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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大荒

  辩机这里与沈文络等人几乎是擦身而过。

  这时辩机来到会昌寺的庭院中,只见落雪翩翻,凄风满宇。整个会昌寺长廊及门前后,也是悄无一个人影。

  不久,地上原来那些曾有人往来出入的足迹,也很快就被飞雪给掩盖住了。会昌寺各殿堂楼阁飞檐下的梵铃铜铎,也在风雪中摇响不停,令人闻之,备感凄清。

  就在此时此刻,辩机从内心深深地感到,自己既往所担忧的那一切最严重的事情都该发生了。

  辩机站立在会昌寺的庭院中,对空寂的雪空凝思片刻后,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师道岳法师圆寂近十四年,而清心师父逝去已是近十六年了。

  想毕,辩机便踏上会昌寺外面的茫茫雪道,一直朝杜城奔去。

  不久,辩机就到了杜城的道岳法师塔前。

  只见这里冰雪厚积,人烟渺无,白茫茫的大雪,已几乎掩盖了道岳法师墓塔的全身。

  辩机以手将覆盖在道岳墓塔上的一片积雪仔细地打扫干净,然后,他神色庄重,双手合什,默默地对之暗祝道:“道岳、清心两位先师在上,这是弟子奉献上的最后的一炷心香了。弟子大罪在身,来日无多。”

  辩机正在那里立雪默然沉思,忽听见远处有几声车轮轧冰与马蹄踏雪的声响遥遥地传来。

  辩机抬头一看,只见一辆广蓬高车正停在路旁,接着从那车上面就陆续下来三四个人。

  在悠然飘降的雪花中,辩机只见一人,他一面朝自己直奔过来,一面欢喜地说道:“果然就是在这里了呢,我竟然是没有猜错的!”

  辩机一看,这人竟然是自己许久也不见的挚友,宗顶尘。

  宗顶尘看着辩机,笑道:“去了弘福寺这一年半载,我们很是念你。可叹你们弘福寺那里一心闭门译经,出入管理得竟然比入宫禁还严密十分,让人奈何不得。”

  听宗顶尘说罢,辩机默默地对宗顶尘问道:“多谢惦念,一尘兄,你近日也还好罢?”

  宗顶尘含笑道:“也还好。我这几日听城中盛传说,为移到新建的大慈恩寺那里翻译佛经,你们弘福寺的译事已是暂时告一段落了。我想,既然你们那里启关了,你应该是能够稍得些许闲暇的。故今日我就特意早起去弘福寺会你,不想我们到了那里,竟见那寺里的内外都是静悄悄儿的。又问人都说,你这几日应该是在城外的寺里,故我忙赶出城到会昌寺看你。幸得今日出城的道路,还不十分难行。只是后来我到了那里,听寺中人说,你回来一趟,复又出门了。我想,你会不会到故法师墓前拜谒去了?便连忙令他们驾了车马来这里看看。不想你还果真在这里。”

  辩机听宗顶尘说罢,默默无言。

  宗顶尘见辩机的面貌,显得比从前更加秀削苍白了,不免叹息地说道:“这些时日以来,你们在翻经院那里真的是十分辛苦了。我今儿这里特地带有一茶师,让他就地取来冰雪,煮一道南来的清茶与我们品尝。愿此,能消解你片刻的辛劳罢。”

  辩机听宗顶尘如此一说,也就只好默应了。

  不久,辩机就看见宗顶尘带来的从人在一旁茅亭中,忙着敲冰取雪,支炉点火。

  浦南鸿忙掸去斜飘在一旁茅亭桌几上的白雪,然后,他就在一旁的两个木墩上,铺好两个锦布垫,并让辩机、宗顶尘坐下来了。

  不及片刻的功夫,辩机他们就见旁边的小炉火红了,放置在上面茶鼎中的洁雪净冰也开始慢慢地融化与沸腾起来。

  这时,那个随同宗顶尘一道前来的,生得面貌清奇、态度安闲的老茶师见茶鼎中的水气沸腾起来,他就开始整衫净手,端正自己的态度,然后缓缓地取出一套十分古雅的茶器出来,又用一勺从那茶鼎中取来白烟袅袅的滚水,又徐徐地倒入数黑釉茶碗之中。

