最大程度地发挥女人挑拨离间、搬弄是非之能事,她又说:“太太,你想想从月儿进了顾家的门,顾家安顿过吗?月儿是个扫帚星、丧门星、白虎星,克星,那次她洗澡时,被我无意撞见,看见她的光身子,哎呀,她那地方光溜溜的……是白虎星。”玉凤惊诧道:“难怪我们顾家倒霉的,原来月儿是白虎星……娶这种女人要倒霉,倒八辈子霉。可是这话怎么和老爷说呢?等有机会,和她算总账!彻底算总账!”碧儿又说:“反正,顾家不能留这个茶娘。白虎星克人呢。”碧儿恨月儿,忌妒老爷宠月儿。自从月儿进了顾家,做了顾家二少奶奶后碧儿的地位受到威胁、贬值。人与人相比,优劣差别就出来了。顾大成是个爱才的人。他褒奖勤奋好学者。他恨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人。他当着全家人赞扬月儿,并以月儿能干之举教育她和顾环:“你们两口子要向月儿学习。”碧儿不敢顶嘴,心里不服气。于是顾大成对月儿越宠,碧儿就对月儿越恨。碧儿抓住月儿带彩儿去见老爷的把柄,趁顾尔去江南借钱的机会,老爷没有放回来的空当,太太说话算数的时机赶走月儿。
玉凤:“这个茶娘是个灾星,不能留在府里。”
碧儿:“二少爷面前怎么交代?”
玉凤:“阿兰不是私奔走了吗?月儿为什么吊在一棵树上?天要下雨人要走,我们留不住只有让她走了呗。可是,二少爷回来不见二少奶奶,他万念俱灰,打击太大。碧儿,让我想想。”
碧儿:“太太知道月儿是白虎克星,也会赶她走?”
太太并不是舍不得月儿,而是怕自己的儿子受不了打击,于是说:“再等一等吧!”
碧儿:“打击?阿兰私奔后,二少爷不是又续娶了吗?女人多的是,以后再替二少爷找个二少奶奶。也许二少爷命中注定他要娶三次少奶奶。”
正当玉凤和碧儿商量如何对付月儿时,顾尔离开了崇川。月儿决定拍卖扬州的“万春茶楼”和房产,救老爷的命,她将这个决定告诉顾尔,无奈中的顾尔赞同她为救老爷拍卖扬州家产之举。于是顾尔对太太玉凤说,到江南借钱,离开顾府,离开崇川。
崇川警察局蔡局长办公室里正进行一笔权钱交易。
保太祥将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推到蔡局长面前说:“顾大成不能久留!蔡局长,你的前任对‘天水茶楼’毒死茶客案有结论,谁都不能推翻杀人抵命的法律条文上规定?”
蔡局长:“保老爷,本局决不姑息有罪之人,因为顾大成是崇川商会会长,乃是社会名流辈德高望重的人物,所以处理这桩案子必须慎之又慎。既要严肃法律的尊严,又要令人心服口服。刁局长这个滑头,识相不对汤淘饭,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收拾这烂摊子也是身不由己。调任崇川当警察局局长的第一个案子办得不好,我的前途就葬送了。保老爷,这钱我不能收,你拿走。”
保太祥又将银票推到蔡局长面前:“警局是清水衙门,保某人略表心迹。俗话说,礼轻人义重,请笑纳。往后,局长大人的花销保某人承包了。”
蔡局长:“保老爷,遵令不如从命。本局已通知罪犯家属,三日内顾家不提供下毒者是何人,那么只有顾大成抵命。维持原判从快从严处理。”
保太祥:“局长大人维持原判实在高明。”
蔡局长:“保老爷还有什么要求?”
