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2月24日,基乔之间开始了关于台湾问题的实质性谈判。两人针锋相对,争吵激烈;俩人都有学者风度,谈判风格又各不相同,基辛格辩辞逻辑性强,富于哲理,一腔带德国口音的英语很难翻译;而乔冠华在雄辩之中思路清晰,思辨性强,原则当中豪爽豁达。
乔冠华提出的中国方案,美国观点是“美国希望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将逐步减少并最终从台湾撤出全部美国武装力量和军事设施”。
基辛格拒绝了这个方案,说:“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的立场,我们把撤军说成是一个目标。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坚持撤军跟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和缓和整个亚洲紧张局势联系起来。”
“但是,这个前提,必须是美国无条件的撤军。”乔冠华坚持说。
“这样做会破坏整个关系,美国公众舆论决不会答应的。”基辛格当然也不相让。
每到这个时刻,双方相持不下,都会把扯紧的弦放松,开一两句玩笑来冲淡紧张气氛,用友好的态度把巨大的决心掩盖起来,不致使个人关系过分紧张。两人的谈判艺术都接近炉火纯青。
这时,乔冠华果然松了弦,说:
“博士,你是出生在德国,我是在德国获得的学位。从这点上,我们应该有共同的地方。可是,在哲学上,我喜欢黑格尔,你喜欢康德;这也许是我们不能取得一致的原因吧——”
乔冠华长期在周恩来身边工作,40年代跟美国人打过交道,朝鲜战争期间也参加过与美国人交锋的板门店停战谈判,他谙熟谈判艺术,善于掌握节奏;该犀利时,锋锐芒利,寸土不让;该徐缓时,和风细雨,开朗豪爽。数月以前,他率领中国代表团出席二十六届联合国代表大会,风度迷人地坐进刚刚恢复的中国席位时,在世界各国代表的注目中,敞怀朗声大笑,表现了新中国进入国际讲坛的豪情。纽约某大报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评论,题为《乔的笑》。基辛格与乔冠华在谈判桌上相互交锋论战,也相互洞察了解,两人竟成了好友,经常往来。
第四天,2月25日,这天上午尼克松参观故宫,当他看到两千年前死去的一位王爷穿的金缕玉衣时,说:“穿上这玩意儿就不好到处走动了。”当他看到一个皇帝为避免听到进谏意见而戴的耳塞时,开玩笑地说:“给我搞一副吧。”
这时基乔谈判,俩人还是不着急,随随便便漫谈着交换意见,仍是各执己见。好像谈判根本没有最后时限,好像明天不须飞去杭州,后天也无须在上海发表公报。其实,这都是在用共同的办法向对方施加压力。到了下午,在乔冠华向周恩来汇报、基辛格向尼克松汇报之后,俩人再碰头,双方都提出了新方案,作了让步。乔冠华提出,只要提到全部撤出驻台的美军,中国就不再反对美方表示关心和平解决台湾问题。基辛格提出,把全部撤军这个最终目标和美方在此期间逐步撤出军队这两个问题分开,以前是两点包括在一个句子里的。
乔冠华表示出了兴趣,提出修改个别词汇。他说,最好提和平解决的“前景”,而不要用“前提”。他说:“用‘前景’,含义更积极些,显示出是双方的意见;而用‘前提’听上去是华盛顿单方面强加的东西。”
基辛格也同意了,开玩笑说:“我看台湾命运不会取决于如此微妙的意思上的差别。”基乔会谈在这时已经取得了突破,周恩来进来参加了半小时谈判。尼克松了解到中国人不喜欢搞小动作,喜欢诚挚坦率,他就坦率地在与周恩来的会谈中摆出了自己的难处。他说:“如果公报在台湾问题上措词过于强硬,势必会在美国国内造成困难。我将受到国内各种各样亲台湾、反尼克松、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院外集团和既得利益集团的交叉火力的拼命攻击。整个的对华主动行动就有可能成为两党之间的争议问题。到时候,如果我不论是否由于这个具体问题而落选,我的继任就可能无法继续发展华盛顿和北京的关系。”
周恩来了解了基乔会谈的突破以后,表示可以考虑美方经过修正的论点。周恩来请示了毛泽东,得到了毛泽东的批准。尼克松也同意接受中方经过修正的论点。基乔在当晚尼克松的答谢宴会后,于10点半再次会晤。这次谈判十分顺利,只花了15分钟就解决台湾问题的措词问题,行文如下——
双方回顾了中美两国之间长期存在的严重争端。中国方面重申自己的立场:台湾问题是阻碍中美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关键问题;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惟一合法政府;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早已归还祖国;解决台湾是中国内政,别国无权干涉;全部美国武装力量和军事设施必须从台湾撤走。中国政府坚决反对任何旨在制造“一台一中”“一个中国、两个政府”“两个中国”“台湾独立”和鼓吹“台湾地位未定”的活动。
