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
两年多以后,在高阳被赐自尽数月后的一个下午。
高阳去世这一噩耗,在无意中,却被随同慈照修行的侍女月舍从城中来兰若庵拈香礼佛的皇亲贵戚眷属的闲议中听到了。
一时,月舍不免大惊失色,泪流满面。她立即就动身,然后直奔兰若庵后的禅房而去。
不久,月舍推开禅房门,只见房中长幡重垂,青烟缭绕,氛围幽暗。
在隐隐约约的烟雾中,月舍只见一人正在那里危坐参禅。
月舍也顾不得是谁了,对她高喊道:“姑娘,慈照姑娘,大事不好了!外面有人传说高阳公主、巴陵公主及吴王等人因谋反罪,已被当今陛下赐死了,现在也还不知道他们被葬在哪里呢。”
化慈听罢,身影垂颤,面如土灰,头也不回,合目颤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岂任你随意高声喧哗!再说,人家死人家的!不关你我的事,快些儿出去!去做你自己的事去罢。”
月舍听了化慈的话后,忙一擦泪,默默无言地退了出来。
月舍走后,在过了片刻,化慈才努力地睁开双目,顿然是泪盈满眶,视野迷蒙。
化慈想,在这个纷纷攘攘的尘世间里,自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无牵无挂!从此只有在木鱼钟磬,焚香诵经中,一了虚无飘渺的残生。
一时,化慈真是自感是四大茫茫,五蕴皆空,她倒扑在面前的香案上,大哀大恸一场。
这里待到化慈百感交集,悲切哀鸣完毕之时,已是颓阳惨淡,晦云满天了。
这时落辉脉脉,余晖斜照遍及兰若庵房梁及山顶。群鸟凄鸣彻天,它们无不争先恐后地返回旧巢之中去了。
一时,白云归岫,暮色渐合,林树萧瑟,天地万物无不显得空旷苍凉。
过了不久,月舍来替人关兰若庵的大门,化慈也跟随她出来。
月舍刚欲掩门,只听化慈在她身后轻声言道:“舍儿,且慢!”
月舍放下门栓,回头问道:“姑娘,你要做什么?”
化慈也不答,一径走了出来。月舍只得慢慢地跟了出来。
化慈扶着庵前的古松,默默向长空中凝望,只见此时烟霞如幻,变幻无常。回思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仿佛就如大梦一场。
化慈感慨万分地暗想道:“试问兄长成华、高阳公主、长荷、文夫人、观华、匡建宁、父母、养父母、祖父等人如何了?踪迹又在何处?真是人人都如电光石火,事事仿如虚梦空华。”
月舍忽然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暗泣声传来,一惊,抬头只见化慈形影相吊,伏树而泣,景况十分凄凉。
一时,月舍的眼泪不觉也涌了出来,忙上前搀扶住化慈,道:“姑娘,天色到底晚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化慈抬首看了看四周,只见此时山色苍茫,晚风激荡,落叶成潮。山下一江秋水,光波幽冷,寂然无声。她一时不免若有所失,神色哀戚。
见状,月舍仍然对发怔的化慈说道:“姑娘,天快黑了,外面风又大,我们且回去罢,免得着凉。”
化慈重重地叹了口气,由月舍扶了,然后,她们两个掩了大门,就回庵里去了。
光阴如东逝之水,转间即是次年春。时近清明时节,人们陆续开始去坟前焚香祭拜以前去世的亲朋。
只说辩机消亡的无影可寻,更不知高阳香魂归于何处。化慈每望着山间新坟、旧墓上招展的素幡,都是那么苍白凄凉,飘摇无定,总不免默默若有所失,魂不归舍。
化慈心绪不定,茫然自失之态,被兰若庵的住持令灵师父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一日,令灵与庵中一个老年执事水澈法师商议此事。
水澈老尼沉吟半日,方说道:“令灵师父,以贫尼想来,化慈姑娘身世孤苦,际遇离奇。将心比心,即便就是让老尼我身陷在其中而不悲苦,简直也是一件至难的事情。要让化慈自己想透彻了,不再为过去之事而烦恼和悲苦,还惟有靠她自悟,我们不妨假以时日。最近,贫尼我听月舍说,化慈在那长安城中的一位最是性情之友,也惨烈地辞世而去了。我们不妨这就让她下山走一遭,去祭奠其故人一番。一方面是让她尽到兄妹、友朋之情,了一笔宿债。二是让姑娘入得那虚幻无常的尘世之中,自会有一番心得感悟,这岂不是比我们局外人说教,来得更加明白透彻?”
