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华,公报的意义不仅仅在它的文字,而在于它背后无可估量的含义。你想一想,公报把两个曾经极端敌对的国家带到一起来了。两国之间有些问题推迟一个时期解决也无妨。公报将使我们国家,使世界产生多大的变化,是你和我在今天都无法估量的。”
乔冠华顿时领会了总理的含义,微笑说:
“总理,我明白了。”
周总理又说:“我们也不能放弃应该坚持的原则,这个事,要请示主席。”
周恩来当即拿起了红色的直通电话。
毛泽东听了汇报,想了片刻,口气十分坚决地回答说:“你可以告诉尼克松,除了台湾部分我们不能同意修改之外,其他部分可以商量。”主席停顿了一会,又严厉地加上一句话,“任何要修改台湾部分的企图都会影响明天发表公报的可能性。”
于是,基辛格与乔冠华在刘庄宾馆又开了一次夜车。凌晨2时,另一个“最后”草案终于完成了,当然,吸收了罗杰斯的专家们的一部分意见。草案再次提交双方首脑正式批准。这就是举世闻名的上海公报。
尼克松盛赞周恩来上海,在旧中国曾被称为冒险家的乐园,是中国最现代的城市,西方人叫它是中国最西方化的城市。这是尼克松访华的最后一站。
尼克松总统一行下榻于著名的锦江饭店里。在上海这幢最现代化的宾馆楼里,尼克松夫妇被安排住在15层,基辛格住在14层,罗杰斯、格林和其他国务院官员住在13层。
2月27日,到达上海不久,周恩来总理特地去看望罗杰斯国务卿及其助手们。他走进大厅,走进了电梯。电梯迅疾往上升。头顶的电梯标志牌上,“13”处亮着红灯。
周恩来望着标志灯,恍然大悟似地说:“怎么能安排他们住第13层?13呀!西方人最忌讳13……”
标志灯熄灭了,电梯门开了。
周恩来带着翻译走进罗杰斯的套间,听见谈“13”的声音戛然而止。罗杰斯手下的官员们正在房间里说话,大约是在发牢骚生气,一个个面有愠色。见周总理来了,罗杰斯朝他们示意,他们一个个只好客气地装出笑,极不自然。
周恩来伸出手,说:“罗杰斯先生,你好!”
“总理先生,你好。”罗杰斯跟周总理握手。
周恩来逐一地与国务院的官员握手之后,在罗杰斯身旁的沙发上泰然自若地坐了下来,说:“国务卿先生,我受毛泽东主席委托,来看望你和各位先生。这次中美两国打开大门,是得到罗杰斯先生主持的国务院大力支持的。这几年来,国务院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尤其记得,当我们邀请贵国乒乓球队访华时,贵国驻日本使馆就英明地开了绿灯,说明你们的外交官很有见地……”
周恩来的话缓和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总理先生也是很英明的。我真佩服你想出邀请我国乒乓球队的招,太漂亮了!一下子就将两国疏远的距离拉近了。”罗杰斯笑着说。
“有个很抱歉的事,我们疏忽了,没有想到西方风俗对‘13’的避讳。”周恩来转而风趣地说“我们中国有个寓言,一个人怕鬼的时候,越想越可怕;等他心里不怕鬼了,到处上门找鬼,鬼也就不见了……西方的‘13’就像中国的‘鬼’”。
众人哈哈大笑,周恩来也跟着笑。
周恩来走后,罗杰斯手下的官员们的气也消了大半。中国有句俗话,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主要是对基辛格有意见,对尼克松的某些做法有意见。如今周恩来代表毛泽东来看望,他们不但不便再发作,而且对周恩来这个人,十分倾倒。后来,罗杰斯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多次来中国访问。至今还对我国人民抱着友好的感情,这些都是从对周恩来的钦佩开始的。
当天下午,尼克松趁着基辛格为举行一次特别的记者招待会而在作准备的时候,参观了上海工业展览会。走进展览馆大厅,他的眼睛盯着几位共产主义领袖的大幅画像时,嘴里念道:“这是马克思,这是恩格斯,这是列宁,这是斯大林。”
“对,你都认识。”周恩来说。
“一共四个。”
“对。”
“那个恩格斯,我们在美国不大见到他的照片。”
尼克松在参观各种工业设备,他还伸手去按电钮,新式机床运转起来。他对周恩来说:
“我们按电钮,必须是为了建设,而不是为了毁灭。”
周恩来哈哈大笑。四周的气氛十分热烈。
尼克松兴致来了,又对周恩来说:“1959年夏天,我作为副总统在莫斯科陪同赫鲁晓夫参观美国展览会,在洗衣机前,他同我争吵谁的火箭厉害些,我讲比火箭没有意义,战争爆发谁都当不了赢家。”
周恩来笑得更大声,笑罢说:“我知道,这就是有名的‘厨房辩论’,它使你出了名。”
尼克松笑了,说:“我想不是坏名声。”他想了想,又半开玩笑地说,“总理先生,你不应该全信报纸上说我的坏话,我也不会全信报纸上说你的坏话。”
周恩来收住笑,对尼克松说:“我信奉毛主席说的一句有名的话,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下午5时,向新闻界公布了中美两国的《联合公报》,因为在上海发布,当时两国还没有外交关系,大家就称它为“上海公报”。
