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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乱岁月

  由于是第一个回村的“知识分子”,加上当时农村有文化的人才稀缺,对张文远来说,成了个难得的机遇。没过几天,社员们就选他当了生产队的记工员。人民公社在实行“吃饭不要钱”时,办起了大食堂。这是一种超前的、异想天开的政治奇闻。意欲通过“吃饭不要钱,做活不记工”的政治体系,把各家各户都团结起来,像一家人一样的生产和生活。大食堂办起来以后,张文远又被选为食堂管理员、生产队副队长。在全国实行军事化的过程中,张文远和大家一样,红心向党,立场坚定,工作认真,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1964年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又参与“四清”工作。在错综复杂的“四清”运动中,特别在火药味极浓的阶级斗争形势下,张文远认识到了政治斗争对于平民百姓意味着什么。紧张的政治斗争使那些大小村干部冷汗淋漓,心惊肉跳,日夜不安。张文远虽然年轻,却异常冷静,不像那些政治运动的狂热分子,真的将有些过失的村干部视为阶级敌人,具有超出年龄的成熟和稳健。由于他能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当年年底又被选为生产队队长,应了当年为盖房和老队长的那番谈话。不是“夺”权,也不是让贤,但却成了事实。

  从记工员到食堂管理员,张文远就开始迈上了农村基层干部的“金马门”台阶。特别是当了生产队会计后,更拥有了不可小觑的权力。虽说“官衔”不大,却管事不少。全队百十口人的财政大权非会计莫属。除了执行国家有关粮食分配的硬性政策以外,其他的分配方案都由会计笔下生“法”,一锤定音。有些柴呀、菜呀,或是砸(死)了牲口分肉,年终分红薯、粉条等等,会计就是全队一人之下、百人之上的权威。劳弱的、劳硬的都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否则,下次分什么时,就有你吃的亏。会计要说按劳分配就按劳分配,说人劳各半就人劳各半,连队长的话也是“仅供参考”。而且,一当上会计,就成了村中“绅士”。平时不参加劳动,年底按全队前三名或者前五名评工分,整天优哉游哉的抽烟喝茶,或是聊三国,说列国。张文远却不然。他当了会计后,第一,办事公正,不带个人观点,一视同仁,老少无欺;第二,经常参加劳动,不搞特殊化;第三,日清月结,账目清楚,很具透明度,所以反应很好。

  这一连串的“晋升”,对张文远来说,几乎是一帆风顺、顺理成章。而且,他也能尽职尽责,不负众望。然而,农村也不是一片圣土,世俗观念、宗族斗争、权力“红眼病”的现象,屡见不鲜。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张文远的堂兄张文才,此时正任生产队队长。文远当了会计后,就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和嫉妒。扬言张文才家族统揽了全队的一切大权,这不但是搞山头主义、宗派主义,而且严重威胁着其他社员的经济利益,更会出现分裂。故而在1964年年底,有人暗地涂改了文远的会计账目,说他贪污挪用,违法乱纪,要求立即撤去他的会计职务,一时纷纷扬扬,真假难辨。

  当时,有个插队的知识青年,对张文远很有好感,他听到风声,见了张文远,说:“会计哥,你知道不,人家要开会收拾你呢。说你违法乱纪,贪污挪用,还要向上头举报呢。”

  张文远不是傻瓜,他对村上这种异常情况早有觉察,听了这位知青的话,笑道:

  “兄弟,你放心,我没有贪污挪用,更不是那种违法乱纪的人。”

  “这我知道,”知青说,“因为相信你,才看不惯别人陷害。不管咋说,你要提高警惕,当心挨整。”

