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宋哲元亲自导演了一场“中南海鸿门宴”。这是一次极为丰富的“宴会”,各种各样的人都把本来掩藏的心态以至灵魂袒露在餐桌上。如果宴会的操办者早就料到这点,那么,人们对他的英明伟大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宋哲元没有福气享受人们的这种钦佩,他的言语他的行动,都在不可辩驳地证明他在走着一条路,一条低三下四的可怜兮兮的路……
这一年6月,华北的天气似乎比往年这个季节要燥热得多,高悬在当空的烈日很像个喷射着火星的大轮子,热流好似刚从锅里蒸出来,碰在人身上湿漉漉的热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使人们得到一点清凉的爽心。
也许天气并无反常,只是人心太浮躁罢了。
这天上午,冀察政务委员会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盛大宴会,招待日本华北驻屯军北平附近军队连以上军官,由29军驻北平部队团以上军官作陪。
在平、津乃至华北地区,这肯定是规格最高,气势最隆重的一次宴会。
赴宴的要员阵容:
中方――
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29军军长宋哲元;
北平市市长,29军副军长秦德纯;
河北省省长,第37师师长冯治安;
第38师副师长李文田;
第37师第110师旅旅长何基沣;
第38师第114旅旅长董升堂;
独立第26旅第227团团长杨干。等等。
日方――
华北驻屯军旅团长河边正三;
华北驻屯军特务机关长松室孝良;
军事顾问松岛、樱井。等等。
另外,还邀请了在北平的北洋军阀和社会名流如吴佩孚、张怀芝等陪坐。
29军的团以上干部在未进中南海之前,并不知道他们今日到这里来要干什么,当时接到的通知是到怀仁堂集合。可见这次宴会是很神秘的。
宴席共摆了八桌,双方要人和社会名流坐了两席,其余六桌,每席是三四位日本军官坐客位,四五位中国军官坐主位,交叉有序,颇为讲究。在主席的两边,设了两张空桌子,备上下菜之用。这个名为“联欢”的宴会,却没有一点轻松欢乐的气氛,像死了人似的,显得沉闷森严。尤其是29军的军官们,一个个板着脸面端端地坐着,泥胎一般。
宋哲元端起酒杯,发表祝酒词:“中日两国同种同文,友谊长存!”
松室孝良端起酒杯,他的答词是:“日中亲善,携手共进。”
宴会气氛仍然很沉闷。
宋哲元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扫兴的局面,他又不好发作,只能频频地与左右的或河边或松室孝良或吴佩孚去碰杯,也说几句轻松的玩笑话,但是始终出不来他想象的那种气氛。几只有数的杯子很单调地碰着,声响却很清脆。
中国的军官今天是怎么了?只是闷着脑袋吃菜、喝酒,嘴呢?为什么在这种本该热热闹闹的场合不多讲几句逗乐助兴的话。当然,偶尔他们也举起杯来,不过不是与日军的军官去碰,而是越过这些鬼子找自己的人干杯。日军似乎并不在意这种冷淡,倒是主动地与为邻的中国军官碰杯,且大声叫喊着:“良辰美酒,对酒当歌,来,干吧!”
真佩服这些酒坛子,他们喝十杯八杯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宴会上多亏有了这帮浪子们伴着酒水的狂言狂语,才多少有了几分活起来的气氛。但是绝不是欢愉的气氛,而是那种闹嚷嚷的犹如走进了杂乱无章的集市上的感觉。
宋哲元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半缕的笑容,他多少得到了点满足。宴会渐渐进入了“佳境”。
先是有个日本人站起来为他的弟兄们祝酒,也为中国朋友祝酒。尔后,有个中国军官站起来礼节性的回敬各位……
不要说当时,就是事后在座的每一个29军的军官们,包括肚量很大的宋军长,都没有想到发生了一件十分突然也实在使人们难以理解的事。那是酒到三巡已经半酣的时候,坐在主席座的松岛忽然起身离座,身子一跃,跳到了旁边的空桌上,放在桌面上的一只空碗哗一声被他撞得落地粉碎。只见他学着中国人施礼的样子,双手抱拳,摇晃了几下说:
“诸位,我来给大家助兴,表演个节目。见笑了。”
日本军官们大声吆喝着,为他鼓掌,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中国军官都瞪大眼睛看着站在桌子上的松岛,谁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还将发生什么事。
松岛从桌上跳下来,先是躬腰之后踢了几下腿,接着便跳起了一个舞蹈。
日本军人为他再次鼓掌。
松岛越发得意了,他拿起一把显然早就准备好的放在他就餐桌下面的刀,抬手投足的挥舞起来,他边舞边告诉大家这叫“刀舞”,好几次他故意将明晃晃的刀挥到中国军官的眼皮底下,待中国军官们要发作时,他一个转身,噌一下把刀又收了回去,夹在自己的胯下……
29军的军官们停止了饮酒吃菜,瞪目怒视着这个狂人的拙劣表演。
日军军官的吃兴随着松岛的战刀不断挥舞而猛增着,他们划着拳,吆喝着酒令,屋顶几乎都要被揭起来了……
松岛可能玩够了,也许是疲倦了,他再次跃上桌子,随之做了个刀劈胯下的动作,干净利落地结束了他的表演。
他在原处落座,抓起酒杯揭底干掉。
热酒下肚,松岛尖叫一声。人们怀疑这是暗号?
