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使者”已领悟到他眼下是怎样一种心态了:他痛苦不堪!他万念俱焚!他想以此毁灭自己!这位身经百战的元帅,无论在平江起义的时候,还是在万里长征的时候,无论在保卫延安的时候,还是在抗美援朝的时候,他何曾有过这种心态?但此刻,在风和日丽的庐山,在鸟语花香的牯岭,他却无法抑制自己这种极度痛苦的心情。这是一场他从未经历过的“特殊战争”,也是一次殉道的壮举!党是他的第二生命,是他历尽千辛万苦寻找到的希望;毛泽东,是他最钦佩的战友,是他一向拥戴的领袖。但现在,却是毛泽东代表党宣判他的“罪行”!如果国民党宣判他的死刑,他会从容不迫地走上刑场,但现在是共产党宣判他是个反党分子呀!如果蒋介石宣布他是个叛逆者,他会轻蔑地付之一笑,但现在是毛泽东宣布他是个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呀!面对这种局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束手无策,他怎能不痛苦万分?他怎能不感到空前的沮丧而又茫然?但他丝毫不曾动摇一个坚定的信念:共产党是伟大的,决不能怀疑党!这是他从青年时代就执著追求、从未动摇过的信念,这种信念已深深融化在他的血液和肉体中,并以此铸造了他的意志和灵魂!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自己虔诚崇拜的人所否定。在这种痛苦的打击之下,人的理智往往会在复杂的感情的驱使和外在条件的冲压下做出违背心愿的选择。
台灯下,彭德怀在埋头写字。不是审阅报告,不是批改文件,而是在修改自己的检讨。老辣的泪水不断渗在老花镜上,他不断地摘下眼镜擦擦又戴上——这不能不使景希珍惊呆了:这是他自跟着彭德怀以来,第二次看到自己的首长淌下眼泪。第一次是在朝鲜战场上,首长紧紧抱着倒在血泊中的毛岸英,高声呼喊着死者的名字,似乎要唤来复活的灵魂,可是毛岸英再也没有醒来。他极度悲伤地淌下眼泪:“岸英啊,你去了,让我怎样向主席交待呀……”
今晚,是第二次淌泪了!
景希珍望着彭德怀泪眼模糊的面庞,关切地对他说:“彭总,你先洗个澡吧,天气太热。”“……”他没作声。
景希珍给他沏了满满一杯浓茶,端过来:“彭总,你喝茶吧,泡的茶叶很多。”
“……”他一动不动。
突然,他一把抓过景希珍的手,紧紧握住,脸却转向一边:“景参谋,谢谢!谢谢!”他的喉咙哽咽了。
景希珍狠狠地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抑制不住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在二人紧握着的手背上……
“彭总,您写吧,有事叫我。”景希珍悄悄退出屋去,静静地守候在门外台阶上。
彭德怀却没心思重温自己吃茶的习惯,他默默地念着自己的检讨:
我在庐山会议的西北小组会上,特别在7月14日写给毛泽东同志的信上,发表了一系列右倾机会主义的谬论,向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进行了攻击。同时打击了广大群众和干部的积极性,损害了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威信。现在我了解这是一种罪恶。7月14日的这封信,实际上是反对总路线,反对党中央和毛泽东同志的。
同志们已经对这封信的右倾机会主义观点,进行了彻底地揭发和批判。我认为是非常正确和必要的。因为这些右倾观点不仅我个人有,在党内还有一部分人也有。另外有一些人,则表现认识模糊,经过这场严肃的思想斗争,将会使这些人头脑清醒过来,右倾情绪和右倾错误将会得到更快纠正,这对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继续跃进,是有利的。
彭德怀读着读着,突然把稿子扔在了一旁,用双手支撑着晕眩的脑袋,泥塑般地呆坐在那里。灵魂的被扭曲是痛苦的,违心做事是备受良心谴责的!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的折磨,承受不住这种谴责的蹂躏。但神智提醒他:必须这样做!一种无处不在的压力警告他:必须这样做!他慢慢抬起头,抓回稿子,眼睛死死盯着这检讨的下文:
我的右倾观点,主要表现在:把党所领导的广大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高度热情,说成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从资产阶级的立场出发,对轰轰烈烈的建设社会主义的群众运动,大泼冷水,横加指责,伤害群众和干部的革命干劲和建设热情。把已经纠正和正在纠正的缺点,片面扩大,说成是“左”的倾向,政治性的错误,把个别的、局部的缺点,夸大为一般的、普遍的缺点。把九千万人炼钢铁的巨大意义,说成是“有失有得”。人民公社化运动本来是适应我国工农业大跃进而出现的,是人民群众自发性的运动,北戴河会议经毛泽东同志提出,作出决定加以推广,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地接受和拥护。我却抱着消极的看法,认为搞早了一些,把由于比例失调而造成局部的暂时紧张,并且这种紧张已在逐渐缓和,说成是引起了阶级关系的紧张;等等。更错误的是采取了含沙射影的手法,攻击毛泽东同志,损害毛泽东思想的崇高威望,引起了党内的思想混乱,破坏了党的团结。
看到这里,他又一次打住了。他的心在颤栗,在淌血。这不是硬端着屎盆子朝自己头上扣吗?他感到恶心。他盯着这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感到密密麻麻的苍蝇爬满了自己的脸。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圈在樊笼里的暴狮,眼瞪着,狂吼着,扑扑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抖动……几分钟过后,才稍稍恢复了平静,重又坐了下来。
这次错误的严重性,还因为它不是我一个人的偶然错误,而是一种有准备、有组织的行动,毛泽东同志所指出的“军事俱乐部”就是发动这次进攻的“司令部”。
谢天谢地,总算看完了。他像吃了一次惨重的败仗似的,瘫在了椅子上。他感到精疲力竭,急需一种“营养”剂强化滋补。转瞬间,他像玩魔术一般摸出了“中华”牌香烟,叼在嘴上。但一摸火,却没有。他急了,喊着:“景参谋,火!火!”