  果然,几天后,有人把涂改了的账本拿出来,说他从中贪污了现金90元。原来,他们把队上买化肥的一桩账目改了。人常说,蒸馍是实的,包子是虚的;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改账目的人忘了要原始发票。因为发票还在张文远的手里。结果一对,真相大白,贪污的罪名不但没有搁上,张文远还被评为“五好青年”、“模范会计”;1965年又被店张公社评为全社的十大标兵之一并出席县上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张文远虽然闯过了这道险关,但是,等待他的,却是更大的不幸和激烈的斗争。

  1967年,各地造反派相继发起了夺权行动。按照中央精神和“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有关规定,夺权是指夺取“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但到农村,却不论大小、性质,见权齐夺,连生产队队长、会计的权也夺。权力对造反派来说,有着更为强大的吸引力。过去,有些人为争个一官半职,可以说挖空心思,手段用尽,也未必能如愿以偿。现在乘混乱之际,便权欲大发,浑水摸鱼,总想一步青云,抓点权力,好耀武扬威,以便出人头地。

  于是,他们“兵”进大队,进公社,对那些所谓的“走资派”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游街、批斗,为所欲为,无人敢说一个“不”字。并高喊口号,要火烧、油炸、枪挑、马踏这些“走资派”。揪头发、画花脸、脖子上挂铁丝吊砖头、跪石子、侮辱人格,真是到了疯狂残酷的地步。为了避避风头,免受折磨和迫害,村里一些老人就劝文远,要他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张文远心里也明白,由于他连续“升迁”,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和仇视,便趁“文化大革命”之机,对他进行报复和迫害。于是,张文远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头猪,带着40元钱和五斤粮票,藏好生产队上半年的会计账目,离开生他养他的尚志村,东藏西躲了半个多月。后来,他冷静一想,一个生产队会计有多大问题,值得如此胆怯么?加上怕父母担心,便又毅然回到村里。

  张文远一回到村里,立刻就有人上门要账,并狡黠地说:“你跑么,咋又回来了?”

  “回来了咋?又不犯法。”文远冷冷地说。

  “不犯法跑啥?说明你心里有鬼。”来者不无讽刺地说。

  “有鬼没鬼,个人心里明白。”张文远反唇相讥,“又不是年终决算,你咋对账本这么感兴趣,又想整些啥文章?”

  “少说废话,赶快把账本交出来!”来者脸色一变,凶相毕露。

  “这就怪咧!你们不是在我的屋子里搜了几遍么,把所有的账本都拿走了,我没给你们要,咋还向我要呢?”张文远故作惊诧,沉着应付,使来者一筹莫展。

  来者比文远年龄稍长,20多岁,长得精精灵灵,和文远原本也无甚恩怨,只是由于政治形势的关系,把他推进了“造反”的行列。而且,此人年轻老练,城府较深,也算村里青年群中的佼佼者。他面面上非常“革命”,但却不轻易得罪别人。听了文远的话,就莞尔一笑,说:

  “这样吧,不交账也行,那你就继续当会计咋样?”

  “那不行。”张文远语气坚决地说,“会计也是社员们选举的,不是你叫我当我就当。既然你们已经在社员大会上宣布罢免了我的会计职务,也就是说,通过了群众大会;现在又要我当,你们还必须通过社员大会,征求大家意见。”

  来者一听,暗自佩服张文远的心计,想了想,说:“能成。”说罢走了。

  张文远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直纳闷儿。要账没有要走,反倒又想让他当会计,他真弄不清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更弄不清是福还是祸。因为十多天没在村上,对村上“革命”形势的发展不甚了解,便走出大门,找关系相好的乡党询问情况去了。通过打听,原来队上许多老人对罢了张文远会计有意见,并反映到公社。而且,张文远是公社评选的模范会计,咋能不顾实际情况说免就免呢。

  三天后,队上召开了社员大会,大会由造反派主持。当大家知道又要文远当会计时,便纷纷说道:“人家小伙干得好好的,又没啥问题,为啥想撤就撤呢?真是没事寻事呢。”

  主持人一听,嘿嘿一笑,说:“叫他当和不叫他当都是革命需要嘛。再说,这也是对他的考验。”

  “考验个屁!”一位老汉愤愤地说,“人家小伙子也是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思想红,根子正,工作积极,又考验的啥呢?”

