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烙印

1.一个老人的记忆：朱元璋生平记忆

　　中国的衰落从宋起，至明初反弹上升，中叶后又急剧衰落，到清虽有回光返照之景，却也回天乏力，最后毁灭。总体来看，大趋势是一直下降的。

　　“崇文抑武”的宋王朝终亡于蒙古铁骑，取而代之的是盛极一时的大元帝国。但“胡人无百年之国运”，游牧民族的不稳定性，使蒙古人经历了九十八年的中原统治，回到了它的故乡漠北。

　　中原在短暂时间内又一次兴盛。对于当时的中原主体汉民族来说，这是一场振奋人心的盛事，因为一个新兴的汉人政权站起来，儒家孔孟思想重新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中国的元朝时代结束，中原地区的人们又可以按照自己的传统生活，不再被落后蛮族歧视。

　　十四世纪的中国，名为“明”。大明王朝的缔造者朱元璋，他的前半生极富传奇色彩，比之秦皇的世袭、唐宗的背景、宋祖的运气，朱元璋则是一个彻底的无产者，他完全是从社会最底层一步步爬上来。他的底层身份低得不能再低——叫花子，那时他还没有“朱元璋”的名字，只能叫“朱重八”。当然，英雄不问出处，几十年里，朱元璋能够超越自我，白手起家，从一无所有者成长为起义军的领袖，最后成为大明帝国的统治者——他成为时代的赢者，也成为后世平民百姓心中的偶像。

　　只是，这个复兴的中华帝国，却在其缔造者的病态心理下显得异味。与唐初的君臣同心、宋初的社会和谐相比，大明王朝显得有些古怪、阴郁。天下平定，鸟尽弓藏，朱元璋的心理渐渐发生了微妙变化，他看周围的臣子、家人，眼神似乎越来越混沌了。

　　一股阴风扫过，明帝国上空笼罩着不祥的疑云。“年纪越大，朕就越睡不踏实，天天晚上做噩梦……”五十五岁的朱元璋对着镜子喃喃自语。这个进入暮年的帝王，显得与他实际年龄并不相称，看上去似乎更老十年，两鬓皆以斑白，眸子也显得浑浊——那是他经常性的焦虑症所导致失眠引起的。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童年是人的纯真时代，老年是心灵返璞归真的时代。人越接近老年，内心的欲望、想法就越真实了许多。早年的记忆会涌上心头，昔日的场景历历在目，不知不觉中加强了现实的影响。老人们常会回忆过去的艰苦岁月，感叹人事沧桑，那些美好的、痛苦的经历浮现在眼前，让他们重新对自己的一生进行审视。

　　五十岁在古代已是“知天命”的年龄了。五十五岁的朱元璋开始习惯性地回想他的过去、他的童年。

　　可是，对于这个历经坎坷的缔造者来说，他的童年没有快乐，只有痛苦：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出身，家境窘迫，幼时仅读过两个月私塾，因经济困难，最终辍学，所遭受的邻人白眼至今让他不能忘记；长年为地主放牛做苦力，被人呵来斥去，任凭打骂，寄人篱下的生活倍感艰辛，巨大的生活反差烙印在心里，也使他极端痛恨那些达官显贵、富裕子弟；后来又迫于生计，出家去做和尚，想混口饭吃，却因社会崩乱依然挨饿，只有出去乞讨，那种饥饿、绝望的心态，深深地刻在朱元璋当时年轻的心里，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尽管今天他已是帝国的君王，天下的一切都是他的，可他依旧节俭成性，甚至年纪越大愈显得小气，像个老农一样习惯性地省吃俭用，过于吝啬、斤斤计较。

　　年轻时的朱元璋经历了一系列传奇故事，东征西讨，南征北战，从一个脆弱个体发展为拥有超强武力的群体之首。超越的感觉是让人兴奋的，使他几乎忘却了昔日的心理阴影。开国初的大气磅礴，让他体验到人生超越的自信，是的，他是天下的主宰，他应该是最自信、最大度的才对。然而，当暮年到来，夕阳的余晖照亮他的面庞时，他感到了自己强健肌肉的松弛，看到了昔日光泽的皮肤黯淡了，那些逝去的、久远的痛苦记忆竟却不可抑止地涌上心头，一幕幕过去的场景常常在夜里浮现，让他半夜惊醒，失眠……

　　这个老人，征服了天下，却征服不了自己的内心。

　　朝臣们愈来愈感觉到，老皇帝变得阴郁、暴躁了许多，他越来越不能听取臣下们的意见，甚至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哪怕是面对昔日最信任的得力干将，他也充满敌意，质疑的眼神，狐疑的目光，扫视着所有人。

　　而在朱元璋的眼里，那些昔日与他打天下的兄弟们，如今愈发风光。这些功臣们似乎有些忘乎所以，利用职权为自己牟利，他们富裕起来了，由当初的穷哥们变成现在穿金戴银的老爷，拥有豪华的府第，大批恭顺的仆人，他们走在京城大街上，就如当年朱重八眼中的地主恶霸一样，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自己每天殚精竭虑地为了帝国而拼命工作，省吃俭用地像一个大管家一样操持着这个帝国，他对自己的本职兢兢业业，事无巨细。他不允许手下的人炫耀、富裕、张扬，否则他嫉妒、创伤的心理会被极大地刺激。

　　他开始怀疑起手下的臣子们，不再相信他们，悲伤而无助地想：为什么他们都变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再像当年那样任劳任怨、忠心为主了？难道他们已经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难道他们想自立门户了？难道他们想造反？人心难测啊……他们每个人都那么工于心计、智慧超群、文才横溢，比我优秀很多，他们不会起反心吗？

　　老年的朱元璋独自坐在深宫里，面对铜镜，幻想着种种可怕的期望。童年时期被欺辱、欺骗、打骂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他眼前，他的心灵被深深刺痛！他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无法控制这个帝国，仿佛看到自己又跌回到一无所有、食不果腹的悲惨境地，他无法控制地乱想，猜测，疑惑，恐惧……

　　一场秋风拂面，瑟瑟寒意，大明皇宫的上空掠过一群不祥的鸦群。

　　从血火中刚刚复苏的华夏精神，将再一次遭受猛烈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