果然又一个日本军官应声跳上了空桌子,唱起了日本歌曲。在场的中国人自然不懂他唱的什么内容了,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显得格外得意,好像要把P股拧掉似的摆弄着腰肢,扭得十分投入,还不时地挤眉弄眼地在中国军官面前摆谱,左手捏出个响哨,右手又捏出一个响哨,随意挑衅。
他的低下唱腔及下流的扭摆动作理所当然地赢得了日本军官们的阵阵喝彩。那混球昏了头,更加唱得放肆,跳得无聊。
肯定是为了给这个倒胃口的“歌手”涂上一点更诱人的油彩,这时,另外两个日本军官跳出来给他助威,一个蹦上空桌子放开破锣嗓子高唱起来,另一个在地下围着宴席狂舞。
这三个日本人凑成了一台戏,使整个宴会都显得乱哄哄的像一窝蜂。
这不是唱歌跳舞,这是一伙无赖在挑衅,
中国的军官们这阵子气得快把牙咬碎了,不少人捋起袖子准备回击鬼子。
首先站起来的是李文田副师长。
他早就憋不住心头这股向外喷射的怒火了,这时大踏步地走到那张空桌前,挽起袖子,清清嗓子,说:
“看我的,给各位唱段京戏黑头腔。”
他唱的是《铡美案》里包出怒骂陈世美的那段唱词,嗓音粗壮、圆浑,吐字刚劲有力,他是想把那些狂人的气焰压下去的。
可是,日本兵仍在旁若无人的跳着,唱着,不会唱不会跳的都津津有味地吃着,喝着。他们压根儿就不懂什么叫京戏黑头腔,你唱的再卖劲也触不动他们的心!
要治这帮蠢驴看来还得想别的招。
在座的29军的军官们都把目光投到了董升堂、李致远身上,他俩会武术,在军里军外是出了名的。这阵子应该露一手,压压邪。
冯治安悄悄走到李致远桌前,小声地说:
“伙计,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是时候了,上!不能输给小日本!”
李致远正准备来一手时,没想到董升堂已经站了起来,说:“我来表演,打打拳!”他把“拳”字咬得很重,那是说给鬼子兵听的。
说毕,他一个箭步跳到席位中间的空地上,打了一套八卦拳。他手推臂挡,刚柔相济,表现了极深的武术功底。
这拳打得日本军官一个个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从表情可以看出来,他们的内心很不舒服,一定在想:怎么能让中国军人用这样漂亮的拳把我们打下去呢?
董升堂的八卦拳打到酣处。
同伴们给他鼓掌加油:“好,再来一个!”
他收起了动作说:“见笑了,我的节目到此结束,后面还有精彩的。”
李致远应声走了出来,他练的也是武功,打了一套国拳。他的动作整齐、干净、利落,手起刀落,配合得当、默契。手劈下去犹如快刀斩乱麻,刀劈下去天地似乎都在颤抖。几个日本军官看得直咂嘴,离座来到跟前观看,李致远挥刀而去,吓得他们怯怯地直后退。李致远忙说:
“对不起,受惊了!”
日本军官只是傻笑。
李致远收场,刀技表演结束。
耍罢武功再来段“文”的。何基沣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激愤,他身子一蹦,跳到了那张空桌上说:
“我给大家唱支歌。”
他唱起了李大钊先生在日本留学时作的那首《黄种歌》:
黄种应享黄海权,
亚人应种亚洲田。
青年,青年。
切莫同种自相残,
坐教欧美先着鞭。
不怕死,不爱钱,
丈夫决不受人怜。
洪水纵滔天,
只手挽狂澜,
方不负石笔,
后哲先贤。
……
昂扬的歌声,在有节奏的击掌声助威下,更加雄壮,震撼着天宇。使人感到,这一瞬间宴会厅里除了何基沣的歌声就是中国军官的存在。
日本人的嚣张气焰被压下去了。
当然,这只是暂时的局面了。
有两个日本军官发恨要改变宴会厅这不利于他们的形势,只见他俩像两团弹簧一样蹦了起来,其中一个喊了声“一、二”,两人便做起了相同的动作,腿一蹲一起,双臂伸出又收回,很像一对好玩的木偶。两人也喊着相同的歌儿,是歌儿吗?很像水田里拉着犁杖的老水牛在吃力地叫着。
何基沣的歌声被这噪音压哑了。宴会厅分明又变成了日本人的世界,他们起哄似的鼓起了掌。
这时,秦德纯走到李致远身边,捅捅他,说:
“老李,继续练你的武功,把绝招拿出来!”