  “是呀!”又一个老婆子说,“这不是贫下中农向贫下中农夺权吗?你们是咋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那时候,人们仿佛都是政治家。

  又一位青年社员也说:“我同意文远当会计。眼看快要过年了,人家队里都开始算账了,咱们才选会计呢,这年还过不过呀!”

  造反派头头见给文远搜不出什么问题,上面也连连过问此事,原本也想叫文远重新出山,以示他们能够听党的话,团结大多数,并证明他们的政治水平。现在见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也算不谋而合,就顺梯下楼,借枕头睡觉,说:

  “好了,好了。既然大家都同意叫文远重新当队上会计,我们革命造反派也没有什么意见。”说着,又转向文远,“你要抓紧时间,尽快算清账项,不要辜负社员们的希望呀!”

  张文远这才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按说,我是咋样也不想当这会计了。受气不说,还招来非议,叫人怀疑,值得吗?可是,大家这么信任我,鼓励我,我要是不干,却也对不起父老乡亲。所以,我就先干着,尽快把年终决算搞出来,我再主动辞职。”

  人们听了,知道他话中有话,都嘻嘻笑了。主持会的造反派红着脸说:“张文远,你别像荞麦搅团,见风就硬!到该撤你的时候还得撤,这是革命的需要!”

  有个舌尖嘴快人称“刀子嘴”的婆娘,尖着嗓门说道:“你们再要召开撤换会计的大会,给我一晌计一百个工分我也不参加了。”说罢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一个中年社员立刻说道:“嫂子,要是给你奖励个男人,你还来不来呀?”

  人们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张文远没有辜负社员们的期望,他很快便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北风呼啸、天寒地冻的腊月,他日以继夜、加班加点,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在全社各村第一个公布了方案。这错综复杂的各类账目和厚厚的一本账簿,光抄也得三天三夜。消息传开,张文远一时又成了全社的新闻人物。

  在那种突出政治的年月,张文远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挫折与打击。在他看来是违背常理的事情,但在那个时代却反倒成了堂而皇之的“真理”。

  1964年“四清”运动期间,张文远被任命为队上的贫下中农协会副组长。在此期间,有个社员偷了队上一条大绳,被人发现,反映给队长张文才,要求他把那条大绳追回来。张文才就找到那个偷绳的社员,要他交出队上的大绳。哪知这个社员不仅不交,反而说张文才攻击贫下中农,是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并把张文才告到贫协组长那里。这个贫协组长便偏听偏信,就召开贫下中农大会,责令张文才做深刻检讨。因为张文才家不是贫下中农,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所以政治条件不硬,虽说有气,却也不好抗争。贫协组长的话刚一落音,张文远便火了,他猛地跳起来愤愤地说:

  “不叫偷绳的检讨,反而要要绳的检讨;不让损害集体利益的检讨,却要维护集体利益的人检讨,世上哪有这种道理?这不是是非颠倒、好坏不分吗?这样下去,让人家把集体财产偷光了,谁还敢站出来说话?”他越说越气愤,也顾不得后果如何。“我看这是助长歪风邪气,以私废公,是打着维护贫下中农的招牌,为坏人坏事作掩护!”

  这么一说,许多人也愤愤不平,会场立时大乱,双方吵得星火飞溅,日月无光。贫协组长以至高无上的权力,大喊一声:

  “肃静!张文远寻机闹事,扰乱会场,我要向上反映!你就等着瞧吧!”

  “我看你才是无事生非,自以为是,为坏人坏事开绿灯!”张文远毫不示弱,怒声说道,“不坚持原则,不维护集体利益,我还要反映你呢!”