令灵师父听罢,半晌才点首,道:“甚善,贫尼我也是如此想的。”
一日,在兰若庵里的法事完毕,令灵师父见化慈孤独的背影蹒跚而去,便忙在其身后叫住她道:“化慈,你且留步,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讲。”
化慈一回首,只见令灵师父正关切地看着她,不觉上前执礼道:“师父。”
令灵见化慈面色苍白无华,目光哀婉,双肩削瘦,不免叹息对她说道:“你来我们这里出家修行,也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了。事到如今,贫尼我有一句话,今天就不得不对化慈姑娘说透了。贫尼细细观察你的兄长及朋辈,也绝不是那等见富贵动心,为美色留意之人。既往他们之间的那些宿因宿果,总不脱‘因缘和合’四字而致,你不能为此而无休无尽地伤逝不已。在这心中,你要将这些事情看开一些才是好。”
化慈令灵师父所说的“因缘和合”四个字后,心中猛然一痛,眼泪也不觉长流了下来。她不禁百感交集地想道:“如果自己的父母没有早亡,如果自己的兄长没有入佛门修行学道,才华又没有那么杰出;如果高阳公主姻缘顺利,当初他们二人没有相逢于公主的封地;如果观华不是自己的表姊,自己又与观华、高阳公主根本就不相识,而且她们在彼此交往又没有那么密切的话,最后这所有一切的悲惨后果,就统统也不会发生。可是这些机缘,又偏偏同时都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了。这……,这难道就不该有一场大家都逃不掉的孽缘与劫数发生了么?”
化慈泪眼模糊,正在那里思想到哀绝之处,不知何所终之时,忽然听见令灵师父对自己关切地说道:“如今事已了了!为全自己的心意,过一段时间,化慈姑娘你也不妨抽空下山,如寻常人一样祭奠自己亲友一番,以慰其在天之灵。”
化慈听罢令灵师父一席话,不觉一怔,默然半晌,才叹道:“恕弟子我这里万万不能从师命!”
令灵看定化慈,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化慈的眼泪又忍不住再一次涌了出来,她垂下头来,半晌才长叹道:“弟子我现在真的是恨不能自己与过去没有丝毫的关联!没有无明的过去,怎得今日眼前这些重重的烦恼?”
令灵听了,厉声地说道:“化慈姑娘要是这般想,那就真的是差大了!以贫尼看来,姑娘的兄长,在挣脱自己身上那一段大烦恼、大恐惧与大悲苦之后,最终能成就一件事业,这才是一个止观,而后能切实躬行的修行人本色。姑娘为什么就不能对你的这位兄长多一份宽恕之念?反之,姑娘的烦恼无休无止,这既不利己,又不利人。你且回头看一看,大慈大悲的佛祖、我佛门那些有智慧的众位大德,哪一位是烦恼缠身之人?谁又是只顾自了之人?难道今后姑娘你在我们佛门修行,最终的结局只会成为一个自悲、又自怜的人?这岂不是让贫尼我为你万分痛惜!”
化慈原本就是一个何等敏悟超群的人,她现在自然明白了令灵师父这一番猛喝的用意。
一时,化慈不觉擦干眼泪,感激地对令灵说道:“师父,弟子明白了,我自会下山去一遭的。”
令灵点头,又问化慈道:“此后,你将做何种打算?”
化慈默然良久,才答道:“自问弟子这半生,实在是历经了许多不幸的变故,但世情无常,这终究是弟子奈何不得之事。想一想,事过境迁多时,弟子终不该再作无益之悲。另外,请师父能允许弟子到山下寺院中的病坊拜师学医去。学成后,除潜心修行外,弟子还准备想为兰若庵后面也开辟建造一个草药园,免得附近的四邻,遭遇像上次那样疫病的突然侵袭,而竟无充足的医药可救济。”
令灵听化慈言罢,如释重负,脸露欣喜之色,合掌说道:“阿弥陀佛!你这番话,真是令贫尼很欢喜。姑娘在修行学道中,这心中真是学有所得了,这样方不枉来空门走这一回。”
深秋一日,在残阳黯淡之时 ,从长安城郊一个无名乱岗,独自走来一素衣女尼。她放眼一看,只见这里是山水枯寂,秋虫无语。
登上荒岗,又见这里是衰草残烬一片,生息渺茫。女尼环视之,不觉哀肠寸断,泪如雨下,喃喃地长叹道:“兄长!成华兄长!你可知你的妹妹实儿来看你了?”
