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冲进宿舍我就瞧见了长条桌上摆放的一大碟菜,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柳琴专门为我炒的,不过,我还是假装糊涂地冲朱珠说:“谁做的?这么香,有我的份儿吗?”说着在桌边上坐下,做出一副馋猫相用鼻子使劲地嗅着碟子里的菜。
我想我的表现大大地鼓励了柳琴,她竟高兴地一把抓住我胳膊,欢快地跳起来,“楚晓晓,饿了吧,快快,这里有面包,尝尝我的手艺。”
我刚拿起面包,白莉娜就跟着冲进了宿舍,她抢过我手里的面包放回塑料袋里,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几筒饮料来,一人一瓶分好,这才郑重其事地举起她自己手中的那瓶说:“来,我们先祝贺一下。”
“祝贺什么?”朱珠好奇地问。
“心照不宣。”白莉娜帮每个人打开饮料的瓶盖,朝着每个人手里的饮料碰了一下,说:“以茶代酒,友情长久,喝了这杯‘酒’,什么样不快的事都不会再有。”说完会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明白地笑了,跟着举起饮料,和朱珠、柳琴碰了一下,又和白莉娜碰了一下,从中午到现在,我滴水未进,所以咕咚咕咚就是半瓶饮料下肚,然后拿起了面包。
“楚晓晓,你多吃点,我们都吃过晚饭了,这些都是柳琴专门为你做的。”朱珠慢慢呷着饮料,像个大姐姐般地看着我。
柳琴得意地笑着,白莉娜则把那碟菜推到了我面前。
“谢谢你们。”我感动地冲三人点点头,挟起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里,我真的饿得要死,我想我能吃掉这盘子里的所有菜,甚至包括我平时最爱倒掉的菜汤。
那三个人,每人脸上都露出一副慈祥的笑容望着我,似乎在鼓励我只管大胆地吃,因为这是给我准备的。
我的上牙和下牙紧紧地咬到了一起,这叫咀嚼,食物只有被咀嚼过后才能顺着食管送进胃里,食物只有咀嚼才能品尝到香味,可是我只咀嚼了一下便张大嘴噗地一口全吐到了桌子上。
“怎么了楚晓晓,不好吃吗?”柳琴着急地问。
朱珠也凑上前来,看着我吐出去的菜问:“有沙子吗?咯牙了?”
白莉娜更是离奇,她抢过我手里的筷子,拿过一片面包,把碟子里的菜放上一堆,然后再拿过一片面包,将菜夹到一起递到我手里,“喏,吃吧,中西合壁,中餐西吃,西餐中吃,保你吃得永远也忘不掉。”
我把面包往桌子上一摔,冷冷地盯着三个人问:“你们不是诚心在捉弄我吧?”
“什么意思楚晓晓?”白莉娜盯着被我摔在桌子上的面包不解地问。
“什么意思你们三个知道,想报复我明着来,真没想到,你们竟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说完我恶狠狠地瞪了三人一眼便躺到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我不想看到她们三人,我也不想听到她们三人的说话声。
但是,不管我想不想听,我都听到了她们三人的声音。
先是柳琴呜咽的哭声,“没良心,好心当成驴肝肺,早知道这样,我不如倒掉喂狗。”
“算了算了,我说过人家去过香港,吃过大宴席的,怎么会吃你做的菜。”白莉娜叹着气,“还是孝敬我吧。”
白莉娜拿起筷子的声音,巴唧嘴的声音,接着我也听到了白莉娜把菜吐出来的声音:“呸!呸!你这是做的什么呀?朱珠,你尝尝,难怪人家不吃呢。”
“那是你们吃好的吃得太多了,我最公正,让我来品尝。”朱珠说。
立刻,朱珠也呸呸地吐出来,并责备着柳琴,“怎么又香又臭又苦又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真的想报复楚晓晓啊?”