保太祥:“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局长大人英明。”
保太祥暗暗高兴,他想,顾大成死定了。
蔡局长不是省油灯,既然前任对此案已经有了定论,他何必推翻重审,维持原判,即使冤案也不是他的错。刁局长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保家用一万大洋买顾大成一条命,维持原判。他收五千大洋又算什么呢?顾家太傲,什么表示也没有,只好做个冤鬼了。
顾大成被判处死刑的布告张贴出在城门口时,全城哗然,西街的街坊邻居全晕了。人们心里明白,顾大成冤得很,最终被保家整得家败人亡。
行刑前一天,玉凤备酒菜送到牢中,为顾大成送行。老爷和太太诀别,抱头大哭:“老爷,你丢下我……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老爷,你……不值得为月儿坐牢,杀头啊!”顾大成不考虑自己的安危,他对死无所畏惧:“顾某人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死了,顾府一大家子交给你了,你要保重身体。”顾大成不是怕死的人,还有一天就砍头了,他仍然镇静自如地说:“我走了,顾家要团结,家不和被人欺,懂吗?”玉凤无法面对现实:“老爷,明天我陪你同走黄泉,夫妻双双到地府见阎王。”说完这句话,玉凤挥泪而辞,离开牢房。
当天晚上,冯管家携重金见蔡局长。
“这些大洋买老爷一条命,不是买一条命,而是用我的命换老爷的命。求大人恩准。”冯管家将顾尔拍卖月儿扬州家产的银票推到蔡局长面前。随后,他贴上与老爷胡子一模一样的假胡子,对蔡局长说:“老奴的长相和我家老爷相似。当老爷的替身,又不为难局长,这是最好的结果……”蔡局长端详冯管家,活脱一个顾大成。斜视桌上那张大额银票,他心里有了打算:“你对主子一片忠心,难能可贵,本局念你对主子一片忠心,成全你,不过从今往后,顾老爷不能在崇川露脸,得永远消失,否则还会被砍头的。”
冯管家进了死牢,以命换命,等第二天押赴刑场砍头。
子夜时刻,从牢房后门放出来的顾大成,上了顾尔和月儿准备好的马车。
顾尔夫妇送顾大成到姚港码头,离开崇川。
月儿满脸泪水地喊:“老爷,爹,保重啊!”
顾尔说:“爹,我们会来看你的。”
顾大成:“顾尔,儿啦,顾家交给你们两口子啦!”
顾大成站在船头,朝顾尔和月儿挥手。
船在夜色的掩护下,缓缓地离开码头,驶向江南彼岸。
彩儿彻夜跪在雨里生病了。行刑那天,彩儿从病中醒来,赶到顾府,打听老爷情况,可顾府没有人,她感到奇怪,顾家的人都去哪儿了呢?她坐在顾府门口的台阶上,等了很久,才看到一个老妈子,一打听,顿时魂飞魄散,当天竟是老爷的杀头之日,于是她不管三七二十一,连滚带爬,赶到刑场,刚到刑场,只见刀光一闪,人头落地,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了。
“娘,你醒了。”顾环叫着彩儿。
“大少爷,你爹被砍头了。你爹冤枉……你爹冤枉啊……啊,啊……”彩儿苏醒过来,看见顾环守在她身边,还叫了她娘。悲喜交织,顿时,双眼涌出泪潮。顾环终于认她娘了。“大少爷,我不是你娘,不配做你娘,你赶快回府料理你爹后事。”
“娘,我什么都知道了。我跟你去杭州,养你服侍你尽儿子的孝道。爹死了,我还待在顾家有什么意义!”顾环悲伤地说,“娘,我们等办完爹的后事就走。”
“大少爷,顾家只剩个空壳子,跟我回杭州也好,我们凭智慧和勤劳,创造财富和未来。”彩儿让顾环放下怨恨,走自己的路。她说:“路是人走出来的。你爹年轻时,精力旺盛,勤奋敬业,取得事业的成功……”
“娘,我不争气,对不起爹。”顾环亲眼目睹顾家从兴旺发达到家道中落这个过程,并在这个过程起到亲者痛、仇者快的反作用,于是他惭愧、自责起来:“娘,我没脸在顾家呆下去。”
“儿啦,杭州的茶楼是你爹当年买下来的,这些年,娘用赚的钱又在杭州买了一座茶山,你去杭州经营茶业,做茶郎吧。娘不回杭州了。娘在崇川为你爹守灵。”她又问:“儿啦,你爹什么时候出殡?”