  顷刻,即见一道清淡的茶烟缭绕入空,那碗中的碧茶叶也开始展卷升沉,茶汤随即也变得潋滟幽碧,清香远溢。

  然后,那位神闲气静的老茶师就分别捧起两个碗茶,恭敬地一一递到辩机和宗顶尘手中。

  辩机接过那位老茶师递过来的温暖的茶碗,心中不免一热。

  在这如此冰天雪地的世界中,尚且还能饮到如此沁人心脾的暖茶。一时,辩机原本那是寒意料峭的心间,顿然就充溢了温馨之情。

  辩机手捧了那盏茶碗,同时又默默地看了宗顶尘一眼,一时,不免心潮起伏。他对友情的感激之情,此时此刻,真是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宗顶尘与辩机二人这里相对无言地坐在茅亭中,一面望着天空飘飘洒洒的寒雪,一面细细地品尝那茶碗中醇醇和和的香茗。

  倒是宗顶尘带来二位从人一时不肯安静,正在下面悄声地议论世间的东西南北。

  那个上了年龄的老茶师看着辩机,对浦南鸿连声赞叹道:“老夫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辩机师父,但早就听说他的才学实在是惊人了得。听人说,就是连当今天子都有旨,要亲自去要披阅玄奘与辩机师父写的书呢。老夫原本想,学问这样十分了得之人,定然也是一个上了年岁的,而且须眉皆白的老僧人啊。只是万万没有料想到,他原来竟是这样一位青年有为的俊才!以老夫看来,他的年纪,上下竟与我们公子也差不多。”

  南鸿听这个老茶师说罢,忙笑道:“柴老先生,你到长安佛门去打听打听,没有一个不知道我们辩机师父的才名呢。”

  说罢,这二人又聊了其他一些闲事。

  突然,南鸿很神秘地对那老茶师说道:“老先生,我前天还听说一件怪事。我们府上附近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名叫光德寺的寺院,最近它里面有一个出家人被揪了出来。因为他在十年前,犯了一桩大事儿,便躲到那寺中忏悔修行。谁承想,还是被人发现了。可大家都说,从表面上看来,他是慈眉善目,彬彬有礼的,真像是一个大好人呢。”

  那老茶师听南鸿说罢,叹道:“这正叫着:天网恢恢,疏而不失。这种佛门败类,除下地狱以外,不得轮回!也绝不该再有其他路可走!再说,老夫想,我们长安,乃至全国的佛门,如果要是能够多多地出几个像辩机师父这样品学绝优的人,就不愁我佛德之不馨与光大发扬了。”

  这南鸿毕竟还是一个小小的少年,在听了这老茶师的一番话,连忙点头赞同,又极其得意地说道:“我家公子的朋友,当然会是非同小可了。”

  浦南鸿话音一落,宗顶尘无意一回首,只见辩机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无色,他默无一语地捧着茶碗,凝视着前方雪色茫茫的世界,神色有些怆然,手也有一些微颤。

  见状,宗顶尘不觉惊讶,忙问辩机道:“你……,你究竟是如何了?莫非身体现在有些儿不适么?”

  那老茶师忙向宗顶尘说道:“公子,老夫以为,辩机师父穿得是如此地单薄,实在就不宜在这寒气逼人的大雪天气中久坐哩。”

  宗顶尘忙点头。

  一霎,辩机的脸色又恢复常态,淡然一笑道:“不打紧。”

  半晌,只见辩机的目光若有思,然后他默默地说道:“假如南鸿说的为事实,这个人除了进地狱之外,竟也是别无它路可走!”