柳琴的哭声大起来,“我和楚晓晓也没仇,我真的想给她做点好吃的,我听邻居家那个大厨师说,好菜都是厨师自己发明出来的,因为我想将来做个厨师,所以就学着做各种菜,那天,我听楚晓晓说,她吃过面包抹臭豆腐就松仁玉米汤,那是她一生中吃过的最有个性最忘不掉的早餐,所以我就想也给她做一个她一生中最有个性最忘不掉的晚餐,谁知道她……”
“你也用了臭豆腐?”朱珠的声音有些紧张兮兮的。
“是啊,我用了臭豆腐,用了香椿,用了苦瓜,用了点朝天椒,我……”柳琴的哭声很委曲。
朱珠却急赤白脸地责备开了,“我说怎么闻着菜臭哄哄的,原来是放了臭豆腐,你不知道臭豆腐是从厕所里做出来的吗?你怎么会吃这种东西,天那,我就是刷10次牙也洗不净嘴里的臭味了,呸呸呸。”
白莉娜却咯咯咯地笑上了,“朱珠,不至于吧,臭豆腐可是北京一绝呀!尤其是王致和的臭豆腐,连我们家在外国的亲戚都点名要吃,你怎么连这种福都不会享。”
“会享你吐什么劲儿?”朱珠不满地问。
白莉娜还是一副不温不火的声音,“这你就不懂了朱珠,如果把这四种菜分开来炒,那是四盘很美味的菜肴,比如,臭豆腐、小咸鱼就贴饼子;香椿炒鸡蛋或是香椿裹面炸成香椿鱼;苦瓜加点糖炒肉片;而朝天椒呢,吃面条时放上几个,保你能多吃一碗。只是,我们未来的柳大厨师太愚钝了,连炒菜的要点都不清楚,还声称要去做厨师呢,她怎么能把这四种人间美味放到一起炒呢?又香又臭,又苦又辣,难以下咽,让她自己把这盘菜吃掉吧。”说完白莉娜又对朱珠补充了一句,“不过朱珠,臭豆腐可不是从厕所里出来的,那是经过发酵、淹制出来的。”
朱珠吃吃地笑,“那味儿像。”
只有柳琴还在哭,她哭着收拾桌子,并断断续续地为自己辩解着,“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找来这些东西,没想到你们都那么不理解我,哼,以后打死我也不做给你们吃了。”
柳琴的哭声很委曲,也许是出于对她的同情,白莉娜和朱珠不再说什么,她们默默地上床睡下了。
我不想对柳琴有什么怜悯之情,因为我实实在在觉得她是在故意戏弄我,笨蛋也能猜出臭豆腐和香椿不能炒在一起,可她偏偏要这么做,居然还会想到放上苦瓜和辣椒,哼,可恶!
剩下来的日子,我又成了白莉娜嘴里说的那种性情怪僻的孤家寡人了,我讨厌说话,我讨厌理人,尤其是对柳琴,见了她,我连眼皮都懒得抬,当然,我对周明也采取了自我失踪法,让他从此再也找不到我,即便是每天往《汇丽》女中寄贺卡,我也让传达室的赵大爷写上四个“查无此人”的字,给退回去,我要让他感觉到我从人间蒸发掉了。因为我要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因为除了不想看到郝老师那哀怨的目光外,我还想在自己给自己封闭起来的孤独空间里消磨时间。
其实,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不管我想不想与人交往,只要我周围有人存在,我就必须得与别人交往,而那句冤家路窄的成语,就更显示了它的哲理之所在。
那是在星期一的班会上,郝老师让我们大家自觉自愿地捐款,帮助的学生居然是柳琴。
郝老师说:“柳琴的爸爸已经在床上瘫了十多年了,她妈妈又下岗,希望大家能伸出一双爱心之手,帮助柳琴一把……”郝老师带头走到柳琴身边,把一百元人民币放到了柳琴的桌子上。
同学们都纷纷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零花钱,走到柳琴身边,学着郝老师的样子把钱放到她桌子上。
我是最后一个站起身的,我对柳琴有着一种不可原谅的偏见,说心里话,我并不想为柳琴捐款,可是,作为班长,这种事不是想不想就可以决定的,我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坦然地从钱包里掏出一张最大面额的人民币——50元,用食指与中指夹着,慢慢走到柳琴桌前,我没有立即把钱放到柳琴桌上,而是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几秒,学着下围棋人的指法,用食指和中指把钱轻轻按到她面前。
“谢谢你。”柳琴的声音是颤抖的,脸上涌现着一种非常自卑的表情。
我不想被那种表情打动,所以飞快地收回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听到了柳琴哭泣的声音,我听到了柳琴谢大家的声音,我听到了柳琴收起钱的声音,我也听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议论的声音。
“怪不得柳琴从来没有给我们吃过零嘴。”白莉娜小声地对朱珠说。
“是啊,她也从来不吃我们的零嘴。”朱珠补充。
“我明白了,她在宿舍里做饭,是为了省钱。”白莉娜又说。
“能省下一半呢。”朱珠又补充。
“可柳琴从来不对我们说,其实说出来谁都能理解。”白莉娜有些埋怨。
“那不一定。”朱珠的口气似乎是在说我。
对柳琴,我说不上是同情是可怜还是瞧不起,反正中午回到宿舍后,我把自己包里的零嘴儿一古脑地都倒到柳琴的床上。
柳琴只是不解地望着我,不敢吭气儿,不敢有任何表示。