“三日后的下午。”顾环说。
彩儿硬撑身子,爬起来:“走,到你爹灵堂去。我们母子是你爹的亲人。我们要为你爹守灵。谁敢阻拦我,我死给他看!”
顾家上下几十号人,只有顾尔和月儿知道灵堂停放的那具尸体不是老爷顾大成而是冯管家。他们凭着对忠仆管家的感恩,把丧事办得很隆重。停放的那口楠木棺材三尺三高,十二颗圆心。顾府里里外外挂满白幡和黑纱。崇川商界的商户纷纷到顾府吊唁。哭灵的女人中顾家小姐顾韵嗓音最高,最尖,最揪心。她哭诉着从出生起,老爷如何视她如掌上明珠诉哭到长大成人,再哭到出国读书,直到嫁给许杰为妻。娓娓哭来,有板有眼。她的哭声勾起人们想起顾大成在世时的千般好,万般好……顾环也哭得悲痛极了,满脸泪水,满脸鼻涕,狼号似的喊着“爹啊,儿对不起你,爹啊,不孝的儿子是个败家子……爹啊,儿子上了别人的当……破费你一万五千大洋……啊,啊……”
如果顾大成亲耳听到这些恸哭声,也会感受到没有白养了儿女一场而慰藉。
出殡那天,崇川商界人士全都来了,西街上的街坊邻居也来了,茶客不请自到。街上一片白,肃穆得很。送葬队伍排出三四里,白幡迎风飘舞,气势很大。站在城头上观看这支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的蔡局长,自言自语道:“幸亏没有砍顾大成的头,不然真对不起崇川父老乡亲。”
当棺材抬到城门口时,彩儿从城门里冲出来,大喊一声:“老爷,我陪你死!”一头撞死在棺前。
顾环赶过来,抱起彩儿,大放悲声:“娘啊,你爱死爹啦!娘啊,你和爹都走了,我怎么办啊!”
茶客甲:“刚烈的女人啊!”
茶客乙:“顾老爷好福气,有人要为他陪葬!”
茶客丙发现站在城墙上的蔡局长,大嚷起来:“狗官,睁开狗眼看看,又是一条人命!”
茶客丁:“蔡局长,你比刁局长还刁,错杀无辜!”
茶客丙:“昏官,滚出崇川!”
茶客丁:“……讨回公道!”
送葬的人们开始骚动:
“二少爷,把棺材抬到警察局去!”
“大少爷,把你娘也抬到警察局去!”
“走,到警察局去评理!”
“……血债要用血来还啊!”
大少爷抱起彩儿,大声吆喝抬棺材的人:“你们把我爹的棺材抬到警察局去!”
二少爷想,棺材里是爹的替身冯管家,万一闹起来,开棺验尸就露馅了,于是他提高哭沙的嗓门,说:“乡亲们,你们为顾家不服,为我爹申冤、主持正义,我谢谢你们,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我爹入土为安吧!”
玉凤满脸泪水:“谢谢各位亲朋好友,为顾家主持正义。还是让我家老爷入土为安吧!”
刚才,玉凤被彩儿撞死在棺前的突发事件吓蒙住了。希望能顺利安葬了老爷,她朝众人磕头:“顾家够乱了,各位不闹了。你们对老爷好,就让他入土为安吧!”
吵吵嚷嚷的人们安静下来。
按照丧葬风俗进行一道道程序。
彩儿以死殉情触动了玉凤敏感的神经。处理彩儿丧事中,顾环提出将彩儿与“老爷”合葬,并提出竖碑立文为顾家二太太彩儿之墓。理由是,彩儿为顾家传后,生前没有名分,死后总得给个说法,有个名分。顾环的理由很充分,并不苛刻。顾尔和月儿要保守秘密,无法说出真情,只好顺水推舟,满足彩儿的心愿。对此玉凤无可奈何。等彩儿后事处理完毕后,玉凤将所有的怨恨发泄出来了。
晚上,玉凤叫碧儿到她房里:“大少奶奶,自从月儿进了顾家,为什么顾家就连连发生状况,你说怎么办?”