  谁知没出三天,便撤了张文远贫协副组长的职务。

  1967年春季,为了贯彻中央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的指示,店张公社成立了生产建设指挥部领导小组,小组里有贫协主席、副主席,公社的武装干事担任组长。由于张文远既是贫下中农,又写的一手好材料,人也精干,就当了领导小组的秘书。

  说是“抓革命,促生产”,也不过是一句口号而已。因为“抓生产”的总是生产队里那些老实巴交的社员。即使没有这个口号,他们照样一天三晌地劳动,永远像老黄牛一样忍辱负重,“不待扬鞭自奋蹄”。他们都有那种传统的道德观念,认为农民就是做庄稼,只要庄稼做得好,粮食丰收,就是本分,就是本事。他们对“造反”不满,虽然也跟着潮流喊革命万岁,但对革命、对政治的真正含义却知之甚少。特别对那些只喊“革命”,却不见劳动的“造反”派,咋也看不惯,但却敢怒不敢言,只好把心中的不满情绪,连同汗水一块儿发泄出来。而且,许多农民的孩子都成了“造反派”。他们幼稚、单纯,却也狂热、忠于“革命”。他们不仅造“走资派”的反,而且,不论是亲妈亲老子,只要你敢“乱说乱动”,也要造你的反,“革命”意志的坚定,可谓空前绝后。他们虽然高喊着“抓革命,促生产”,却不参加劳动,整天手拿红宝书,不是开会斗争谁,就是拉谁上街游行,或者两派之间互相辩论,互相攻击,甚至大打出手,晚上却照记工分。

  这天,时值七月,骄阳似火,又多天未曾下雨,越发闷热得厉害。树叶挂在枝上,无力地耷拉着。三三两两的麻雀,在树枝丛中发出烦躁的哀啼。路上的尘土有半寸多厚,脚踩下去,便“噗”的一声,冒出一股发烫的土雾。这天晚上,要召开万人大会,宣布成立“联总”。中午,张文远正和社员们锄地,武装干事——后来的公社武装部长——派人把他叫到公社,说了情况,要他主持大会。张文远很不理解,就向武装干事问道:

  “这么大的会议,领导为啥不主持,却要我主持呢?”

  “你是贫下中农,有代表性嘛。”武装干事笑道,“这不仅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你出头露面的大好机会呀。”

  原来,他怕自己主持会议,落个支派的嫌疑。万一因此事引起两派斗争,出了事情,他就成了挑动群众的罪魁祸首了。

  张文远听了,虽然有些疑虑,也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不妥,但一时却未能明白其中端倪,便在犹豫和矛盾中接过了武装干事递给他的主持词。

  大会开得还算顺利。面对人山人海的群众,张文远很成功地主持了大会。他那沉稳洪亮的、吐字清晰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古老的店张街道上荡漾,并向远方传去。

  接着,当地的三0二驻军部队为群众进行文艺演出。偌大的广场上人山人海,一派热闹景象。部队在演出时,由于没有道具,就拿了真枪代替。观看演出的观众对这个细节都没有在意,但伺机寻衅闹事的“联指”头头,却发现了可乘之机,便借题发挥,扬言部队支派。顿时,几百个“联指”造反派,便把部队文艺队的战士团团围定,责问他们为什么要真枪实弹,支持“联总”,威胁“联指”?一时间,秩序大乱。

  这时,“联指”和“联总”的人混在一起,这儿一群,那儿一堆,辩论声、争吵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在互相舌战之际,双方都在极力捕捉对方言辞的不当或失误,抓住把柄,就上纲上线,什么“坏分子”、“反革命”、“牛鬼蛇神”等等帽子,飞来飞去。双方都挺胸昂首、正气凛然地标明或证明自己是个千真万确的“革命派”,是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红色战士。

  被围在中间的军队文艺队员,都以极大的耐心克制着自己,以防事态扩大。由于张文远主持了大会,客观上把他推到“联总”一方。所以,几十个“联指”的“战士”围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和三0二部队联系,目的是什么?张文远既要为自己辩护,又要帮部队辩护,直喊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直到第二天早晨时分,双方才陆续撤离,部队的战士安全回到了驻地。