景希珍被他的举动惊住了:他戒烟多年了,怎么又抽上了?却又不忍心劝止他,便急忙找到火柴,跑过去给他把烟点上。
彭德怀贪婪地吸了几口,顿时咳嗽不止。
景希珍忙给他捶背:“彭总,别,别抽了……”
“让我抽吧,不然难受啊!”
“请医生给您检查一下吧?”
“我没病。有病医生也治不好。”
他朝景希珍摆摆手,景希珍只好离开。他慢慢抓起那支红铅笔,像抓起那画押的判笔,咬紧牙关在检讨的落款处签上了“彭德怀”三个字。而后,他木然地闭上双眼,铅笔从他的手里落在地板上,摔断的铅笔头被无情地抛到一块残缺的砖缝里。他竭力不愿再想这件一想就感到揪心般疼痛的事,竭力要把它从自己的记忆中驱除干净。但愿自己做了一个噩梦,而噩梦醒来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
善良的人们传说彭德怀从来没有屈服过;“左派”勇士们批判彭德怀顽固不化。二者虽然出发点截然相反,但却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都冤枉彭德怀了!
第二节 庐山风云汹涌激彭帅冤离永福堂(6)
写完检讨的当天晚上,彭德怀想起一件事。他把景希珍唤来,低沉地说:“景参谋,你给北京打个电话,告诉綦秘书,叫浦安修来庐山吧,让赵凤池陪她来。这事也应该叫她知道一下,思想上好有个准备。”
景希珍记起来了,几天前,也就是彭德怀被点名批判的第二天,他的夫人浦安修打来电话,提出要来庐山玩一玩,因为北京师范大学马上就要放暑假了,作为一个领导难得有这么个机会。当时彭德怀为难地说:“最好别来了吧……”他不愿让浦安修过早知道这件事。但浦安修坚持说:“我还是要去,很多年没出去转转了,反正在家呆着也没事。”彭德怀竟一时语塞了。
两天后,正巧中央办公厅有架飞机要到庐山送机要文件,经中办主任杨尚昆安排,由赵凤池陪浦安修一齐搭机到了九江市。景希珍到机场接他们上了庐山。一路上,浦安修的情绪很激动。自从彭德怀任国防部长以来,难得跟他一起外出见见“世面”。他现在不知受哪根神经的拨动,竟批准了她的“请求”,她心里自然是甜美的,荡漾着一种难言的愉悦:这次来庐山,一定要痛痛快快地玩玩!
来到住处,已经是中午了。吃午饭时彭德怀情绪还好,他没有与浦安修吐露庐山发生的任何事情。浦安修兴致自然很高,饭也吃得很香。景希珍却在一旁默默不语。
下午,景希珍刚来到彭德怀宿舍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不住的女人的哽咽声。他明白:首长已把真情告诉了夫人。
整整一下午,二人没有出屋。
晚上,彭德怀把王焰、郑文翰、王承光、景希珍、赵凤池等人召来。他先简要介绍了自己“犯错误”的经过,而后说:“事情明摆着,国防部长不会叫我当了。政治局委员、副总理也许不会撤,不过我也不想当了。我要回家种地去了!我要大家来,就是要谢谢大家这几年来对我的照顾。下一步你们想干什么,有什么打算,可以向领导提出来。我这里不需要你们了,可我彭德怀忘不了你们!”