碧儿:“太太,我早说过,月儿是个白虎星、克星、扫帚星,她在顾家一天,顾家不得安宁,克死老爷,再克太太,顾家的人会像她爹娘一样,一个挨一个地被她克死的,太太,只有把她赶走,顾家才得安宁、太平。”
玉凤:“二少爷真糊涂,太没有用,竟同意让彩儿和老爷合葬。说起彩儿,我就恨二少奶奶,是她把彩儿留在崇川,领到顾家,安排彩儿见老爷的。彩儿到崇川找老爷,也是二少奶奶安排她住在旅馆里的。如果当时二少奶奶不接纳彩儿,也不会出现这么多累堆事。可是,我凭什么赶二少奶奶走呢?”
碧儿:“这好办,叫几个老佣剥光二少奶奶的衣服,对她验身,让人知道她是克老爷的白虎星,那么,她在府里就呆不下去,就会走人!”
玉凤:“验身的事有伤风化。”
碧儿:“这事交给我去办。”
玉凤:“二少爷追问起来怎么办?”
碧儿:“就说……二少奶奶和茶客阿江,不清不白,有伤风化,侮辱列祖列宗,家法不容……”
碧儿带几个壮实的女佣进了月儿房间:“奉太太命,对二少奶奶验身!”
月儿抗议:“大少奶奶,你太卑鄙无耻,出去!”
碧儿:“奉太太之命,剥光二少奶奶衣服,验身!”
那几个壮实的女佣扑上……
月儿:“大少奶奶,你不可以这样啊!”
碧儿双手托腰,一副凶相地说:“剥,快剥,我看二少奶奶是不是白虎星、扫帚星。”
月儿:“大少奶奶,你也是女人,不能啊!”
碧儿:“有什么不能?顾家连遭厄运,原来二少奶奶真是白虎星,咯咯咯!”
玉凤走进房,冷笑着说:“顾家家破人亡的原因终于找到了。二少奶奶,你留在顾府,还是不留,自己决定吧!”
月儿:“你们是女人吗?是人吗?你们不是人!”
说着,月儿穿上衣服,推开那些女人,冲出房门。
雪儿追出去:“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月儿被逼走了。
月儿蒙受奇耻大辱,她直奔濠河,只有用濠河水才能洗去奇耻大辱……一头扎进茂密的芦苇滩。
雪儿找不到月儿,呜呜哭喊着:“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你为顾家变卖娘家的房产,断了后路……你不能死,不能死啊,你死了,雪儿也不活了。二少奶奶,你有话,等二少爷回来再说,你死了,二少爷怎么办?你肚子里的小少爷怎么办?”
雪儿大声喊:“二少奶奶,你在哪里?你出来呀,二少奶奶……我的二少奶奶,你要想开些,我们会好起来的……二少奶奶……二少奶奶……”
雪儿还在呼喊:“二少奶奶,你听见吗?”
