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俊接过电报。电文中写道:“16军闻说进犯康庄之共军乃锦州战役中吴克华、莫文骅部,即怯敌不战,弃城而逃。这使共军得以顺利西进,在我部攻打到距新保安城6里处时,逼至我背后。而郭军长又战法不当,对区区一师共军之阻击竟束手无策,迟迟不敢将大部队甩出城垣之外,果断突围,且不听我等劝告,招致坐失良机之祸。万般无奈,我只好分兵掉转头来与东北共军奋战,摆脱腹背受敌之危局,按总部规定之路线向北平转进。如今,共军对我部依然死追不放……”
看罢电报,王克俊埋怨地说:“造成如此局面与郭、安二人宿嫌很深有直接关系。”
傅作义边踱步边说:“共军的胃口越来越大了,数日之内就把我们的几个军全都缠住了。这一手够厉害的,使我们陷入欲战不能欲撤不得的被动局面。但是,共军的真正目的是北平,而不是35军。他们是想让我们继续派兵西援,然后乘虚而入。”
李世杰说:“如果我们不增兵平张线,共军就有可能全力对付郭景云、安春山啦。”
王克俊插话说:“共军真够辣的!我们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好。”
傅作义沉思着说:“不能再犯错误了。郭、安两军东来北平集结的计划不能改变。命令北平空军全部出动掩护他们,并向新保安、张家口空投一切军用物资。”
“怎么样?”傅作义把脸转向李世杰、王克俊。
李世杰没有吱声,知道总司令不同意自己向平张线增兵的主张,再说什么也没用。他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傅的意见。
王克俊没有正面回答,另作建议说:“回绥远还来得及。只要再派两三个军,加上35军、104军、105军等部不愁回不去。”
良久,傅作义才摇头说:“还不到那一步。再说,那里不会有大的发展。”
王克俊刚想说什么,只见傅作义断然地一挥右手,信心十足地说:“依城决战!”
李世杰、王克俊用敬佩的目光盯着傅作义,精神为之一振。我们的总司令守城有办法,部队也不缺乏这方面的经验。先让共军碰碰钉子,叫他们既不能速决,又不能将我们围住。就不信,几十万军队,几百架飞机,还有海军舰队,连一点作为都没有?
光杆军长只身而逃,安春山终于见到总司令
12月10日上午,副军长王宪章率104军2个师撤回怀来后,军长安春山立即召集师、团长及独立营长以上人员开会,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
在会上,首先由情报科长李文运介绍情况,他说:“我军在怀来处境甚危,明天的怀来就是今天的新保安。现在怀来以南山区,尚未发现共军的大部队,我军出其不意经横岭、高崖口,利用日伪修的汽车路,迅速穿过山区,可期安全撤回北平。但道路多年失修,汽车团和炮兵营不好通过,目前顾不了这么多了,只要主力部队能返回北平已是上策。”
安春山说:“康庄的16军已被解决,康、怀间通路已被截断,共军先头部队已迫近怀来。围攻新保安的共军,将以少数兵力阻止35军突围,而以主力先在怀来解决我们。怀来城可守,但没有准备粮弹,而支援又无希望。如打回北平去,八达岭是天险,从双方力量对比来看,我们要由此通过已不可能。当前惟一的生路,即经十八家子、横岭关,沿日伪时期所筑的沙丰线,尚可回到北平。”
安春山扫视了一下会场,见有的人紧皱眉头,有的人心不在焉,还有几个人竟然闭目酣睡起来,顿时心凉了半截。待他把睡觉的人一一叫醒,这些人不好意思地说:“连夜赶路,实在困乏到极点了。”
安春山只好勉强地说:“情况就是这样。我判断这条路虽是共军的老根据地,但目前没有大部队,共军的主力已调到西边去了。我们可出其不意由此突出去。但也有危险,以这样大的部队行动,不能不使当面的共军发觉,对我进行追击、截击。我担心在康、怀间的共军会与我们平行前进。我们进了十八家子,他们也能占领横岭关,因此我们如能顺利地突过横岭关,便活了一半,否则可能全军覆灭。”
最后,安春山问:“大家是否同意这一分析,是走好,还是驻守好?”