此后,下午5点50分,基辛格和助理国务卿格林在上海展览馆的宴会厅举行记者招待会。为给台湾方面及美国国内的反对派以“安慰”,基辛格煞有介事地在会上申明美国同台湾的防御条约并不变动,以表示“没有抛弃老朋友”。可是,这种形式主义的说明并没有引起记者们的兴趣;上海公报对世界的震动与冲击,使基辛格的解释黯然失色。
值得提到的是,基辛格在记者招待会上透露了:毛泽东自始至终密切掌握着谈判的整个进程。
这天是星期天,在上海为尼克松举行了最后的宴会。尼克松显得兴高采烈,茅台酒使他脸上的笑都泛着红光。他洋洋自得,喜不自禁地举起酒杯,斟上茅台,走到麦克风面前,作了在这次访问中从没有过的即席讲话:“……联合公报将成为明天全世界的头条新闻。但是我们在公报中说的话不如我们在今后的几年要做的事那么重要。我们要建造一座跨越16000英里和22年敌对情绪的桥梁,可以说,公报是搭起了这座通向未来的桥梁……”
人们沉浸在欢乐中,为总统的话鼓掌。
尼克松又随酒兴所至说:“上海这个城市,曾经饱受外国侵占之苦,我们再也不允许上海,及全中国以至全世界所有像上海一样的城市,再受外国侵占之苦了。我们绝不答应!”
基辛格那玳瑁眼镜架后的眼珠转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忧虑,总统一定是太高兴了,他忘了周恩来批评黑格说的关心中国“生存能力”的事,又将这种意思讲了出来。基辛格瞥了周恩来一眼。周恩来严肃地坐着,面无表情。
尼克松又兴奋地说:“美国人民,要和中国人民一起,将世界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这是一句十分敏感的话,要是往常,挑剔的记者们会马上抓住话柄大作文章,说总统在鼓吹“中美”联合“主宰”世界了。常为尼克松准备发言稿的基辛格十分担心。幸好记者们特殊的神经也被茅台酒麻醉了,他们竟没有什么反应。
尼克松更为踌躇满志地说:“我们访问中国这一周,是改变世界的一周。”
周恩来默默地望着,当全场热烈鼓掌时,他也随着拍了两下。
2月28日早上,周恩来将尼克松一行送至虹桥机场停着的总统专机舷梯旁。
尼克松在跟周恩来握过手以后,在登上舷梯前,转过身来跟翻译唐闻生握手。他握着她的手,喜盈盈地说:“在这最后的场合,请允许我对我的‘中国之声’唐小姐表示赞赏。我听她翻译,她把每个字都翻得很清晰很正确。”
唐闻生感到很窘,站着不开口。周恩来鼓励她翻出来。她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将话翻了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翻得不流畅。
尼克松与夫人帕特最后上了舷梯,在机舱门口回身挥手。
漆着蓝、白、银三色的总统专机飞离了上海。尼克松还沉浸在欢乐的情绪中。
夫人帕特对他说:“周恩来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尼克松也说:“是的,他是一个伟人,本世纪罕见的伟人。我感到惋惜的是,他生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中,他总是小心谨慎地让舞台的聚光灯照射在毛泽东身上。”
轻松的情绪过去了,又一层忧虑涌上他心头。多年来国际事务的经验使他意识到他的中国之行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他知道他赢得了一场真正的外交上的胜利。成功似乎比失败更使尼克松感到不安。他好像担心自己没有受到充分评价,并被这个念头折磨着。临离开上海的晚上,他几乎没有睡觉。他睡不着,熬过了这令人精疲力竭的一周之后,公报也发表了,他竟然没有一丝睡意。凌晨3点钟了,他还把基辛格和已经入睡的霍尔德曼叫去他的房间谈话,倾述他这段时间来的紧张和兴奋,以及他在完成一件大事时往往伴随产生的隐忧。
在往东飞行的专机里,机舱格外安静,使得他的隐忧显得更沉重。他那经过多年磨难的政治头脑使他意识到,如果记者们的第一批新闻报道决定了公众的情绪,不知道他回去后会碰到什么情况?实际上,在后来,他的对华行动得到了美国两党和美国公众的一致肯定。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历史上的地位正在日益提高,人们认为打开中国之门是他最伟大的功绩。在他因“水门事件”辞职以后,基辛格曾对他说:“历史将比现在更公正地看待你。”
可是,在这从上海飞回华盛顿的专机上,他将头靠在椅背上,忧虑与疲乏使他脸色发青。
帕特见他脸色不佳,忙问:“你怎么啦?累了?还是不舒服?我叫大夫吧……”
尼克松挥手阻止帕特,说:“我是为飞机着陆后担忧,谁知道是凶是吉?”