夜很静很长。雪儿喊累了,跑累了,坐在濠河边的石板上,望着那河。夜的许多声音和情景从河里走出来,一波一波,涟漪不断。她投进一块石,涟漪把那情景变得破碎不堪。习习凉风从水面上飘过来,雪儿抖了一下,感到很冷。她再投一块石子,夜里的事情就远远退去,像早晨起来记忆不清的梦。她真的怀疑那也许就是梦。顾家一连串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她无法区分是生活在梦的现实里,还是生活在现实的梦境中。在梦与现实中她找不到分界。没有分界的梦与没有分界的现实一样令她不能接受。她宁愿相信都是梦……
天上,一轮圆月悬挂在空中;地上,透着芦苇淡淡的清香。清辉中,风微微地吹着,很温柔地呢喃着呓语。水天浑然一体,分不清究竟是天上的星星,还是河上的灯火,月儿恍如神秘的梦幻中。人世间多少忧愁,烦恼,离开人世将是一种超脱。月儿选在深夜去死,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虽有许多留恋,但她想来想去还是死的好,于是,她朝河里走去。人,一旦有了死的欲望,会变得无比英勇,因为无所求就无所谓了。茶娘失去茶楼等于失去魂灵,何况许许多多烦恼纠缠于心。树怕伤皮,人怕伤心。月儿听见爹娘唤叫她的声音:“月儿,超脱吧!月儿,幸福之门为你敞开着,进来吧!”月儿问:“爹,娘,来了吗?”濠河上空响起月儿爹的回答:“我正在和你娘喝茶呢!”月儿受到极大的鼓舞,义无反顾朝河里走去……河水将她淹没了,吞噬了。
夜航的“机器快”船的汽笛声,打破夜的宁静,汹涌的波浪托起了沉没在水里的月儿……
月儿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阿江的怀抱里。原来,阿江听说顾大成被害杀头,乘“机器快”船赶到崇川来了,船进濠河,船老大发现水里有人,于是赶快关机停船,救起月儿。大圣菩萨保佑,月儿死里逃生,又活过来了。
下船后,阿江带月儿到大哥阿河家,叫大嫂找衣服给月儿换上,身上的湿衣焐的时间长了,要冻出病。阿江没有马上问月儿为什么要投河自尽,而是到街上买了早点、豆浆,让月儿先吃早饭。月儿的脸上没有儿血色,眼睛一圈青青的。阿江怜香惜玉,自语道:“一朵鲜花凋谢了。”
月儿:“阿江哥,你吃吧!”
阿江:“月儿,你为何投河轻生啊!”
月儿:“……被顾家逼得无路走了。”
阿江:“什么时代了,还把女人逼得投河自尽,顾家是怎么搞的?死了一个不够,两个不够还要死三个,如果不是增加开航夜船,月儿没命了。”
月儿:“阿江哥,你救我一命,我该感激你才对,可是你不该救我,我不想活了。顾家被人害得一塌糊涂,我被大少奶奶整得一塌糊涂……啊,啊……阿江哥,顾家把我不当人,说来话长……”
饭后,月儿将发生的一切说了一遍。
阿江:“顾老爷的案子,有没有请律师?”
月儿:“请了,可是没有抓到下毒的人……老爷没有死……是冯管家当替身代老爷杀头的……”
阿江:“月儿,我带你到坟上去一趟,我烧些纸给冯管家,表示晚辈的心意。”
月儿:“我也去和冯伯告别,再也不回崇川了。”
阿江:“月儿,二少爷爱你才是主要的,其他人都无关紧要,何必离开崇川,离开顾家,离开二少爷?我找二少爷,让他和太太谈一谈。”
月儿:“阿江哥,她们说我是‘白虎星’,派人剥光我衣裤,我还有什么脸见人?还能住在顾府?我死了,顾家出任何状况与我无关!”
阿江:“别哭了。我们上坟烧过纸就离开崇川,回扬州去。‘万春茶楼’还租赁给人在开吗?”
提起茶楼,月儿又伤心流泪:“为了救老爷,我卖了茶楼!可太太不记我的好,与大少奶奶联手整我。我在崇川开茶楼支撑顾府所有开支,为了救老爷,太太将‘天水茶楼’也典当出去了。”
阿江:“我想法子将‘万春茶楼’再赎回来。让你继承父业,再当茶娘,如何?”
月儿:“阿江哥,谈何容易?”
阿江:“第一步,你先到我娘的茶楼当茶娘,下一步在扬州的好市口租一处房屋,开办一家‘天水茶楼’,用‘天水茶楼’招牌从头做起,好吗?”
月儿:“阿江哥,我欠你太多啦!”
月儿在阿江左劝右劝下,心情有了改变。
阿江雇两辆黄包车,陪月儿下乡到冯管家坟上去烧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