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谁开第一枪的问题”,郑重其事地声明:
“枪声来自宛平城东门外,这是每一个长着耳朵的人都听到了的。我方在那里并无驻军,何谈开枪?”
松井不以为然地说:“需要更正王专员的话,是枪弹声,不仅仅是枪声。还有,具体地说,枪弹声是从宛平城和铁路桥附近传来的,那两个地方驻有中国的军队。”
王质问:“我们已经查过了城内的每一个守兵的子弹,一发不少,怎么会有枪声?”
松井突然转移了话题,说:“我们的士兵被贵部绑架进城,我们要进城搜索。”
王反驳:“你们在城外演习,士兵怎么会在城内失踪?再说,宛平城在夜间已经封闭,你们的兵是长了翅膀飞进去的?”
松井坚持己见:我们必须进城搜索!
对于他的蛮横不讲理,王冷斋很愤然,他不得不站起来甩出一句话:就算你们丢失了士兵,也与我方无关。宛平城不许任何外国军人进去搜查!
冀察当局的几位代表,很少讲话,好像他们的任务就是“坐会”。
松井看到王冷斋竟是这样毫无情面地与自己论战,心中十分恼火。在战火暂停几分钟时,他很傲慢地问:
“王专员既然是中方参加谈判的主要代表,我希望能带来一些与军方不同的情况。”
王冷斋说:“很遗憾,没有。我只带来了事实的真相。”
“真相是什么?”
“真相就是:日军演习的地方在宛平城东门外,我方在那里未设一兵一卒,我城中守军也并未开枪。只是在日军炮轰我宛平城时,我军才会进行还击,以示惩戒。”
就在谈判进行的当中,出现了一种具有喜剧性、也是富有讽刺性的事,我方代表得到可靠消息:日军失踪的士兵已经归队。
我方代表交头接耳的一阵骚动,引起松井的注意。
其实,在此之前半小时,也就是松井进谈判会议室时,他已经知道了此事。但他仍然装疯卖傻地提出要进城搜查已经归队的士兵。
日军声称走失的这个士兵是个刚穿上军装不久的新兵,传令兵,他在执行任务返回时,由于天黑路滑走向相反的方向,因此延误了归队时间。如此而已。
既然将把柄已经抓在手,只有揭穿日方的谎言才可以制止它,王冷斋又一次站起来,端出了这个消息,他提醒松井不要执迷不悟,说:
“松井先生,据我方得到的可靠消息证明,你们那个下落不明的士兵已经归队。”
松井一惊,鼻尖上又冒出了汗。他望了王冷斋一眼,马上装作镇静地说:“我们调查他是怎样走失的是有必要的。”
真滑!他不提搜索的事了。
王冷斋当然不可能没词对付松井,他说:“怎么走失的,你们最好去问问那个士兵本人就明白了。”
松井口里咬了个驴粪蛋蛋却硬说自己吃的是肉丸丸,他不讲理到了耍赖的程度,就是坚持要调查日军士兵失踪的原因。
……
谈判无任何进展。
该“坐会”的人说话了,明目张胆的出卖国家主权、领土的事料定他们不敢干;但是,为了维护祖国尊严而去痛斥谴责日寇的事他们也无胆去做。折中,调和,这就是一切不偏不倚者的看家本领。
最后,冀察当局忍辱退让,同意了松井的意见:双方派员同往宛平城调查。待调查情况明了后再商谈处理办法。
双方的调查人员各三人。中方:王冷斋、林耕宇、周永业;日方:冀察绥靖公署日本顾问松井,日军辅佐官寺平和秘书斋藤。
沉重的夜空挤出一两点星花。雨并没有停。路旁的树露出暗褐色的疤痕。
就在双方人员准备一起前往现场调查时,王冷斋等中国代表接到方才秦德纯已经得到的那个报告:驻丰台日军数百人,正全副武装开赴卢沟桥。
王冷斋望望夜空,心情像锅底一样沉闷。
他茫然无措……
“中转站”建在何处
拂晓前,洪大中从宛平城赶到了丰台。他此行的任务就一个:开辟中转站,将卢沟桥战地的战况以及王冷斋专员向北平请示报告的问题,及时无误地转达上去。
宛平城的联络已面临着失灵,瘫痪的危局。再说那儿从昨晚起就处在了日军的严密窥视之下,打电话,拍电报已经没有多少安全系数了。
“中转站”建在何处?
