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必须冷静,因为他已经有所警惕,对方明显是在寻衅,是成心要激化矛盾,这样做的目的还不清楚吗?这样的气氛不讲话看来是不行,但在这样的气氛中讲话最容易出漏子……
陶铸的手离开两腮的胡子,向下压一压。声浪降下来时,他不忙回答质问,一字一板地提出思考好的建议:
“你们提出许多具体问题要我表态。我是即席讲话,这种情况下难免有口误,而且这个讲话有传出去的可能。为了慎重全面准确地表达清楚意思,我提三点建议:一是不要搞录音,会后双方合作搞一份谈话纪要;二是让中南局书记李一清同志参加;三是派代表提问,集中回答问题……”
“不行!”人群里响起吼声:“非录音不可!”
一声吼引来一片吼:
“不行!坚决不允许李一清参加!”
“他算什么东西?他没资格!”
“我们都是代表,我们可以任意提问!”
震耳的喧嚣声中,一个头头跳上前来,太阳穴和脖颈上暴突着青筋,手指几乎戳住陶铸的鼻子,大吼大叫:
“陶铸,你听着!今天是我们勒令你回答问题,而不是你接见我们!对于我们提出的所有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老实交待!”
陶铸眉峰高攒,手腕子上的汗毛森林般挺立起来,但随即又倒伏下去。不是被动被动再被动吗?他深深吸气,缓缓吐出,脸上显出青石一般隐忍的凝重气色,放低声音,却更显严正:“同学们今天对我采取这样的方式是不恰当的,我是政治局常委,我坚持认为今天是接见会。”
“胡说!你只能接受我们的质问!”几个喉咙一齐喊。
“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一切问题!”又一伙人跳起来吼。
“我拒绝接受质问。”陶铸坚持尊严地守在“阵地”上,一步不让:“我今天来这里是参加接见会。”
“你有什么资格接见我们?”
“你是中国最大的保皇派!”
嚷叫声中,早有人喊起口号:
“陶铸与群众对抗绝无好下场!”
“保皇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陶铸微低着头,两臂撑着桌面,眉毛一点一点向上扬起,手腕子上的汗毛一根一根直立,那是勃然大怒之前的来势不妙的沉默。什么奶子的被动被动再被动,原则问题上能这么软弱可欺吗?一名战士只能是主动主动再主动!他心里有千百面鼙鼓同时擂响,千万层巨浪翻涌连天……
这种表情变化刺激着某些造反头头,他们更显得亢奋激烈,一个接一个挑衅和污蔑性的质问密不分点地朝陶铸“砸”来,终于有三四个人成环形包围了陶铸,同时用手指住他的鼻子和眼睛,让唾沫星子朝他脸上喷:
“回答!”
“你必须马上回答革命群众的质问!”
“我们勒令你立刻回答!勒令!”
陶铸猛地昂起头,直视那些扭屈僵硬的面孔,那些奇形怪状的嘴巴,声若巨雷;
“你们这样强迫我,我们还有什么商量的余地?你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以我个人的身份,向你们的这种做法提出抗议!”
会场陡然一静,最多只持续了三秒钟,便轰地一声响,以新的更大的势头乱吼乱叫起来。那愤激的吼声中分明跳荡着一种惊喜,像终于获得了朝思暮想的好结果:陶铸落井了!落套了!
“陶铸抗议群众就是抗议毛主席!”
“陶铸抗议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就是抗议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陶铸疯狂反对文化大革命罪该万死!”
“打倒陶铸!”……
有人拼命往上冲:“把录音带拿走,快拿走,那就是罪证。”
陶铸轻蔑地看着那几个人冲上来把录音带取走了。
会场已经乱成一片,小声策划的,大声叫喊的,纷纷围逼上来。
中央警卫局一位同志悄悄报告秘书张汉青:“他们有伙人正在下面商量要把陶铸抓走。”
事情闹大了!张汉青抽身往外挤,他知道陈毅和李富春同志就在隔壁,刚接见过另一个单位的群众。
“陈老总,李副总理,那边红卫兵闹起来了,要把陶铸抓走!”张汉青匆匆介绍了一下情况。
“我不走了!”陈毅更是烈性直肠,大巴掌火爆爆拍在扶手上:“我要保护陶铸同志。”李富春说:“我和老总守在这儿,不会让他们带走人。”
这时间,陶铸那边的会场更乱了。
警卫曾云本来是站在礼堂边,中央警卫局一位丁科长同他站立一处,见围攻愈演愈烈,根本无法对话了,而且还动手动脚要抓走陶铸,忙上前维护。按照警卫制度,警卫人员身上是带着枪的,拥挤中,被红卫兵摸出了腰际挂着枪,尖叫声立刻响彻会场:
“枪!他们带着枪!”