“走!”“立即返回北平!”……师、团长们纷纷说道。
经过简单研究,会议决定由怀来城向南经十八家子、横岭关、镇边城、门头沟等地到北平。部署如下:
(1)骑兵大队用最快速度抢占横岭关附近高地,掩护全军通过;
(2)工兵营掩护炮兵营在骑兵大队之后先行,排除路障,保证全军顺利通过横岭关、镇边城;
(3)269师抽出1个团立即出发,占领十八家子附近高地,掩护全军通过十八家子之后,改为后卫跟进;
(4)按250师、军部、269师(欠1个团)、16军一部之序列,向北平转进。
至于途中遇到共军如何作战等事,计划中没有规定。此时的104军,将无信心,士无斗志,根本没有用心考虑计划。
16时30分,安春山率部从怀来城南门过妫河桥,成多路纵队,向十八家子疾进。
解放军东北野战军第4纵队司令员吴克华、政委莫文骅接到报告后,立即决定以10师、11师追歼南逃的104军,以12师担负阻击南口敌人西援的既定任务。具体部署如下:11师沿十八家子104军退却路线跟踪追击,直插镇边城;10师以2个团抄近路经大山口,从左侧取小道直奔内长城边上的横岭关,再插到镇边城,首先切断104军的退路,尔后会同11师在横岭关、镇边城地区歼灭104军。
11师官兵的两条腿要与104军的车轮子赛跑。
104军全副美式装备,步兵乘卡车,炮兵有拖车,当官的坐吉普车,还有飞机掩护。解放军官兵以每小时15里左右的速度行军,从太阳偏西追到日头落山,迅猛追击。可是,不见104军的影子。
天黑了,行军的路比白天不知该要艰难多少倍。
104军拼命南逃,11师拼命追击。
没想到在茫茫黑夜中,104军沿途扔下的罐头盒、香烟盒、汽油桶成了解放军的“路标”。104军走到十八家子,路上的几辆坏车堵塞了前进道路。安春山正在着急为难之际,自己的尾巴被共军抓住了,损失了1个营兵力。
安春山慌忙带上250师93团奔向横岭关。到了横岭关,见自己的骑兵大队已占领了该地,尚未发现什么情况,他才松了口气。
他命令骑兵大队继续前进,269师留1个团在横岭关担任掩护,后续部队迅速跟进。104军军部和269师师部及1个团刚过横岭关,就遭到解放军10师的堵拦,掩护团不知去向,部队被截成了两段。顿时,阵脚大乱,人、马、车、炮堵满了道路,相互践踏。
安春山管不了那么多了,急忙率小部兵力向镇边城没命地逃。
当夜2时,他们跑到距南口约25里的黄崖口。安春山疲劳至极,刚坐在堰埂上就睡着了。官兵们也是两三天没吃一顿饱饭,实在受不了,倒地便睡,毫无戒备。
11日拂晓,副军长王宪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他找军长已经找了好一阵子,没想到军长还有心睡大觉。他叫醒安春山,小声说:“军座,我们走错路了!”
安春山霍地站起身,问:“真的吗?怎么搞的?这里是什么地方?”
王宪章急忙回答:“这里叫马刨泉。按原计划,我们应该走东南去门头沟,现在却走了东北去南口和九峰山。而南口已被东北共军第11纵队占领。”
安春山紧皱眉头,沉思一会儿后说:“没关系,我们这儿离颐和园不远,再向东走几步就是红山口。过了红山口,便是北平城!”
少许,安春山好像想起了什么,问:“跟后边的250师联系上了吗?”