李致远又走到原先打拳的那块空地上,双手抱起向四座作揖,说:
“失敬了,看我接着练吧!”
他再次打了一套漂亮的花拳,这是在学生时代学的,如今过去了十多年,竟然没有忘掉,而且打得更加圆熟、刚劲。年龄长了,拳艺也跟着长了。功夫是自幼练就的!
接下来,日本军官的舞刀开始了。
李致远回到座位上时,几个日本人上来给他敬酒碰杯,表示亲善。
一个日本军官说:“李旅长,能耐大大的有!”
李致远谦虚地说:“小意思。”
日本人是绝对不会服气的,你瞧他们那刀挥得多狠,把所有仇恨都涂在了刀刃上,卷着狂飚呼啸。
他们玩的是“倭刀”。在中国老百姓的印象里,“倭刀”就是佩挂在日本鬼子腰间那把短而粗的战刀,它是日本兵凶残野蛮的独特象征。他们砍人如削泥,鬼子刀!
此刻,“倭刀”的挥舞者拿着刀在席间变换着花样舞耍着,一阵阵噼里啪啦地乱响。
李致远难捺心头的怒火,这时他转过身向传令兵招招手,传令兵来到面前,他嘱咐说:
“你赶快乘车回去,把我那把柳叶刀拿来。”
传令兵转身一溜风,没影儿了。
这期间,宴会厅里的“节目”一直在不间断地表演着。基本上是双方交替出场,你上来他下去,谁都想把对方镇住。
东洋鬼子的“倭刀”又耍了两轮。
他们玩得很蛮,很投入。在日本军官看来那自然是精彩不过了。这,从他们那一直不落的掌声里可以得到证明。
董升堂又亮相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西北军使用过的大片刀,在席前有章有法地劈了一趟刀术,刀刀入肉,招招有劲。非常解渴。
一位日本军官突然站起来,对董升堂说:
“董旅长,你的刀艺非常的好,绝顶的成功!”
为了回报他的好意,董升堂又劈了一趟刀术。
就在董升堂舞刀的时候,传令兵把“柳叶刀”送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淌汗。当他双手把刀递给李致远后,脸上浮出了完成任务后的那种轻松而畅酣的笑容。
李致远离席,对传令兵说:
“把你的布鞋贡献出来。”
他说着就用皮鞋换了传令兵的布鞋,穿上,系好鞋带,然后在地上踩踩,怪轻巧的。他这才接过刀,摸摸刀身,又拭拭刀刃。一切准备停当,他上场了。
他劈练的这套刀术叫“滚堂刀”。
这是他在十多岁时学的祖传刀法,几十年来,一直未丢,特别是从军以后,练得更勤了。他的“滚堂刀”常练常新,早已不是原先的那套刀法了。正因为有了新意,才显得更精,真是炉火纯青。这把“柳叶刀”是他亲自选来的上好钢材精心制作的,系心爱之物。全旅指战员几乎无人不知道李旅长有一把“柳叶刀”,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轻易拿出来的,一年四季都挂在房中央的墙上,满屋生威。
此时,只见李致远握刀站定,闭目稍停,是在运气吧!然后,他双眼圆瞪,猛然起步。随着一声喊“杀”,他的身子腾空而起,刀刃已经从日本军官们的眼前扫过,好像刮了一阵狂风,那一撇撇胡子也随之抖了几下。他前砍后劈,上挑下勾,一会儿如猛虎扑山,一会儿像莽蛇静卧,每一刀都带着嗖嗖的风声,使他的身子完全隐没在一片寒光之中……
牛皮不是吹的,不服气不行。在场的日本军官被李致远精湛的刀技征服了,有几个日本人走过来为他敬酒,他们显得蔫蔫的,刚才那份趾高气扬的劲儿锐减。他们用小饭碗盛酒,酒是中国的烧酒,和日本的啤酒掺和在一起的叫不上名字的酒,不知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李致远不怕这盛酒的碗吓人,也不怕这碗里装的“鬼酒”,喝!他接过碗,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不能让日本人小看了中国的军官。
敬酒人说:“李武术家,你的刀法大大的好,喝酒也是海量!”