  这天晚上双方的唇枪舌战,虽然避免了一场干戈,避免了一场流血事件,但却使双方的矛盾进一步明朗化了,从对立发展到对抗,更为以后的武斗埋下了伏笔。

  就在这天晚上,张文远的母亲宁秀珍由于身体多病又劳累过度,与世永别。张文远没有想到母亲会突然去世,哭得死去活来。特别令他一生难忘、一生愧疚的是,母亲与世长辞的时候,他没有守在母亲身边,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他后悔去主持那个毫无意义的大会,参加那场令人厌恶的大辩论。

  正当他全力操办母亲后事的时候,妻子却在第二天晚上,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明军。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步步深入,节节升级,社会秩序大乱。红卫兵争立山头,什么“兵团”、“司令”比比皆是。

  两派之间的矛盾也已激化,不知从什么渠道,都弄来了真枪实弹,各自武装起来,并“开战”多次,互有伤亡。

  兴平大规模的“九·四”武斗事件后,被指责为“保皇狗”的“联总”渐处劣势。“联指”总部住在县城,砸了公检法司,夺了各部门的大权,雄霸兴平。而“联总”的大小头儿,却被“联指”痛打一顿,饱尝“保皇”的苦果,张文远当然也不例外。

  那是个星月朦胧的夜晚,张文远串门回来,半路上就被“联指”的人截住,并用黑布蒙了眼睛,连拉带拥地被带到村子南边的土壕里。四周一片沉寂,静得令人发憷。张文远心里明白,自己是没有好结果的。但他也暗下决心,只要能给老子留条活命,咱走着瞧!

  当然,这些天来,两派之间的斗争形势他也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就特别小心谨慎。但是,人家在暗处,他在明处,又蓄意寻仇打他,一天二十四小时派人监视他的行踪,就是再谨慎,也难免被人家发现。今晚,果然落到对方的手里。

  这个土壕位于村子的南侧,是人家几辈子起土垫圈、打墙盖房和打胡基用土的地方,长期起土拉土,使土壕渐渐扩大,并越来越深。人们除了打胡基拉土,谁也不会轻易跑到这里,晚上更显得偏僻、荒凉。

  他被拉到土壕之后,一路上只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大声出气,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因为都在一个村子,朝夕相处,谁不认识谁呢?为了不被张文远觉察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以防将来有报复,就都燕子噙泥——不张嘴。

  张文远被拉到土壕,不容分说,就被撂倒在地上,顿时拳脚相加。张文远两手抱着脑袋,被打得满口是血,脸青鼻肿,浑身剧疼。在他被打的过程中,他能感觉得到,这些此起彼伏、不住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轻重不一、力度有别。有的人虽然打他,却是出于被动,或是原来关系不错的乡友。有的拳脚却与此相反,不但很重,而且都打在要害部位。他们虽然都不说话,张文远却能从这些拳脚上判断出是谁。

  张文远没有求饶,也不声唤,只是骂道:“有种就把蒙布取了,叫老子看清你们是咋下手的。暗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要打,就往死里打,打不死老子,你们就是婊子养的!”

  也不知是谁发现了,抑或是对方有人走漏了风声,正当生死关头,张志俊、张文才和十多个社员,手拿铁锨、镢头、棍棒,打着手电筒,飞也似的跑来。他们边跑边喊,以仗声势。“联指”们听到呐喊,又见手电光漫天乱晃,只怕被人认出,便一哄而散,拼命地跑了。