“没有。”王宪章答道。
安春山立即命令架起电台同250师联系,但没有结果。他很恼火,对报务员大发脾气。这时,忽然空中从西北向东南发射很多红绿色信号弹,安春山判断是共军追上来,于是下令部队继续前进。
又是一天一夜。
12日上午10时,安春山一行三转两转地走到了红山口附近几个村庄。也许是因为离北平城不远了,也许是因为大部队还没有赶上来,安春山突然下令就地休息。
王宪章向军长建议说:“这些村庄又小又分散,有了事,可不好办,还是走走再休息好些。”
安春山有些不高兴地说:“兄弟们都乏得走不动了,让大家吃点饭,喝口水,不然一点精神和战斗力都没有。”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隐约的枪炮声。安春山命令骑兵大队派个骑兵班去侦察一下,命令通信营架起电台,与总部和250师加紧联系。
王宪章说:“听枪声并不激烈,250师不会垮的,也许从别的地方走了。”
安春山说:“250师如果通过横岭关,无论从哪里走,也不能不跟我联系。”
停顿了一下,安春山接着说:“你们觉得这地方不安全,你们先走吧!我同250师联系不到,绝不走。我们这些‘喝泔水的’,只好听人家的话。”
说罢,安春山就找地方睡觉去了。他这样做,行军劳累是一方面,更主要的还是舍不得丢下250师。这个师是他的心肝部队,丢了大部队,仅带少数人回北平,怎么向总司令交待?
王宪章理解军长的心思,没有再说什么。于是,官也睡,兵也睡,呆着消磨时间。
下午3时多,安春山醒了。他睁开眼,连伸了几个懒腰。他找来副军长王宪章问:“250师方面有消息吗?”
王宪章回答说:“还是没有,电台一直在呼叫,派去侦察的骑兵班也没回来。”
安春山一听就发起火来,大骂道:“都是些饭桶!怎么连个情况都搞不清。”
落荒而逃的光杆军长,竟然耍起威风来了。
接着,安春山把手一挥,坚决地说:“不走了,今晚就在这儿宿营。”
王宪章劝了几句,也没劝动安春山。当晚,部队就在红山口附近几个小村庄里住下。安春山和衣躺下没一袋烟功夫,突然从北山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机枪声。他慌忙跑出屋外,只见队伍大乱,人喊马嘶,官兵四处逃命。
“不要乱!给我站住……”安春山大声吼道。
官兵们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依旧拼命奔跑。都到这时候了,谁听谁的,还是逃命要紧。
首先是工兵营、骑兵大队绕过军部向北平逃,接着特务营、269师残部也溜之大吉。安春山身边只剩下20多人!
祸不单行。就在这时,一个骑兵跑来报告说:250师除小部兵力由门头沟突围外,其余全被共军分割围歼在横岭关以西至十八家子间的山谷里。
两个师的部队,200辆汽车,丢的丢,跑的跑,连个成建制单位都没剩下。104军真惨!安春山绝望了,拔出手枪,对准自己……
站在安春山身边的王宪章连忙上前阻止,生气地说:“何必闹这一套。你要决心死,我陪着你就在这个小屋子抵抗,打死算完。不愿在这里死,咱们就逃。军座,咱们要想得远一点!”
安春山很受感动,没想到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副军长还跟自己同舟共济。他用依赖的目光看了看王宪章,和气地说:“那么咱们就跑吧!”
20多人掩护着安春山、王宪章,还有军参谋长郝勤福,向东逃去。他们只剩下一个奢望:快点进入北平城!
翻过一座山,进入一条长山沟。
王宪章跑不动了。他本来身体就有病,这样拼命赶路,体力消耗太大,只好藏到一个民房里。但最终还是没藏住,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安春山一行继续赶路,遇到村庄也不敢进,生怕被民兵活捉。想知道一下方位,一张地图也没有,只能盲目地在高山深沟之间乱窜。
落荒而逃,搞不好就会碰上共军。为了保命,安春山多了一个心眼,换上了士兵衣服。他们在山沟里艰难地走着。快接近妙峰山时,突然前面出现了许多共军,安春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没有人逃跑,没有人抵抗,没有人自杀,每个人都举起双手投降了。
“你是干什么的?”一个解放军战士问安春山。
“伙夫,是给我们这些掉队的伤病员做饭的。”安春山答道。
战士把安春山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了看那些俘虏,蛮像的,是实话。
“老伙夫,你愿意跟我们干革命,还是愿意回老家?”