尼克松与世界:谁改变了谁周恩来送走尼克松之后,也于当天搭乘那架“伊尔-18”专机离开上海,飞往北京。随行的记者们也搭乘总理的专机回京。
上海公报发布以后,西方新闻界发表了种种评价。法新社说“改变世界的一周”应该是“改变尼克松的一周”;《底特律自由新闻报》说,“他们得到台湾,我们得到蛋卷儿”;《费城公报》说,“尼克松飞回美国,在台湾问题上让步”。也有不少肯定的报道:《费城问询报》说,“从短期看,尼克松付出的代价比得到的多;但从长远看,他也许获得了远比付出代价更有价值的东西”;《基督教科学箴言报》说,“尼克松总统所同意的就是他早已决定要做的事”……
飞机上的我国记者都在谈论着外国记者的反应,这是我国记者第一次接触那么多外国的记者。
周总理操劳了一个星期,也没有借飞行机会在前舱休息。他来到后舱看望记者们。新华社记者问:“总理,有个美国记者报道尼克松访华的结果,用乒乓球的比数比喻,中国对美国,二十一比二。可以报道么?”
周总理听了哈哈一笑,问:“是哪个记者?”
“美国社记者卡洛。”
周总理摆了摆手:“人家可以那么写,我们不能那么说。公报只是一个起点,我们要学会把眼光看到未来。”
有记者问:“总理,外电评论,这次是你导演的外交杰作。”
周总理严肃地说:“不。不能那么说。这是主席的英明,主席的功劳。这次乒乓外交我就没看准,是主席决定的。打开中美关系还是靠主席的英明决策。到底主席是主席,我们是我们。”
周恩来乘坐的“伊尔-18”专机在北京机场降落。机舱门一打开,周恩来望见机场上人头攒动,到处是挥舞的红旗、挥动的手臂,欢迎的群众高呼着口号。欢迎场面透出的热流压过了料峭的寒风。
毛泽东对周恩来在中美会谈、执行打开中美关系的决策所取得的满意成果,极为重视;他特意指示为迎接周恩来归来安排一个五千人欢迎的盛大场面。
周恩来出了机场后,当即驱车前往中南海,到丰泽园向毛泽东汇报。
毛泽东穿睡衣,躺在木板床上。床上里侧摆满了书。毛泽东的头靠在垫得很高的枕头上。
走到床边的周恩来问:“主席,你困么?”
“不困,你说吧。”
“尼克松很高兴地走了。他说这一周改变了世界。”周恩来汇报说。
“哦?是他改变了世界?哈哈。”毛泽东伸手拿起一支雪茄,秘书给他点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喷出来,说,“我看还是世界改变了他。要不,他隔海骂了我们好多年,为什么又要飞到北京来?”
周恩来说:“尼克松临走时还一再表示,希望能在美国与我们再次相会。他们国务院提出了一个邀请我们访美的名单。”
毛泽东说:“那青天白日旗不落,我们怎么去?公报是发表了,路还长哪!我和你,怕都看不到那一天啦。”
周恩来默然无语地看着毛泽东。
毛泽东有点喘,咳了两声。女秘书为他拍了几下背。他缓过气来,又深吸了一口烟,盯着手中的雪茄烟卷,自嘲地说:
“还说改变世界哪,我几次要改变吸烟的习惯,都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