美国方面声明:美国认识到,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它重申它对由中国人自己和平解决台湾问题的关心。考虑到这一前景,它确认从台湾撤出全部美国武装力量和军事设施的最终目标。在此期间,它将随着这个地区紧张局势的缓和逐步减少它在台湾的武装力量和军事设施。
午夜,毛泽东批准了关于台湾问题的这一段。尼克松也批准了这一段。
接着,基乔两人继续会晤,把关于贸易和交流的部分加以扩充,把公报重新逐行研究了一遍,至深夜2点,也就是第五天的凌晨2点,公报文本落实了,大功终于告成。这几天以来,基辛格、乔冠华几乎没有睡觉。他俩都觉得如释重负,压力一消失,这才突然意识到疲倦、劳累和瞌睡,可是心情格外轻松和愉快。
第五天,2月26日,在飞往杭州以前,尼克松与周恩来在机场审阅了公报。尼克松是乘坐中国的“伊尔-18”涡轮螺旋桨飞机飞往杭州的。总统自己的波音707专机也跟着起飞。在起飞之前,公报的打印工作刚结束。
想不到因为公报问题,美国方面又横生波澜,把尼克松都几乎气疯了!
波澜顿起公报大功告成,使尼克松在杭州心情特别轻松愉快,他一想到翌日到上海后就向全世界发布这个公报就觉得兴奋。尽管2月底天气阴,并不是游览季节,他还是喜欢这个风景最美丽的城市。他就下榻在毛泽东在杭州度假住的刘庄宾馆里。他觉得宾馆有一股霉味,但极其整洁,这古代宫殿式的建筑也极其精美。他和夫人帕特一致认为在杭州逗留的日子是这次旅行中最愉快的一段时间。
柳枝拂水,湖波荡漾。他看到自己所送的加利福尼亚红杉树已经在湖边的小山中成活,喜盈盈地笑着,拉着周恩来在红杉树下合影,让记者们一窝蜂抢拍镜头。
基辛格也兴致勃勃,心情特别好,在北京日夜闷头谈判,为公报中的观点与措辞绞尽了脑汁;如今,公报已定案,他也参加了在西湖的游览。
大家走上九曲桥,来到“花港观鱼”的景致边赏玩。中方有两个女工作人员要赶到周总理身边去,在九曲桥上急步小跑,穿过人群。当她俩奔过基辛格身边时,赏心悦目的基辛格开起玩笑来:“哟!那么多漂亮的中国女子在追我,哈哈……”
其中一个女的红着脸,也开玩笑地回敬:
“博士,你别看花了眼,那要掉下湖去喂鱼的。”
对话激起九曲桥上一片笑声。连正乐津津地撕着面包片扔下湖喂鱼的尼克松,听说以后,也放声大笑。
真是好事多磨。美国方面又节外生枝了。
在去杭州的飞机上,美国国务院的专家们拿到了公报。他们看后,一路上嘀咕这份公报不理想。他们的不满是大有原因的。这次由罗杰斯国务卿带来中国的,都是一些职业外交家;对于草拟公报的过程他们一点都没有参加,对此本来就很有看法。没有参加谈判的人不熟悉谈判所经历的艰难,往往在心中自己立了一个理想的公报文本,并拿它们同手头的打印文本进行对比;那样一来,意见就多了。到达杭州以后,罗杰斯对尼克松说公报不够圆满而交给总统一份材料,材料中列举了国务院的专家们对公报的一大堆意见,要进行修改。例如,对“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这句话提出了异议。说这话太绝对了,或许有一些中国人不这样认为呢。建议将“所有中国人”改为“中国人”。另一条建议是要去掉“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句中的“立场”二字。诸如此类的重要修改处,竟到了十五处之多。
在刘庄宾馆尼克松套房的客厅,尼克松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气得脸色都变了。他认识到自己在政治上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他要有所作为而采取了对华主动的行动,但那些保守派支持者对访华的反应已经搞得他够紧张的了。他害怕这些右派会攻击公报。他预见到,关于国务院对美国所作的让步不满的传闻,很可能成为导火线。他也知道,在已经通知中国人说他同意公报之后,又要求重新讨论,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中国人将怎么看待他这个总统。他除了气愤之外,感到特别痛苦的是,要解释这此修改建议的重要性简直是不可能的。
晚宴开始之前,他把基辛格找来商量。
基辛格也心情阴郁,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说话:“罗杰斯他们提出修改的地方那么多,几乎等于推翻了重搞。他们讲你向中国让了步……”
“我批准了,毛泽东的政治局也批准了,我们又单方面提出修改,我们还有没有脸?”尼克松近乎在吼叫。
“你也知道,全世界都已经等着明天在上海发公报。”基辛格忿忿地说。
“看我不回去把国务院那帮家伙都收拾了!”尼克松火极了,“我哪能带一个分裂的代表团回国?天呐!”
