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闻

第八章 乱

　　佯狂本亦狂

　　痴狂亦须佯

　　不佯又不狂

　　如何哭悲凉

　　如何诉荒唐

　　───对于秩序的一种解释

　　周冲从客厅那头走过来。

　　或许，他正想穿越客厅，也可能他刚走到房间中央就停住了（一只深色沙发。旁边是矮几，放着白瓷盆。）窗帘下着，阴影成为色块。这样就更加突出了两件东西：白色的瓷盆，瓷盆里暗绿浓炽的茑萝叶。如果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他孤零零地从这间大客厅里走过（窗帘很厚，下着，天气真闷热呵），他看到这些白盆子、绿叶子，其实还是会联想起其他一些东西的，比如说：窗外的天气。黄梅天。隐约闻到的院子里茉莉花的香味。还有那些花格漏窗。或许，他还会突然发现：这些东西竟然也是这样，也是暗绿而浓炽的。

　　周冲像在找什么东西。确实的目标是无法认定的，但手的姿式、身体的形态说明了一些问题。他显得很着急。更重要的是：很显然，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这种着急。几个仆人走过，站定了，回答了几个问题，就又走开。在早晨的周公馆，这种仆人是随处可见的。诚实，富有礼貌，身穿统一的服装，让人联想起类似于秩序、严谨、干净这样的词语。像影子与植物，它们布局在周公馆的每一个角落，站定了，准备回答每一个能够回答的问题。

　　但周冲显然在找什么东西。他从大客厅一直走到后花园，然后再走回来。在这个过程中，他遇见了他的母亲、他的哥哥，还看到了他父亲的背影。他们都站下来，看着他，和他说话。

　　他们说：天真闷热呵。

　　天确实是闷热的。有些光线透过厚窗帘，落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有种磨光的效果（一种淡蓝与白的混杂）。地板上也有水气，墙上，花园里，白瓷盆的边缘。有个仆人告诉周冲说：

　　是黄梅天了。二少爷。

　　所有的人都在黄梅天的周公馆里慢慢走动着（或者静止），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只有周冲不是。况且，今天的周冲还穿了一件白衣服，非常晃眼的白色。他在客厅、花园、走道、房间之间来回走动，他甚至还奔跑起来了。就在他奔跑的时候，有人拿着厨房开出的菜单去问他的母亲：

　　太太，中午的菜请过目一下。

　　太太的回答很慢，太太看菜单的时候那神情也是缓慢的，甚至可以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在看。她挥了挥手。是照旧的意思。要知道，周公馆的午餐一向是非常考究的。全家人围着餐桌，总是围桌而坐。坐的秩序也是固定的：老爷坐在正中，左边是太太，右边是大儿子周萍，周萍的旁边则是二儿子周冲。有时候，老爷会有客，老爷有客的时候，午餐常常推迟，会客室的门也是掩上的。老爷有时留客吃饭，有时不留。但不管怎样，午餐总是丰富而具规则。每个人的面前放着白色绣花的餐巾，仆人们站在后面，弓着四十五度的背。老爷吃了一会儿，经常会忽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的碗筷，转过头对周冲说：

　　小孩子还是要多吃些蔬菜，总吃荤是不好的。不要总像你的母亲。

　　说完这句话，他会很快地看一看身边的繁漪。至于周萍，老爷倒是并不很担心。周萍已经形成了很好的饮食习惯，他的荤素搭配得很好，量也有所控制。并且，在吃饭的时候，周萍就像老爷一样讲究礼仪。看上去很像一个上等人。

　　吃午饭的时候，总是能让老爷生出许多感慨：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阳光灿烂。先上了一道开胃的汤，然后是冷菜，几只爱吃的小炒。最后是水果。只是有时候，透过餐厅开着的窗户，他能看到对面大客厅被风翻卷起来的窗帘：

　　谁又把客厅的窗打开来了！

　　没有人回答这样的问话。因为无需回答。总是有仆人飞快地奔跑过去，把窗关上，再把厚窗帘拉起来。或者根本就不用这样，客厅的长窗那里通常也会站着一两个仆人（统一的姿式。手的摆法。面部肌肉的走向）。在平常的那些时候，人们往往无法看到它们，但是，就像植物一样，在雨的预感里，它们飞快地伸出触须，向确定的、富有规则与方向的地方伸去。

　　有时候，繁漪会把手里的碗放下来。她说她已经吃好了（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因为已经吃好了，所以她现在就想上楼去。

　　没有人说话。眼睛看着放在自己面前的盆子、碗筷和汤匙。盆子里装的是汤，汤里面富含维生素和营养物质。颜色有些发红。蔬菜则是正常的绿色，让人想起白瓷盆里的茑萝叶（对比过于鲜明的物质。意外，如同从高处坠落。让人感到忧伤）。还有那些水果，饱满、多汁，那样圆、那样美、那样没有一丝虫蚀的水果呵！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跨出一只脚。

　　你应该再吃一点。你今天吃得很少。一个当母亲的──

　　脚还在向前面跨着。黑丝绒的旗袍，在跨动时闪出一些光泽。光泽与光泽如果连结在一起，就是白色了，就是奔跑了。

　　但现在不是。

　　只有把饭吃好了，吃药才会有效果。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脚还在往前面走。但是方向走错了。如果这样走下去，前面就是后花园。几天以前，老爷还在讲起后花园里的茉莉花。老爷说：茉莉花又开了。大家说是的，茉莉花开了。茉莉花总是在这个季节按时开放。不论白天黑夜，它们开出白色的花。一年之中，每到这样的日子，周公馆里总是充满了茉莉花的香味。仆人们在香味与花色之间行进着。小心翼翼。

　　“老爷是喜欢茉莉花的。”大家这样窃窃私语，眼梢里看见太太繁漪手里拿了把扇子，从屋子里走出来。

　　“她觉得屋里闷热。她总是这样觉得。她对我们说：开窗。她总是要开窗，有时候，直到很晚，她房里的窗也还开着。”

　　“从那里可以看见花园。从开着的窗那里。但是下雨的时候，雨会把窗前的一整片地板都打湿。特别是到了黄梅天。要么下雨，下个不停。要么就是闷热，要把窗开着，一直开着……”

　　这时大少爷周萍恰好从另一个门里出来。

　　他抬头看了看天，可能忽然看到什么了，也可能并没有任何特别的事物让他留神。他止住脚步，停顿了一下（由于这种稍作犹疑、又没有紧接着下去的动作在他身上出现得过于频繁，所以说，几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瞬间。）倒是太太繁漪走了过去。在一片绿叶子、小白花、黄梅天阴沉灰红的背景下，两个人影出现在那里。彼此问了好，其中一个还略略欠了欠身。因为距离间隔很远，所以确切的问候听不清楚，但是可以断定，说的话都是体面的，是属于上等人的：明确，简炼，具有清晰明朗的质感，足以让那些远远窥望着的人们不动声色地继续他们的谈话：

　　“黄梅天真是很闷热的。”

　　“是呵。是呵。”他们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