  宗顶尘听辩机这样说罢,忙对老茶师与南鸿说道:“罢!罢了!今日在这里煎雪烹茗是为清雅之事,不可说这些与我们毫不相关的俗事,来搅乱我们的心境。”

  南鸿听了宗顶尘的话后,急忙对那老茶师作了一个鬼脸子儿,一笑。

  那老茶师也忙对宗顶尘与辩机笑道:“惭愧!惭愧了。该罚!老夫扰了辩机师父和公子你们的品茶赏雪的清兴了,这里我就以茶代酒,自罚三碗。”

  说罢,那老茶师便自饮了。

  几人回来之时,宗顶尘欲用自己的车马,亲自将辩机送回会昌寺里去。

  辩机婉谢了,说这里离会昌寺并不太远,况且现在的雪,也远比自己方才来时小了许多,自己完全可以以步代车,就不必劳烦他专门送这一程了。

  宗顶尘与辩机之间的交往,又非是一二日了,自然深知他们出家人自有在戒律方面的种种介意之处,故就不以俗家的礼数来勉强邀请他一道同车而行了。

  不久,宗顶尘、辩机二人就到了一歧路口上。

  不知为何,这时,宗顶尘、辩机在辞别之际,这二人似乎是各怀心事,默然无语。

  半晌,宗顶尘举目一见,只见四处云黯烟霏,寒雪漫飞。在轻扬飞舞的冷雪中,远方的世界,渐渐地已变成模糊一片。

  良久,宗顶尘才不觉对辩机长叹道:“岁月苦短!转眼即冬。看见眼前这种荒寒凄凉的景色,我想,时岁真是太无情了。与你及弘福寺那些大德门相比,实在是令我深感自己是在空自消磨时光。我想,这人生在世,真难得成就几分事情。我在这里深贺你们释门里,最近又有数部巨经译成了。”

  辩机听宗顶尘说罢,竟是默然无一语。

  宗顶尘只见辩机凝望着前方浑莽一片的远山雪原,竟然是长久地沉默无语。

  此时,素雪扑衣,寒风啸空。

  幽凉冰寒的雪光,印照在辩机那极其忧悒,又苍白的脸上,其神情显得真是罕见地凝重。

  半晌,宗顶尘才听见辩机幽幽地问他道:“一尘兄,我且来问你,有朝一日,我被万人所唾弃,一尘兄又当如何?”

  宗顶尘听见辩机这一问,不免猛地一惊,抬头一看,只见辩机的面目复又是平静如水,目光若有所思。

  宗顶尘听见辩机这一问,简直就是问得极为蹊跷奇怪,自己的内心虽然不觉是一怔,但口中仍然是不假思索地说道:“举世誉之,我不加劝。举世非之,我不加沮!世人的毁誉褒贬与我等何关?我心中自有一把衡量是非的尺子。”

  不待宗顶尘的话语落下,辩机的心中不觉动情,长叹一声地说道:“多谢一尘兄!今生今世,我能得如一尘兄这样的一位知己,又真是何恨之有?”

  说罢,辩机怕自己面上的悲情为宗顶尘所见,他便猝然转身,告辞而去。

  不知为何,宗顶尘目送辩机那一道修长寂寥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雪雾中慢慢地远去,深感他是那么孤独与寂寞。

  辩机在歧路告别宗顶尘后,自己则缓缓地踏雪朝会昌寺方向走去。

  此时雪雾飘纷,积雪盈尺。越往郊外走去,人迹越罕见,道路也越加艰苦难行。

  如辩机这样一个心性灵慧,神识深沉的人,他不会不对死亡之神正朝他一步步地逼近,而无知无觉,故其心头的幽思与其步履一样沉重。

  辩机茫茫然地走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抬首看见眼前是一片幽邃空寂的荒寒世界,路径尽失。