这是个颇费脑筋的事情。因为丰台也不是安全地带,满眼都是日军,还有汉奸……
再者,让洪大中这样的“头面人物”干这种秘而不宣的“地下工作”,这本身就很容易招人惹眼。他这个王专员的秘书兼第二科科长,平常的工作是应付县府日常事务以及处理涉及丰台日本军警宪,日本浪人的纠纷,丰台的国人和外国人都十分熟悉他的面孔。现在这种非常时期他冷不丁的出现在丰台镇,还不引起人们、尤其是日军和汉奸的注意?
没有办法,王冷斋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大中担负“地下工作”的任务最合适。专员有他考虑问题的特殊思路;越是招人注目的人往往反而不容易让人注目。
这叫逆向定律。有道理。
当然,作为洪大中本人,他依然是小心了再小心,谨慎了还谨慎。能见一个人就决不见两个人,露一次面能办成的事就决不让人再见第二次面。
一到丰台镇,他就把自己藏在一间房里,尽量与外界隔绝。还是丰台商会的办公地方,商会的人早些天就逃颠了,电话也是现成的,顺手牵羊,拿过来就可以用――这是他感到很可心的一件事。说实在的,洪大中来丰台开辟“中转站”,开初发愁的还就是电话,它是联系北平与宛平的神经,没有它,一切无从谈起。
他很快就和丰台的总机接上了头,他们一听说洪科长是为了传递卢沟桥的战况而来,立即表示:我们24小时都值班,保证随叫随到。拿出两条线给你作专用线用,以免漏掉消息。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刻,每个人都愿为抗日献出自己的一份赤心。
洪大中找来一把椅子,守候在电话机旁。他觉得自己是整个卢沟桥战区的值班员。
不,还有一位值班员。他就是守在电话线另一端的宛平县府公务员小刘,他也是昼夜守着电话机,专员找他他马上就得到,之后把电话内容转告给洪科长,再由科长转给北平。
今夜,在宛平和卢沟桥有多少这样辛劳的值班员!
这阵子,没有要事通电话,线路空着,洪大中便和小刘在电话上聊了起来。
“小刘,现在你就是一个义务电话员了,千万别离开电话机,那样会误事的。即使房子被敌人的炮弹炸塌了,你也不能逃命,一定要守好电话。”
“我记住了,科长,我想不仅要做个义务电话员,还要做个不怕死的电话员。你说呢?”
“对,你讲得很好,咱们两个都应该做不怕死的义务电话员!”
“科长,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我的领导,肩上责任重,今后用到你的地方还多着哩!只要你和王专员,还有其他领导人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个难关,日本人就张狂不了几天,老百姓就不愁没有出头的日子。”
“小刘,话不能完全这么说,现在我俩为了打鬼子当了电话员,你光荣,我光荣。没说的!听,好像电话铃响了……”
是的,放在桌子上的另一部电话机急促地叫了起来,小刘忙抓起听筒听起来。
洪大中在这头焦虑地等待着……
铃声。小刘传递着战况:
“科长,有事,急事!”
“慢点讲,一字一句讲。”
小刘讲了这样一件事――
日军大队人马正向回龙庙和平汉铁路桥开进,看样子他们要强占这两个地方……
牟田口廉也和一木清直大演双簧戏
一辆汽车载着双方代表驶向宛平城。
行至丰台时,被日军第1联队队长牟田口廉也拦住了,他要求中方代表到他们兵营去面谈。面谈?王冷斋心里直打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牟田口怀里肯定没揣好肠子。
王冷斋身不由己地走进了联队院里,中方的其他两位代表紧紧相随。大家都预感到这个胖墩墩的矮个子日本队长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但是,他究竟要演什么戏,不得而知……
等大家都坐定后,牟田口冲着王冷斋说:
“阁下身为地方行政长官,应负当地问题处理的全权责任。我军失落士兵一事,要迅速处理,以免延误扩大。”
牟田口讲话的口气很大,他正在代理河边旅团长的职务,还能不威风?
王冷斋说:“刚才在你们特务机关部商定的结果是,先调查后处理,现在我所负责的只是调查的使命,还谈不到处理。”
牟田口从王冷斋身上得不到如意果,又转身对林耕宇蛮横地吼叫:
“都是你们搞的嘛,使我们的士兵丢了,现在又不处理。”
林显然没有敢顶这个庞然大物的气度,忙卑屈地说:“完全是误解!误解。”
牟田口斥责道:“误解?关于误解的事以前就说过了。我不会相信!仅仅拿‘误解’是交待不了这件事的。”
林无话可说了。
牟田口也许看出了还是应该和王冷斋交谈才可能会得到点什么,王是专员兼县长嘛。所以,他又这样问王冷斋:
“我的大大的不明白,作为文官的你,有制止中国军队行动的权限和气魄吗?”