说着又递上来一碗酒。
李致远没有半点犹豫,接过来,又一仰脖子,干完了。
再递。又一碗酒送到他面前。
李致远上厕所小解,趁机吐掉嘴里的酒。回来后接过碗,又一饮而尽。他没有醉。
敬酒的人傻了眼。他们今天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海量。
又有几个日本军官拥上来给李致远“敬”酒。他不推辞,接过来全都喝掉……
在场的所有日本军官全都仰起雁一般的脖子,眼睛瞪得像铃铛,望着李致远。
耍刀,比不过中国军官。
喝酒,也没有中国军官这样的海量。
李致远就是不醉。
松岛显得比在座的任何一个日本军官都要焦虑,尴尬。在主席座上的日本军官中,他的职务不算最高,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却比河边、松室孝良要操更多的心,承担更多的使命。这时,他站起来,有点气急败坏地说:
“难道我们就没有招儿了?输了?”
说着,他走出宴席桌,站在那块空地上。他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手里玩弄着。
全体人员包括日本军官在内,都用惊愕的目光打量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他用手指了指宴席上的一位日本军官,随即将武装带扔给了那个军官。
干什么?日本军官不知道,拿着武装带无所适从。
松岛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那军官明白了,便动手把武装带捆在了松岛的头上。
松岛在头顶上放了一个大酒壶,晃悠几下,让酒壶在头顶平衡,站稳,又把三支烟叼在口中,同样,在两个鼻孔各插一支烟,两个耳朵再塞上两支,这还不算,在肚脐眼上还要按一支。最后,他让别人帮他把八支烟全都点燃,他的本事就在于他能使法儿使八支烟一会儿同时冒烟,一会儿又同时不冒烟……
洋相,超级洋相!
别人谁也没有他这一手。松岛赢了。
这对于洋相百出的人,人们不会对他有太大的兴趣,更谈不上去尊重他。松岛的败胃口的无聊表演,在一阵起哄的大笑之后,没人再理睬他了,他自知没趣,便草率收场。
这场宴席上的“节目表演”,李致远的刀技达到高潮,松岛的“洋相”跌入低谷。还会不会有奇峰崛起,谁也说不上来……
日军肯定是不服气的,他们不会在松岛败下阵的表演后结束这场有预谋的挑衅。
河边和松室孝良再次交头接耳……
他们的部属终于想出了为首脑和自己解围的办法:目标,宋哲元,在“太岁”头上动土。
宋哲元似乎有所预感,他忙起身准备走开。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刚站起来,九个日本军官就走到酒席前,齐声喊一声号子,便把他抬了起来。那情景就像举重一样,高高地举过顶,却久久地不肯落下来,就那么静静地举着。宋哲元感到五脏六腑都被人悬吊了起来,但他却不敢吭一声,只能强装笑脸地任人举着,举着……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人把秦德纯也举了起来,情景跟举宋哲元一样。
鬼子兵的这一“节目”真他妈的出乎人意料,29军的军官们一时全傻了眼,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
河边和松室孝良站起来观阵,他们笑得很甜蜜,满脸的横肉都缀着笑。
毕竟29军是个很大的世界,脑子灵的人有的是,他们不能就这样让鬼子折腾自己的军长。这时有人向伙伴使使眼色,喊了一声:
“来呀,礼尚往来,我们也举起来!”
立即就有五六个人拥上来,照此炮制,七手八脚地把河边也抬了起来。与日军相比,29军军官们抬河边有了新的创造:他们高高地将他抛起来,落下接住;再抛起来,再落下,再接住……
日本人的摹仿水平远远超过了创造能力,他们也学着29军军官的样儿,将宋哲元、秦德纯同样抛起,落下,接住;再抛起,再落下,再接住……
双方都发泄着,就这么以原始的取乐法野蛮地发泄着。谁也巴不得把各自的对手高高地扔向太空,永远不要落下;又恨不能重重地摔在地底下,一百年也站不起来。
怀仁堂里的气氛异常紧张。紧张!
当宋哲元又一次从“太空”落到地上时,他终于费尽周身之力从那一帮日本人手里挣脱了出来,连连说:
“好啦,好啦!谢谢,谢谢!”
日本人对他表示了谅解,不再“抬举”他。
那边29军官们仍在折腾着。
宋哲元走过去,对自己的部属说:
“行啦。适可而止!适可而止!”
河边也被“解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