这一声喊,不啻火上浇油,某些人更是喜大于惊,正好扩大事态,他们立刻鼓噪叫喊成一片:
“他们拿枪来对付我们革命群众了!”
“陶铸动用武力镇压革命群众运动了!”
“陶铸拿枪对准了手无寸铁的革命群众!”
中央警卫局的同志火速跑去报告周恩来,周恩来赶紧向秘书周家鼎下令:“你马上到会场去,帮助做工作。要保护好陶铸同志,不能让红卫兵带走。”
接着又指示警卫局同志:“叫富春、陈毅、先念都不要走,在一起等候陶铸,不要离开。”
尽管有这么多人做工作,陶铸还是被围攻了六个小时。几位老同志也守候了六个小时。
“造反派”和红卫兵在天亮前抱着“罪证”匆匆离开,天亮时已然赶印出大批传单和小报。那题目一个比一个骇人:
“陶铸疯狂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
“陶铸丧心病狂地向毛主席提抗议”
“陶铸昨夜拔枪镇压群众”
这些传单小报再经人口头一传,就更可怕了。
北京人传的是:“陶铸丧心病狂,朝毛主席拍桌子提抗议,手腕子都拍脱臼了!”
传到外地是:“陶铸夜里朝群众开枪,制造了重大惨案,死人老鼻子了!”
再传到国外已是惊心动魄,血淋淋惨不忍睹……
难怪一位哲人说:我做错事时,人人都看得见;可是我撒谎时,却并非如此。
陶铸对那些造谣报纸只是嗤之以鼻。他相信谣言的腿长不了。
但他忘记了一条:对于阴谋者来说,无须谣言腿长。有段时间,甚至有几个小时能利用就已经足够了……
1967年1月4日,对于陶铸来讲是普通而繁忙的一天,也是“在高速运转中戛然而止”的一天。
这天,他还是扮演着“消防队员”的角色。
一早,他便驱车去工人体育场。三军文艺造反派闹得正凶,要求接见。
陶铸同周恩来、叶剑英一道去接见,向群众做工作。
参加接见的还有江青、陈伯达、康生等人。
当陶铸紧随周恩来走入会场,走上讲台时,他并不知道江青在他身后投来一种什么样的目光;那是从一双由于古怪的微笑而眯细了的眼睛里闪烁出的目光,带了讥嘲的神色和狡诈的阴影,还藏了一丝酸溜溜的得意味道,在你的后脑后颈和后背飘过来、滑过去,似乎等待着什么好戏就要开场一般。
中午,接见结束。陶铸在车上草草吃了点东西,充作午餐。汽车直接开到人民大会堂。陶铸气也没喘一口便来到福建厅,与周恩来商量政治局会议议题。
大约2点,江青、陈伯达、康生中途离开,说要到另一个厅去接见红卫兵。
当陶铸与周恩来研究保护各省市第一书记的具体方案时,可惜墙壁隔音效果太好,来自隔壁厅里的吼声掌声他们竟一丝儿也没听见。
隔壁,江青、陈伯达、康生等人正在接见“专揪王任重造反队”。
江青特意赶到狂热的满头是汗的“造反派”中间,摆出一副与群众站在一起的姿态,用尖厉的声音叫着:“王任重的后台是谁?是陶铸!你们哪,先不要赴广州,先在北京,先揪陶铸!他是你们中南地区最大的走资派!为了挽救他,我不遗余力,我对他很耐心,费了很大劲去帮助他,可他就是不肯改悔!他是刘邓派的代表人物!他跟我,跟我——”
也许是过于激动?也许是过于表演,她忽然喊岔了音,发出一种金属磨擦似的刺耳的噪音,虽然咽口唾液,却仍然未能把话讲下去,眼里竟挤出了泪!