这是挑衅,中国人叫“激将法”。
王冷斋回答:“我已经给你说过了,现在事情还未调查明了,谈不到什么处理,更无所谓制止中国军队行动一说。至于说到气魄,我可以告诉你,中国每一个公民都有制止任何侵略者侵犯自己领土主权的气魄!”
牟田口继续纠缠:“我还要问问阁下,假如事态已经调查得明明白白了,你是在当地的处理这件事,还是要一定的向你的上司请示?”看来他根本没有打算让王冷斋回答他的问话,接着说下去:“日本方面已决定由森田彻副联队长全权处理这事。我想,因时机紧迫,如来不及请示上级,阁下自有权宜处理此事……”
王冷斋打断了牟田口的话:“先调查清楚,再谈处理。就这样!”
牟田口露出凶相赤膊上阵了,他对王冷斋说:“你现在就下令,让我们进城搜查。”
王冷斋大笑起来:“阁下不觉得卖国的帽子戴到我头上不合适吗?我不会让你满意的。”
牟田口一甩手,走了。
到哪里去?
他的身前有一条路,身后也有一条路。
不,他要走的路在他的盘盘肠子里。
牟田口在他的办公室正拨着电话……
调查人员分乘两辆汽车前往宛平城。
牟田口这时按他们既定的对策派副联队长森田彻中佐前往卢沟桥地区指挥他们的队伍。
这之前,他已打电话通知了在那里的日军第3大队长一木清直。
汽车向宛平城驶去。向西,向西,汽车把路背在车厢里。
此时,7月8日凌晨4时。
王冷斋等三人乘坐的汽车一离开丰台日军的军营,就看到路边数百名日军分乘八辆汽车先他们一步向卢沟桥方向开去,他的心一沉,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感觉。看来刚才牟田口让他们在丰台停留是别有用心的……
他想飞往宛平,但汽车只能一步一步地赶路……
牟田口廉也和一木清直正演着一出双簧。
一个拿着电话请示:“中国军队再一次向我军射击,请示联队长,不,是旅团长,我们应该怎样处理才好?”
牟田口恨不得将对方从电话机里扣出来好好训斥一顿,甚至揍一顿,他很不满意地质问一木:“受到敌人攻击应该怎么办?一个军人怎么会提出这样幼稚可笑的问题来!”
是的,一木的台词没编好,他马上改口说:“我方是否应该予以回击?”
牟田口肯定地回答:“受到敌人的射击,就予以回击!”
做贼心虚,一木深知挑起战争的严重责任,因而又紧问了一句:
“那么,我们真的开枪也没有关系吗?”
牟田口不说话,心想,这个一木今天是怎么啦,为什么变得这样婆婆妈妈?饭桶!
一木确实感到分给自己的角色没有演好,有些愧心。他马上说:
“好,我这就进攻敌人,既然这样,这件事事关重大,请把时间核对一下。”
牟田口的心也在咚咚地跳。虚。
他抬起手腕瞟了一眼:“4点23分。”
一木校正了自己的时间。他在抬腕的瞬间,整个身躯都抖了一下。
此刻,预谋这场战争的所有的好战分子都在校正时间。在他们的眼里,阴谋得逞的时刻肯定是辉煌灿烂的。
和平却酣酣地躺在睡梦里。
林中的鸟儿也没睡醒。
一木清直率领第3大队主力,排成四路纵队,气势汹汹地向中国阵地扑去。
不过,他有点朦胧,问身边的士兵:中国的阵地在哪里?
黎明随着露水消失。
和平正酣酣地躺在睡梦里。
7月的林子里,如柱的树杆间闪过一个黑影,有人举起枪瞄准树上的鸟儿。
一伙娃儿们躲在后面合起声来说:打死这打鸟的人。
惊飞了鸟儿……
雨帘子罩着风挡玻璃。
汽车继续前行。
雨刮,像一只勤劳的手,不停地擦拭着玻璃。不,它是在擦拭路。
王冷斋心急得起火了。今天这路程怎么变得这么长?