安春山想了想,用乞求的口气说:“我上了年纪,不中用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不知现在怎样,想回家看看。”
“老伙夫”说得让人同情。好心的解放军战士发给他还乡证和几块钱,让他回家与家人团聚。末了,战士又说:“革命自愿,绝不勉强,愿干者干,不干就放,放下武器,不咎既往,或干或放,自由选择。”
安春山连连说:“是,是!”
几天前,这位傅作义的心腹干将,还是一位耀武扬威的军长,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的老“伙夫”。
安春山被释放后,拄着一根棍子,踉踉跄跄走向北平。
13日上午,安春山回到北平城内家中。进屋后,他脸未洗、饭未吃、装未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找到秘书长王克俊,请王向傅作义报告:104军完了,他已安全返平,恳求当面向总司令请罪。
傅作义接到报告后,没有说话,只是在屋里来回踱步。他想,派去救援的2个军不但没救出35军,反而损兵折将,几乎全军覆没。现在被包围在新保安的35军和被包围在张家口的孙兰峰兵团,处境更加困难。难道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再打下去看来是不行了,出路在哪里呢?求和?对,这是一条出路!让安春山重建104军,就待在自己的身边,以应付各种情况。
傅作义停下脚步,对王克俊说:“让安军长今晚来见我。”
晚11时,安春山在王克俊的陪同下来到中南海的居仁堂。一路上,安春山精神很紧张,担心总司令会追究他104军被歼的责任。
见面后,安春山战战兢兢地向傅作义行了个军礼,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总司令,我,我对不起您!我没有……”一向口齿伶俐的安春山,此时却哽咽语塞。
傅作义扬扬手说:“算了,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免得大家不高兴。今晚让你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时局和咱们今后出路的看法。”
安春山听罢,深深地松了口气,心中始终悬着的石头也落了地。总司令连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相反还这么相信自己,使安春山感慨万千。
他用感激的目光望了望总司令,又同王克俊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直截了当地说:“从目前情况看,由于蒋介石不得民心,南京政府肯定要完蛋。我们不能再跟着他跑了,否则就会成为他的殉葬品。共军现已兵临城下,求和不失为一种较好的出路。请总司令不要再犹豫了,应该当机立断!”
傅作义点点头,边踱步边说:“是呀,现在这仗没有办法再打下去了。原来,我想能战方能言和,和谈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不现实。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共军就把我们察绥军的主力3个军,吃掉了一个,包围了两个,这往后的仗怎么打?目前,我们的出路也许只有和平一途了。”
他走到安春山面前,停步问:“我们求和是不是投降?是不是背叛?”
良久,安春山沉思着说:“罢战言和与战败投降不是一回事。罢战言和并不意味战败,它是交战双方通过平等谈判达成某些协议,然后遵照执行,和平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投降则是战败者向胜利者无条件的缴械,无条件地执行胜方所提出的任何要求。今天,我们同共军言和,是为了不使古城遭受战火摧毁,不使平民百姓的生命财产受到战火破坏,不使几十万兄弟们再作无谓牺牲。显然,这跟战败后的投降是两码事。”
安春山见傅作义在认真听,王克俊投来赞许的目光,接着说:“言和是忠于人民的行动,不是背叛。但对于蒋介石政府来说,我们的举动可以说是背叛。可是,蒋介石倒行逆施,欺压百姓,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对这些人就应该背叛,绝不能和他们走一条路。”
傅作义没有表态,又问:“我们跟共军打了几年仗,人家会不会原谅我们?杀不杀我们?”
安春山考虑了片刻说:“共产党的宗旨是为人民打天下,让老百姓翻身,只要是对人民有利的事,人家就会干。我们过去跟他们打过交道,人家的为人和才干是了解的。他们是不会算旧账的,更不会杀我们。在这点上,人家可跟蒋介石不一样。”
傅作义说:“当前形势只有求和是生路。走和平的路,也符合北平几百万老百姓的愿望,是替人民办好事。但是,是要冒风险的,不会也不能全像你想的那样,一切如意。有人会骂我们是降将,有人会骂我们是国民党的叛徒,也可能有人认为我们是叛变而打死我们;共产党也可能不原谅我们,把我们定为战犯,将我们关起来。所有这些风险,我们都要准备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