女尼又暗思道,自己的兄长虽然是才智卓绝,但却一直在冷僻清寂的空门中修行,而高阳公主同样也出身在侯门深似海的宫府中。这二人可遇之机,也可谓是罕之极罕。但天地造化之奇,人生遇合之莫测,在这大千世界里,茫茫的人海之中,而造物竟还是让这样身心都是孤绝万分的二人相遇了。只是他们二人在一见之下,便能突破道俗、等级这种不可跨越的天堑,而能两心彼此契合,几乎是十年生死相随。除二位当事人之外,谁能明白这种千古称奇的悲恋?同理,除了当事人之外,外人又如何能说得清、道得白这场旷世悲恋中的烦恼、恐惧、苦痛、挣扎与至福?也许劫数使然,上苍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场天遇奇缘,让高阳公主的心灵,最终得到一种至福与安慰;而其兄在苦难、信仰与本性冲突中,得到意志的历练,从而从大烦恼与大惭愧中解脱出来,最终成就一番事业!只是,可叹他不满三十而亡,最后只落得血泪、魂魄与草木同朽,才华、器识与秋露同消!
女尼突然想及如此,其素来博爱慈悲之心,变得更加深沉宽容。
女尼久久地伫立在那里,直到天宇上落阳的最后一道余光散尽,直至自己的情愫,仿如莲花从烦恼泥沼中拔出来一般清静,才默然将荒岗上一抔土置于一方帕中,携之而归。
后来,这一女尼又千方百计打听到高阳公主归葬在长安城外的何处,她便到公主那青草衰飒的墓前默默地凭吊了一番。
女尼念及高阳公主这样一个至情至性、至慧至勇的女子,她年轻的生命同真挚的爱情,却如同昙花一现,最终也落得白绫三尺,下场凄凉。想想高阳与自己在眺园的客山上那一番哀婉的言谈,犹在耳畔。不想她那种悲言,竟然全部都成为了谶语!现在这位高傲独立的公主,也是同汉朝阳石公主等人一样,结局是荒冢茫茫,玉貌作尘,任人凭说。高阳公主的香魂,又终将归于何处?人生在世,难道最终还是坠在劳苦烦愁的网中轮回?何时得大解脱?何处是无烦恼的彼岸?何人能回答?
女尼回首一望,只见此时仍然是秋风萧瑟,野旷寥寥,自己身后那一座雄浑无比,且如梦如幻的长安城在一片苍茫无边的云雾笼罩下,也是消隐得毫无踪影可寻。
最后,这一女尼同样在高阳公主墓上,捧了一抔黄土而去。
在多年以后,有人传说长安郊外渭水南岸的兰若庵内有一位神医女尼。其人不但医术高明,手到病除,而且还心慈如佛,有求必应,故前来求医问药者不计其数。
于此,辩高这一故事就全部完结了。
各位读者!既然能捧作者这本《大唐空华记》一读,定是那等至性至情之人,既非无情之人,连目睹春花秋月,岁月嬗变,尚且感心动情,想必对那等子虚乌有、悲欢离合的故事更不在话下。
平心静而思之,况乎辩高二人的这一段真实凄美之情?他们真可谓一个是真正的才子,一个是高华的佳人,最后只落得是一个结局惨烈,玉碎珠毁。真是一个命里不该为僧,一个不该为金枝玉叶了。否则,悠悠千载岁月,茫茫戏剧人生,不又多一则风流佳话,岂不可喜?可叹他二人运蹇时乖,道俗截然不同,却偏生于同一世间,同一朝代,又偏偏遇于不该相遇之时。
作者这里有八句单悼他二人:
才可载斗,身似薄玉。玉碎灰飞,梦幻空华;
心能胜天,命如脆珠。珠毁泽散,魂返合浦。
辩高的故事虽然完结了,但在作者的心中,还残留有一声沉重的余响。
作者一介女流,竟然不幸也陷在滚滚红尘中,且三四十余载而无可自拔,碌碌半生而无一为。回思往事,自觉此生不过也是如同幻梦一场,破碎支离,不堪追忆。纵观大千世界的种种面目,何尝不也是扑朔迷离,模糊难辨?试问这其中的是非对错,究竟凭何而断?谁又可断得?作者非为辩高一案的当事之人,却来妄说当事人的是非功过,这也算得上是痴人说梦,幻中之幻了。
正是:梦幻百年随逝水,劳歌一曲对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