可是,日军的八辆汽车早颠得没影儿了。
雨中,汽车爬坡。空气很潮湿。路面干涩。
车速又慢了下来……
回龙庙:进攻卢沟桥的突破口
一木肯定会有一种感觉:今晚,大概所有关注中国卢沟桥的目光都盯着他。这使他不仅仅有一种自豪,还有压力。
他接受了发动进攻的命令后,在五里店附近遇到了向宛平城行进执行调查任务的松井少佐。他们肩负的具体任务不同,但目的都一样,话便说到了一起。
一木告诉松井,他是去进攻卢沟桥和宛平城的。那完全是一种无上光荣的口气:
“到时候,将会是我宣布卢沟桥被日军攻占了。明白吗?我们注视卢沟桥这座不平凡的桥头堡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松井听罢自然很羡慕,连他也觉得有几分得意,因为这里有他的一份功劳,不过,他想了想,又有点深思地说:
“中国的军队会不惜代价地反击你的进攻的,这,我早就听他们说过的。”
“他们说过?谁?”一木好吃惊,他简直怀疑这个松井是个密探了。
“冯治安师长!”松井回答得十分坦然。
“冯治安?”
“对,是他。我见到过他,我提到了29军向我军的不法射击。冯说,他属下的部队不会派到卢沟桥去的,如果城外有部队射击,那一定是土匪。”
“土匪?那一定是骂我们的了!”一木不傻,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松井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们在城外部署了兵力,这个,不必隐瞒,也不能隐瞒。有冯所指的‘土匪’,你进攻起来就有了保证,不会发生事故。所以,我支持进攻卢沟桥,但是,对宛平城的攻击,我们则要等一等了,因为城内有很多良民,这些良民的厉害不会差于军队,我们会寸步难行的!”
一木从松井的话里得到的是力量。当然,他也悟出了点东西。感谢松井。甚至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松井应该叫松木。一木,松木,双木成林嘛!
一木率领部队鼓起心帆去赶路了,他到了卢沟桥附近的沙岗村,马未下鞍,人未休息,就部署攻击了。部队全部散在各个点上,成战斗队形。步兵炮对准了回龙庙。
庙里驻守着29军的部队。
现在,一木在心里反复地练习着四个字:
“准备射击。”这是他要下达的战斗命令,第一个命令。
日军为什么要把回龙庙选为进攻卢沟桥的突破口,也可以说是整个“七七事变”的突破口?
先从回龙庙说起。
这座建于明代的庙宇位于卢沟桥以北约1400米的永定河东岸的高坡土台上。顾名思义,回龙庙就是龙回头的意思。这自然是当地老百姓的美好愿望了。永定河从遥远的上游流到距卢沟桥不远处时,河身突然变得狭窄,窄到只有上游河身的三分之一还不足,而水头突然增高,高到高于上游水头的一倍还多。这样,促使河水反向回流,很容易发生水患。于是,乡民便建造了回龙庙,祈求龙神保佑他们消灾免难。
回龙庙以东是一大片开阔地,约有四平方公里。日军的军事演习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回龙庙是个战略要地,中国常年有驻军在这里守卫。驻军的任务主要是与宛平城驻军为犄角,从南北两方护守平汉铁路桥。日军一旦进攻铁路桥,就会受到两翼驻军的夹击。
此刻,一木的如意算盘是:首先强攻夺取回龙庙,尔后攻取铁路桥,西进渡河,长驱直入卢沟桥。
度过风雨飘摇之夜,去迎接黎明。
守庙者和攻庙者都会这么想。
……
如今,在卢沟桥再也找不到回龙庙了。它早被历史的风尘淹没殆尽。
卢沟桥事变中这座庙宇是敌我双方争夺的战略要地,守者顽强,攻者死拼。它曾经三失三得,那三间正殿、四间配殿,毁坏严重,荡然无存。只是那土台高坡尚残残缺缺地赤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最初,庙基柱础还依稀可辨,后来很快就被风沙掩埋得无踪影了。
不过,今天来卢沟桥旅游的人还总忘不了回龙庙,他们常常指着土台高坡的东坡沿处两座水泥建筑物说:“看,那就是回龙庙!”其实,错了,你只要走近它就会发现这两座水泥建筑物尚存有射孔。原来是当年中国军队修建的两座碉堡!
人们怀念回龙庙。
谈判显然不行
载着调查人员的汽车越走越慢了。不是因为道路泥泞。
此刻,在王冷斋的眼里,卢沟桥、还有桥东的宛平城像天边的彩云,能想象得出它们的绚丽,却得不到它们的滋润。
他的心已经飞到了桥上,他的脚已经踏进了城门。
车速骤减,沙岗村到了。停车,下人。
这儿离宛平城东门只有二里地,一竿子就能够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