  张文远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他躺在炕上,心情却始终没有平静下来。特别使他无法理解、无法容忍的是,他们为什么如此狠毒?而且,天地良心,他并没有和任何人过不去,更没有整谁害谁,他们却为何对他这样狠毒?就说政治观点吧,还不是都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按照中央精神,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虽然在该批判谁、不该批判谁的问题上有过争论,但也不至于大打出手,甚至置人于死地呀!想来想去,还是因为他连连被组织提拔,引起了这些人的妒忌。这种仇视别人的人性之恶,使一些心胸狭窄、恨人有笑人无的狠毒之辈,必然乘混乱之机攻击、打击别人,甚至谋害别人,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和仇恨。

  事情并没有因为他被毒打一顿而结束。十多天后,又有人反映他为某人提供过黑材料,他被叫到公社。他刚刚一到,就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关进一间屋子。他大声喊着,却无人理睬。他顿时明白,又一场更大的灾难降落在他的头上。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晚上,公社大院却突然停电。这时门被打开,几个黑影一拥而入,又是一顿饱打。而且,竟然有人用锥子戳他。张文远见势不妙,如不摆脱他们,必死无疑。于是,他大喝一声,两只拳头左右开弓。凭着他个子大、胳膊长和求生的强烈信念,疯了一般,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打他的人扑去。同时,他伺机跨出房门,向外逃去。跑出公社大门,便是店张镇街道。由于路熟,加上天黑,张文远三躲两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张文远不敢回家,跑到“联总”武工队的驻地——莪子水站。说了情况后,几个武工队员立刻带上枪支,就要冲出大门,却被张文远喊住了:

  “你们干啥去?”他冷静地问。

  “还用说吗?报仇!”一个武工队员愤然说道。

  “胡闹!”张文远厉声说道,“跟谁报仇?咋个报法?打人?杀人?你们也不想想,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今天他找你报仇,明天你找他报仇,杀来打去,还不都是自己的乡亲?互相攻击,到啥时为止?”

  “你也太仁慈了,太窝囊了!”一个队员气愤地说,“人家三番五次地打你、整你,不是命大,早就做了冤死鬼,你还是个男子汉吗?”说着扔过一只短枪,“把这家伙拿上!再有人欺负你,就把他收拾了!”

  “收拾了?收拾了就完了?”张文远说,“人命关天呀,不要意气用事!别看现在乱着没人管,等到运动一结束,还不是谁的事谁拿着,想跑也跑不掉!”

  就这样,张文远整天东躲西藏,避着风头。他有思想,又善于思考,再三分析之后确认,这种混乱局面是不会延续多久的。中央绝对不会眼看着到处夺权不管,看着生产停顿不管,特别是看着群众斗群众不管。

  果然,1968年年初,中央下发了革命大联合的文件,很快制止了两派斗争,社会逐渐趋于稳定。店张公社和其他地方一样,经过两派谈判,成立了店张公社革命委员会,并决定张文远担任尚志大队会计。张文远刚刚走马上任,公社革命委员会和驻社军代表又派张文远去宝鸡峡水利工地领工。因为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又患有严重的肺气肿,如果他去了宝鸡峡工地,家庭无人照管,终是个实际问题。于是,他跑到公社,找到革命委员会领导,说了家庭情况,并再三解释说:

  “我绝对不是不想去宝鸡峡,更不是不服从组织分配。去宝鸡峡领工,是组织对我的信任,也是我应尽的义务。可是,家庭情况的确如此,还请组织考虑。”

  革命委员会的领导听了,笑眯眯地望着他,像听天书似的。等张文远说罢,却一声不响,只从桌斗取出一本“红宝书”,翻了一会儿,白了张文远一眼,念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你听不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

  别说张文远,就是在全国六亿多人中,也没有一个人敢公然说个“不”字。公社领导采取这一手可谓高明至极,容不得张文远分辩,更推辞不得。如果张文远稍有抵触情绪,等待他的当然就是一顶“反革命”的帽子了。