陈伯达连连作手势,将话引过来,也将“造反派”的注意力引过来:“陶铸这个人很坏!他到中央来,并没有执行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实际上是刘邓路线的坚决执行者,刘邓路线的推行同他是有关系的。他是文革小组的顾问,但对文化革命问题从来未跟我们商量过……”
“他独断专行——”江青按捺不住,嗓子刚缓过劲又尖叫着插上一句。但这一声又喊岔了音,大约是心里那团火把嗓子烧干了,烧嘶哑了。她下意识地揪揪脖子,咳两声,不得不设法吮出些唾液先润润嗓子。
陈伯达已经接着江青的叫声往下讲:“他独断专行!他不但背着文革小组,而且背着中央。你们到中南局去,你们了解了很多情况,的确是有后台的,这个后台老板就是陶铸!他在中南海小礼堂接见你们那个态度是完全错误的……”
江青似乎嗓子歇过劲来了,似乎嫌陈伯达那个福建腔表达不出应有的义愤和力量,连连张扬双臂,抢过来话头,继续她没有讲完的话:“他独断专行,是中国最大的保皇派!我跟他,他跟我……不,是我跟他吵了多少架,每次我都几乎昏过去!他镇压我,他还镇压中央文革!”江青又变得眼泪汪汪,仿佛她这个可怜的女人受了多少欺侮和委屈。她猛抽一口气,双手捏成拳头,按在胸前剧烈地抖动着,从肺里挤压出全部的愤怒和怨恨:“他是特务!他——”
江青第三次喊岔了音。
“他是从苏州反省院出来的,是1937年。”康生的声音很大,他有一副自来响的大嗓门,“在里头呆了二年,是叛徒!”
这位阴森森的驼背老人就是这样,不知是糊涂还是装糊涂,陶铸在狱中四年多,他说二年,又将南京中央军人监狱说成苏州反省院。没一条说对,但他敢给一名中央政治局常委下“叛徒”的结论。
不过,江青还是受到康生的提醒:喊特务不如喊叛徒。她刚咽下一口搜集来的唾沫,马上跟着喊一声:“他是叛徒,我们有证据!”
“他是叛徒!”康生先定调,再提要求:“希望同学们把材料收集起来,整理出来,有材料就胜利了,这是策略。”
“对,我们希望同学们把材料搞到手!”江青历来说后句不记前句,似乎她忘了说过“我们有证据”。她感激地瞟一眼康生,大声疾呼:“请同学们帮我们搞出来。红卫兵是我们的小太阳,相信你们不会让我们失望!”
在一片欢呼声、口号声和掌声中,江青、陈伯达、康生等人退出会场。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又鱼贯而入福建厅。
陶铸和周恩来等领导同志仍在研究工作,抬头望时,康生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阴沉沉的样子,进来便大声咳痰,仿佛恨不能把整个肺尖都咳出去。陈伯达用手绢擦着头皮上的汗粒,照老习惯向所有的与会者点头送笑,肩膀跟着一沉一扬的。江青脚步轻快,一脸粲然,难得有这么好的神情。
周恩来望一眼江青,欲言又止,神情阴沉得蹊跷。他曾出去解手一次,回来神色便有些异样,但是陶铸沉浸在所研究的工作,全然未觉。
“唉,我们是帮陶铸同志擦P股哪。”江青朝陶铸走来,“总算是说服这些小将先把王任重放一放,人家正闹病么。”
第一节 陶铸一跃排第四触怒林江做冤魂(14)
陶铸虽然大感意外,但听说劝住了红卫兵不去揪王任重,还是真诚而感激地笑了,并且不无歉意地说:“那天我激动了些,一句话没讲好,惹那么大麻烦。”
江青已经坐到陶铸身边,笑着问:“还研究出巡的事呢?”
陶铸点头:“刚研究完。”
“择好日子了吗?”江青不减笑意地扬扬下颏。
陶铸说:“就这一二天吧。”
“噢,天气冷了。”江青不再笑,认真关照一句:“出门要带好衣服。”
福建厅的门外。康生的警卫,一位姓聂的同志几乎是和江青同时讲的话。
“哎,那边点了陶铸的名了。”他捅一捅陶铸的警卫曾云。
“不会吧?”曾云吃一惊,“他还要代表中央下去……”
“点了。”聂同志附耳小声说:“中国最大的保皇派。”
曾云目瞪口呆。
他始终没敢告诉陶铸。厅内散会后,他看到陶铸仍是精神勃勃地走出来,简直以为聂同志是在开玩笑。
“马上赶去国务院小礼堂。”陶铸看一眼表,吩咐司机,“那边大概等急了。”
10分钟后,陶铸已经出现在安徽来京的学生和红卫兵之中……
中南局书记处书记李一清,汗淋淋跑进中南海西厅,跑到字廊陶铸的家。
“老陶呢?”进门他就慌慌张张问,“老陶在吗?”
“不在。”曾志迎过来,“有事吗?”
“不是有事,是出事了!”李一清神色全变,拍着腿着急:“今天下午文革小组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了‘专揪王任重造反队’,学生们回来后扬言陶铸要揪出来了!”