  一时,辩机环顾茫茫无色的四方,竟然不辨自己现在究竟身在何方。

  望着玉莹光寒,万籁俱寂,无边无垠的茫茫白雪大世界,猛然间,念天地之悠悠!人如草芥之幽微,辩机自觉无助无依,茫然自失及穷途末路的孤绝愁苦的心境,真是难以言诉。

  一瞬,辩机只觉得这是自己的这一生来,都从未曾有过的这般忧劳交加,身心俱惫。他心中那种哀愁无望的思绪,犹如有狂滔巨浪一般地汹涌翻卷。

  一时,辩机神情怆然,仰天喃喃地长叹息一声道:“上苍!我已竭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对诸人诸物,只怕再也难以做到无疚无歉了!难道现在不是已到了最该彻底地自行了结之时了么?”

  想毕,辩机突然感到有一股郁闷的热血,连连从自己的胸间猛然喷出,他眼中的数行热泪,也随之一倾而下。

  随即几步踉跄,辩机即刻就颓然无力地倒扑在大地上,冰雪也立刻触及其全身心。其灼热的、点点滴滴的血泪洒在他简素的缁衣上,也熔化了眼前的洁雪。

  也就在此一刹那,辩机终于明白了,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既往最深层之处的那些忧惧何在:它们绝不是重罚与死亡的本身,不是千秋的骂名,也不是自己身坠炼狱受万世之苦;而是由他造成这种难以弥补的罪过,玷污了他心中至爱的佛门,而是因他的死、他的罪过,会令那些曾经关爱过他的人而空虚,失望及痛心。

  辩机在此刻胸中之所以感到如此地彻骨悲苦,是因为他目前所处的时期,正是中土的佛教发展处于鼎盛之期,现在真可谓无物能掩盖它的光华。特别是玄奘法师从西域取经归来,其丰功业绩,其高风亮节,更是使佛教声华腾蔚,如日在天。

  现在,辩机一人独自行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茫茫雪野旷原中,一思及自己的过错,他内心世界的惶恐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果人们一旦看清玄奘法师身旁的弟子竟是一介淫僧,事情还涉及皇家、相府。从此,奘师的英名,法门的清誉,高阳等人的性命,都可能因他而随时随地毁于一旦!这天一般大的干系,叫他单薄的双肩,年轻的生命如何承载得起?

  想毕,一时,辩机心中的惊恐、悔恨、悲哀、苦楚、悲怆与绝望之情是何等地深重,真可谓旷古罕有!

  万重的忧惧与悲苦,仿佛就如泰山一般地朝辩机猛然地压了下来,一时间令他如陷在万古的洪荒中,心力交瘁,万劫难复。

  辩机一时只觉得是万念俱灰,他再也没有力气与那强悍的命运做这些徒劳的抗争了。

  然后,辩机静静地闭目躺在这无影无形、无声无息的冻土上等待永寂消亡,一任冷冽的寒雪侵面,凄风在耳边呼啸。

  一时,辩机只觉得,过去、现在及未来,也与己了然无关了。方才紧紧缠绕在自己全身心那种无限的苦痛与悲哀之情,也正在慢慢地一点一滴减缓,最后甚至是无知无觉地麻木。

  时光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仿佛经历了千千万万年的流光。

  突然,耳畔有一阵“嘎嘎”的长鸣声传来,听罢,辩机的心中不觉一凛。

  辩机睁开双目一看,只见有一双身形矫健的寒鸦,正在漫天的雪烟中,无畏无惧地展翅上下凌空飞扬与盘旋。

  见状,辩机不禁感慨动容,暗思道,自古人们就将此鸟视为不祥之物,但眼前的这些寒鸦,对这种无故加之的恶劣命运,而不惊不怒;含着冤屈,而能从容不迫的生死。寒鸦虽为一介禽类,但它却有这样的定境,真是何等地令人钦佩!况且现在自己的身上,确实是有那种百死也难赎其咎之罪,以后,惟有听天裁决是命,万事随缘。

  想罢,辩机翻身端坐,站立起来。然后,他辨明了方向,又朝前方走去。

  正是: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先须偿宿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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