“总统,要紧的是明天发布公报。”基辛格说。
尼克松沉默了好一会,铁青着脸来回走动。突然,他转身对基辛格说:“亨利,宴会之后你再找乔谈一谈。”
“真难启齿呵!”基辛格脸有难色,还是应允了。
当晚,杭州宴会的南方菜特别精美,嗜好美食的基辛格却没能好好品味,他在心里嘀咕着宴会之后怎么跟乔冠华谈话。
晚上10点20分,乔冠华和基辛格举行会晤。乔冠华因为辛苦几天搞完了公报,心情也很好,宴会上喝得很痛快,脸上泛着红光,脸带笑容地坐下来谈话。
基辛格将精心琢磨了好一会的话说了出来:
“乔先生,在正常情况下,总统一拍板,公报就算妥了。但是这一次,如果我们仅仅宣布一些正式的主张,还未达到我们的全部目的;我们需要动员公众舆论来支持我们的方针……”
乔冠华用有点挖苦的口气开玩笑说:“博士,这个‘公众舆论’成了你们的法宝了,动不动都拿出来用。”
基辛格委婉地说:“如果乔先生能够进行合作使我们的国务院觉得自己也作了贡献,这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你拐了一个大弯子,是想说贵国国务院对已经通过的公报文本有意见,要修改,是么?”乔冠华爽脆地说。
“是的。是这个意思。”基辛格坦率地说。
乔冠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尖锐地回答说:
“双方已经走得够远了,而且中国为了照顾美国的愿望已经作出了很多让步,听说尼克松总统接受了公报,昨晚,我们政治局已经批准了公报。现在离预定发表公报的时间不到24小时了,怎么来得及重新讨论呢?”
“我们总统确有为难的地方,乔先生。”基辛格知道中国人注重实际,他惟一的希望在于坦率,于是,将尼克松的为难境地简述了一番,诚恳地说,“希望你们能认真考虑。”
乔冠华暂停了晤谈,去找周恩来总理请示。
周恩来正在给上海方面打电话,询问上海方面接待工作的情况。周恩来放下电话后,乔冠华立即作了汇报。
周恩来太累了。尼克松访华期间,最忙的人就是周总理,尼克松访华的一切活动安排,都是周恩来亲自掌管,所有的会谈讨论都由他亲自过问,还每天安排随时向毛泽东请示、汇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顶多能够合眼皮休息个把钟头。
他听着乔冠华的汇报。他瘦削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棱角显得更为分明,只是眼睛还很灵,很亮。他很不在行地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就摆在烟灰缸沿。
乔冠华汇报完关切地说:“总理,你太困了。”
“你说说你的看法。”周恩来轻轻地将烟喷吐出嘴唇。
“他们内部不统一,又要我们作让步,我们已经作了很多让步了。他们美国人自己的矛盾,让他们自己消化吧。”乔冠华说。
周恩来的眼睛望了一下窗外,西湖岸边的灯光闪闪烁烁。今天晚宴之前,给罗杰斯那一班人当翻译的章含之找他作了汇报,说她了解到国务卿罗杰斯及其手下的专家们对已经达成协议的公报大发牢骚,还听说到上海后他们要闹一番。周恩来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他对美国国情作过研究,对尼克松执政以来白宫与国务院的矛盾是有所了解的;他由此联想到,按职务,罗杰斯该排在基辛格前面,毛主席会见尼克松时,罗杰斯没能去,难怪人家有意见。他还考虑,明天到了上海,要特地去看望罗杰斯,补一下课。
周恩来望着乔冠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