“这不可能。”1926年入党的曾志,虽然早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却决不会相信李一清的话。一名政治局常委未经任何会议怎么可能被抛出去呢?就算陶铸早晚要被打倒,至少也得像对刘、邓一样开个会,走个形式呀。她摇头说:“秘书刚来过电话,陶铸去小礼堂接见红卫兵去了,5分钟还不到呢。”
“真的?”李一清不由得松口气,“这些学生……唉,不知还要乱到哪一份上呢!”
按照党章和党的传统思考问题的人,都不大容易相信这种事。然而,没过2个小时,中南海西门外的高音喇叭忽然吼响了:
“揪出没有刘邓的刘邓路线代理人陶铸!”
“打倒中国最大的保皇派陶铸!”
口号声中,又有男高音和女高声“激情澎湃”地宣读了文革小组接见“专揪王任重造反队”的讲话内容,而传单也像雪片一样撒遍了北京城!
尽管吼声震耳,震得心肺欲烈,曾志仍存着一丝疑虑。毕竟,这种作法是建党以来所不曾有过的。如果说过去一直没有给“法”以应有的权威与尊严,人们习惯于“无法无天”,但党的组织原则和党内的生活准则呢?这可是几十年来所一直强调的啊!她请警卫要来一张传单。
传单上的通栏大标题是:打倒中国最大的保皇派陶铸。
曾志的目光匆匆地扫过字里行间,读罢之后,终于相信了这件无法相信的事实。她心里一阵阵绞痛,不单是为陶铸,更为党内民主生活所受到的践踏。她拖着两腿走到西门口,那里就像中国政治斗争的一个小窗口,任何大的事件发生都会在那里有所反映。她看到了黑压压的人群,“打倒陶铸”的亢奋的喧嚣声动地惊天,恨不能立时传遍全国的每一个角落。
但曾志还不肯绝望。她来到陈毅家,来到在井冈山一道吃过“红米饭、南瓜汤”的陈老总身边:“老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嘛?”
“大姐,你放心。”陈毅高门大嗓地劝慰,“他们这样搞,老陶也打不倒。前几天主席还保了他呢!”
西门外的吼声可以清楚地听到,曾志默默无语,陈毅的自信忽然动摇了,声音一落千丈地喃喃:“除非,除非主席又改变了主意……”
“老总,我回去了。”曾志觉得已经无话好说。
“大姐,要放宽心。老陶就是一时被打倒,将来还会爬起来,历史不就是一直这样证明着吗……”陈毅一直把曾志送出院门外。
深夜12点多,陶铸才回到家里,一边扯着大嗓门问:“西门外那些人喊什么号子呀?深更半夜闹鬼叫!”
“文革小组公开点你名了。”曾志尽量使自己显得镇定些。几十年大风大浪过来了,最初的打击过去之后,她已迅速恢复平静,向陶铸简要讲了情况。
“不可能么!”正派豪迈又过于天真的陶铸连连摇头:“今天我跟他们一起去工人体育场接见三军文艺造反派,下午开会还说说笑笑,没见什么异常么!中央文革接见‘专揪王任重造反队’,就在我隔壁,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呢?江青回来还问我几时出巡……”
大概是西门外的吼声不止不息,陶铸的自信心忽然一阵动摇,立即去给周恩来挂电话。周恩来的回话沉重含蓄:“我正在与群众代表谈判,待处理完后再打电话给你。”
陶铸的脸色变了,不祥的预感已经袭遍全身……
挨斗
凌晨2点多,电话铃响了。
陶铸抓起话筒:“我是陶铸。”
传来周恩来的声音:“陶铸同志,你现在就到我这里来一下吧。”
陶铸带了警卫曾云,一道赶到西花厅。曾云留在接待室,陶铸独自进了总理办公室。“江青他们的讲话我也是才知道。”周恩来第一句话便这样说。略停一下,又说:“下午研究工作时,我去给陈郁同志打电话,回来见他们接见红卫兵,站下来听了一会儿。陈伯达、江青、康生他们话已讲过了,我没听到。”
陶铸怅然若失地望着周恩来。忽然,他眼里闪过一道亮光,急切地问:“主席是否知道?”
“不清楚。”周恩来声音降低一些:“不过,昨天我去主席那里,主席曾问我,江青说陶铸镇压群众,这是怎么回事?我向主席汇报了那天事情的经过。我说不是镇压群众,是陶铸态度有些不好。主席说:哦,是态度不太好。以后也就再没讲什么了。”
陶铸的眼神黯淡了。他明白,那天接见会上的争论,江青等人已经去告了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