我瞥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神里仍然露飘着自卑的神色。老实说,我讨厌这种自卑的眼神,我觉得一个人的志气不应该以贫富为标准。
柳琴默默地收下了我送她的零嘴儿,但我们俩个还是没有话说,我知道,我在做着一个赠与者的角色,而她,在做着一个收受者的角色,我们俩就像两张绷紧的弓,随时都有向对方射出去的可能。
那天终于来到了。
六月的北京,已经非常炎热了,三十几度的高温,使我每天都得到校门口去买冰棍吃。
中午,同学们都躺在床上闲聊,我独自走到校门口,像贼一样地躲到传达室后往校门口张望了一番,自从我拒绝了周明后,周明常会跑到《汇丽》女中门口溜达溜达,那天差不点被他发现,从此,我只要去校门口,都会先观察一番。
没有周明,我松了一口气,刚要从传达室后走出来,朝那个每天都在我们校门口卖冰棍的阿姨跑过去,就听到了一声埋怨,“妈,告诉你以后不要来我们学校门口卖冰棍,你就是不听,叫别人看到了会怎么想啊?多丢人啊。”
很熟悉的声音,可我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我猜测着,想伸出头去看看,又怕被发现,所以我继续躲在传达室后偷听着。
卖冰棍的阿姨说:“可就是这所学校的门口卖得好啊,女孩儿爱吃冰棍,我在这里一中午能卖别地儿的两三倍还多呐,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是你妈啊?”
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可是万一被同学们发现了,你还让不让我在学校抬头啊?”
“只要你不和我说话,没有人会发现的,好了,别管你妈了,你赶快回去吧。”
“妈——”
在那个熟悉的声音刚要对她妈生气发作时,我已经憋不住地想知道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了,于是,我不管不顾地从传达室后冲出去,朝着卖冰棍的阿姨跑过去,我惊讶地站住了,“柳琴!”
柳琴尴尬地望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却故意地大声说:“原来这个卖冰棍的阿姨是你妈啊!”说完把二块钱放到柳琴妈妈手里,“阿姨,给我来一根脆香棒。”
柳琴刚才还在生气的脸突然变了,她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看了她妈妈一眼,心虚地望着我,“谁说的?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也是来买冰棍的。”说完从口袋里掏出5毛钱,问:“阿姨,有5毛钱的冰棍吗?”
我发现柳琴妈妈的眼里有两滴泪花在眼眶里转啊转的,我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如果当初她不嫁给爸爸,她在农村会做什么?种地的?只因为她嫁给了爸爸,她就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家庭妇女,如果当初爸爸没钱,她会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家庭妇女吗?或许马路上那个扫大街的,或许公厕里那个看门的,就是我妈妈,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眼下,妈妈已经跟着一个没有钱的男人走了,说不定她也在为生计而做着那些并不伟大的工作,难道,我会为这个而不认我的妈妈吗?不,我想我不会的!我不会嫌弃这样的妈妈,所以我非常气愤地瞪了柳琴一眼,冷冰冰地问:“你不想认你妈妈?”
“不不,我真的不是这个女孩子的妈妈。”柳琴妈妈自责地看了柳琴一眼,递给我一根脆香棒,匆匆地推着冰棍车走了。
柳琴看着她妈妈的影子,紧咬着下唇,用可怜的声音说:“楚晓晓,她是我妈,可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妈是卖冰棍的。”
“柳琴!”我有些暴跳如雷了,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柳琴的脸,脚跺着地,凶巴巴地骂起来:“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买冰棍怎么了?她没有偷没有抢,她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用在你和你爸爸身上,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如果她是我妈妈,我会每天跑到学校门口帮她卖冰棍,我会帮她一起照顾瘫痪在床的爸爸,我会为有这样一个妈妈而骄傲自豪,我会……”我不知道我该怎么替柳琴的妈妈教训柳琴,我只是气得有些语不成句,我甚至有些哽咽起来,我气咻咻地把脆香棒扔到柳琴面前,恶狠狠地扔下一句:“除了自卑,你还卑劣。”我跑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