  心情复杂的张文远只好告别父亲,离开尚志,来到宝鸡峡水利工地。

  宝鸡峡水利工地,是当时关中乃至全省一项浩大的水利工程。要通过三级抽水,引渭水上塬,在高原半坡上修筑一条通过眉县、武功、杨凌、兴平,直达咸阳的输水大渠。因为该渠居高临下,位于高原半坡。一旦发生问题,渠水就会飞流直下,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这条渠道必须确保质量,做到百分之百的安全可靠。为了达到这个标准,全渠还要进行水泥衬贴。

  宝鸡峡水利指挥部根据上级精神,全线实行“军事化”管理。从各县抽来的十多万民工,以县为团、公社为营、大队为连的层级管理体制,进行施工。以连为单位,自己背粮办灶,任务逐级分配。张文远来到工地营部,负责全社各大队的施工管理工作。直到1971年下半年工程基本竣工,方才回到公社。

  在水利工地期间,他整天都泡在工地现场,抽查质量,了解情况,解决实际问题,特别是强调安全,防止各类事故。并经常向营部领导汇报各大队的工程进度、质量情况及上劳人数。他尽心尽责,认真负责,工作细心,一丝不苟,多次受到营、团的表彰。

  但是,他虽然远离家乡,远离了是非之地,整天处身热火朝天的大渠衬贴工作中,但仍没有摆脱他人的算计。县上给他发来招干表格,并通过工地营部领导,由他填写,领导签字,但交到公社,却被扣了下来。谁都明白,招收国家基层干部,对每一个农村青年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按照张文远当时的工作表现、工作能力、工作成绩和本人的文化程度、家庭出身、社会关系等等,都是合乎要求,甚至是无人可比的。但事与愿违,他却被悄然抹掉了。从此,他不但失去了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而且一生也就无缘成为一名国家干部。

  1971年,张文远从宝鸡峡水利工地回来,被安排在公社管理企业。平心而论,公社书记开始对他的印象很好,但因听了背耳之言,也对张文远有了看法。没有几个月,就疏远了关系。所以,原先准备让张文远回尚志村当党支部书记,或是去公社砖厂当厂长,结果都没有了下文。而且,1975年冬季,正当寒风料峭的腊月时分,又突然派他远离家乡,去石头河工地领工。并不无赞扬地说:

  “文远同志,你工作积极,能力又强,而且领工经验丰富。所以,这次组织研究,石头河工程任务紧,工程量大,叫别人去不大放心,挑来选去,还是非你莫属,”领导满面笑容,“再说呢,你年青有为,这次也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张文远心里明白,他又一次被贬出“朝堂”,去“边疆”受苦。但不论咋说,这是工作,虽然没有给他念毛主席语录,他也不好拒绝——拒绝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又冒着刺骨的寒风,怀着复杂与悲凉的心情,告别亲人,撂下家庭,踏上了新的征程,并且一直干到1978年。

  自1961年辍学回家,到1978年年初,在这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十多年岁月里,张文远尝尽了酸甜苦辣咸的人生五味,历尽了人生冷暖、世态炎凉和勾心斗角、权力争夺的心路历程。在这“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日子里度过了整整17个美好的青春年华。更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生死离别和防不胜防的算计与迫害。父母先后离世,更令他悲痛欲绝。尽管他的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惊天动地的创举,没有顶天立地的气概,没有辉煌的奉献,可是,却是自己的亲人啊!光凭在那艰难困苦的日子里,能把他抚养成人,仅凭这点,其德其恩比山还高、比海还深。

  就在思念父母的同时,他又辗转反侧,想来想去,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像父母亲这辈人,从生到死的几十年间,除了繁重的劳动、辛勤的耕耘、艰苦的生活,和任凭命运的摆布之外,还有什么?他们为了活着,为了养育儿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茹苦含辛、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外,既不懂得“生活”二字,也不懂得人生,就这样哭着来,又哭着去,这是他们的悲哀,更是社会的悲哀。面对现实和自己不可知也不可左右的未来,张文远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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