沉默。
抽泣声。
8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诞生32周年的纪念日子。这一天上午,毛泽东主持召开政治局常委会。出席会议的有政治局常委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还有政治局委员贺龙、彭真等。
彭德怀到会。他很明白:这是27日那个“小型会”的继续,是决定自己命运的关键时刻。一定要耐着心听,千万不要再发火!他使劲掐了两下左手的虎口——据说这个穴位能制怒。他从小就晓得这种中医知识,可就是往往制止不住自己的倔脾气。
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也到会旁听。彭真示意李锐做记录。
毛泽东宣布会议开始,要大家发言。
朱德的发言显然“没有击中要害”,对彭德怀有袒护之心,被毛泽东说了句“隔靴搔痒”给挡了回去。
林彪马上开口:“他(指彭)这回是招兵买马,是野心家、阴谋家、伪君子,是冯玉祥式的人物……”林彪是7月23日以后才上山的。他心里很清楚:这庐山一举是关键时刻,定要保驾立功。他仍然是那样不动声色,声音不紧不慢,话里却匕首可见,“在中国,只有毛主席是英雄,谁也不要想当英雄。”
接着林彪的话茬刘少奇等人就彭德怀在庐山搞“军事俱乐部”问题进行严厉地批判。此刻,周恩来这位以不知疲倦著称于世的人却微闭双目,用手托着下颚,显得几分困乏。庐山出现这种局面,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作为国务院总理,他对“大跃进”以来出现的问题以及会造成后果的严重性,恐怕比谁都更清楚:1958年的“大跃进”实际上是1956年“冒进”的无限制地扩大。他和陈云的“反冒进”受到毛泽东的严厉批评,“离右派还有50米了”——这黄牌警告,已相当严重。周恩来还能说什么呢?他只好检讨“反冒进”的错误。在这次庐山会议的“神仙会”阶段,从7月12日到22日,他三次找国务院各部开会,谈形势,摆问题,算细账,特别讲到陈云历来强调财政、物资、现金三个平衡,认为继续跃进过分紧张,不能这样过日子。但是23日之后,“反右倾”已成定势,他又能如何动作呢?
等几位同志发言后,缓缓道来的是毛泽东的漫谈,谈井冈山,谈与敌人的军事斗争,谈党内几次路线斗争,谈打长沙、打南昌、打吉安、打赣州,等等。
谈这些是为了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彭德怀历史上屡犯错误!
彭德怀插话:“1934年初,我已经认识到了,还是主席领导的好。过去的事实可作证明,这些我同黄克诚和一些同志都讲过。”
毛泽东说:“李立三多高多大,你不知道,我是知道的。还有,你那个华北局受长江局领导,听王明的话。高饶事件也陷得很深。”
“纠左比纠右难?第二次王明路线是右的,高饶搞分裂,也是右的;高岗死了,王明到今不认错……犯路线错误,本身不能改,都是要别人来改。在几次路线错误中都摇摆。心里恨得要死,因为挨了整。今后也很难说。”
彭德怀听着,强忍着火,终究还是冒了句:“我,我都61岁了!”
是啊,这“今后的生命里程还能有多长呢”?
毛泽东话锋一转,转向“大跃进”上来了:搞平均主义,无非是想早点进入共产主义……赫鲁晓夫很不喜欢我们的人民公社,总有一天还要由我们给他一把梯子让他下来,否则下不了台。若讲物质基础,西欧比我们雄厚,波兰、东欧也不错,但办食堂、公社就难。他们物质条件好,可惜没有政治觉悟。中国东部几亿农民,土地少,组织合作社就比较容易,而苏联搞集体化就难,地广人稀,如入无人之境……北戴河会议,高兴之中埋伏了不高兴,这就造成比例失调,但问题已经在今年5月解决。原来谈的19个问题,没有提反右倾,北京就有人泄了气……
毛泽东的漫谈就这样在历史与现实之间随意转换。他深深吸了口烟,稍稍提高话音:
“14日给我的信和《纪要》很有功劳。小舟等人主要锋芒对着自己以外的庐山会议所有的人。要发牢骚,要出气,要强调失调原因。结果被插了白旗。”
周小舟随即说了句:“并非出气问题。”不难看出他心里憋着气,但脸上还是浮出了笑。
毛泽东看了他一眼,笑了:“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周围的人都不再发言,专心倾听毛泽东的漫谈。
毛泽东又讲他和彭德怀的关系是“三七开”:“融洽三成,搞不来七成。”彭德怀据理辩解,说自己与毛泽东的关系不能“三七开”,是“对半开”。
“还是三七开吧。”毛泽东毫不让步。接着,又把话题转到信上:多次重要时期,从没写信给我,为什么这次要写信?我同常委之间,同别人,从来没讲过你什么,为了让你安心工作,给林彪发“转业费”(毛泽东说这话的意思是说不让林彪过多地管部队的事)。
毛泽东这种别具风趣的漫谈,早已把时间抛到了一边。会议中间没有休息。大家共进午餐。饭后继续开会,开了七个小时。
三条保证:彭德怀下山了
8月2日,中共八届八中全会在庐山开幕。
会议议题为:一,对彭德怀及其同伙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进行批判;二,讨论1959年经济计划指标调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