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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哀歌

  从玉华宫回弘福寺后,辩机又参加七卷《本事经》等经的翻译。

  为了翻译更多的佛经,弘福寺现有已陆陆续续有五、六十多名外地的大德加入进来。

  这个时候前来译场的各种人员包括那些仰慕玄奘法师德业与声誉,及向他请益问学的异域学僧也日益增多。原来只能容纳二十多名翻经学僧的弘福寺西北禅院的僧房,现在就显得较为勉强拥挤了。加上翻经之务十分繁忙,各学僧译经、作息时间前后不一,故有时难免有互为干扰不便之事发生。

  一时,僧房的用度与配置,也成了困扰弘福寺译场执事人员的头等大事。为能腾出更多的房间供往来人员入住与译经,现在弘福寺的译场一时不得不处于紧急的调配状态之中。

  辩机这等原本居住在长安诸寺的,前来弘福寺译经的十数名学僧,遵从弘福寺寺里执事人员之命,暂时搬移行李,回到自己原来所住的寺中去。

  辩机原想到离修德坊弘福寺最近的金城坊那座城内的会昌寺里将就住几日,以便往来于参加弘福寺的译事,不料那里近日遭受一场雷击,引起大雄宝殿的顶端燃烧,并坍塌了一角,现在整座寺院正处于全面关闭整修的状态。

  无奈,辩机只得舍近求远,加上,他也顺便想去看看高慧与行辉法师等人,他就出城南去了。

  不想辩机刚从弘福寺搬了几件常用品回城外会昌寺后,就听到一道好消息传来,令他们这一行人暂停搬迁。

  原来,现在的太子李治为其早逝的长孙母后追福,他命人从这年春天开始在原来隋朝无漏寺的废址上兴建的大慈恩寺也即将完工。

  大慈恩寺位于城南进昌坊连接曲江池之处,其占地面积广大,规模宏伟,殿宇美奂。其共有十余个院落,房舍达一千八百间以上。大慈恩寺虽然还尚未全面竣工,但太宗已下旨,剃度与选拔三百余名才德优异的僧人充实此寺。

  此后不久,太宗又率领朝中几位重臣亲临弘福寺,并巡视玄奘的方丈室及译场众大德译事进行的状况。

  太宗发现玄奘法师的方丈室太过简素,又还因为他看见在这时的弘福寺仅有一个西北禅院作为玄奘法师翻译佛经的译场,实在已是显得是过于拘束窄小了。

  故太宗又下一道特旨,让玄奘法师在大慈恩寺建成后,可率领弘福寺的高僧五十余人,迁移至此处继续翻译佛经。

  玄奘法师奉旨,立即就准备迁移译场事项。同时,他也拟定了随他前同大慈恩寺译经大德的名列,辩机也在其中。

  辩机听罢此消息后,就将自己原在会昌寺的东西与书籍也顺便分门别类整理一番。

  辩机又将它们包裹妥当,然后,就暂时存放在寺里藏经楼下侧房中,以待年底或明年初时,大慈恩寺全部建成后取用。

  时间匆匆而过,不觉又是到了深秋季节了,长安城内外的林木花草也迅速丧失颜色,枯萎凋零。

  一日,辩机从会昌寺宽歇数日后,又回到弘福寺。途中,他忽然抬头看见眼前一株古树上数枚黄叶,从空中无声地飘坠在地。

  再放眼看过去,只见道旁衰草成片,空中冷烟弥漫,在凄凉的秋光与寒风中,更显得万物的寥落清寂,萧瑟颓败。

  不知道为何,辩机见到长安内外一片如此凄凉惨淡的秋景,内心不免一动,不禁默默地想道:“我目前已经做完我该做的事情了。大概,近期就应该是我的归期罢了。”

  辩机突然想到“死”一字,心内并不觉得特别的悲哀,反而是对佛天充满了无限感戴之情,因为,它们已给了自己足够的时日。

  辩机一边走,一边百感交集地默默想道:“我的这一生,真可谓算得上是福缘深沉,我所遭逢的恩师,几乎无一不是佛门的楷模。清心法师平易近人,宅心仁厚。道岳法师彰明博大,学识精微。玄奘法师胸襟高远,志坚如铁,学问更是渊博如海。还有道宣、高慧、行辉与知行等诸师,只可叹我……”

  想毕,辩机更觉惶愧不安,心中不免黯然神伤。

  辩机在这路途中走了许久,突然放眼四周,真是满眼的空寒荒疏,万籁俱寂。一时不辨自己身在何处。

  良久,辩机才蓦然一回首,只见来时路,有一美丽的身影正在那里遥遥地等着他。

  只见那人头带黑色暗纹锦毛风帽,下束一银绸头巾,一袭长长的黑锦赤花衣袍。秋阳下,其衣袂迎风翩翩起舞,其风神绰约溢璨。那明眸皓齿,那绝代的风华,在这个天底下,舍她,又还有谁?

  辩机仿佛如在梦中,一时间,其冷峻似铁的心房,也顿如有春阳旭曜,暖流暗生。

  辩机再定睛一细看,只见那人惟策一银鬃马而立,四周竟无一从人。

  见罢,辩机不禁热血鼎沸,难以自已。心内不禁暗暗地叹息道:“合浦,我不如你!你的这一生,是不迟不疑,无怨无悔,敢爱敢恨,身心如一的一生,而我……”

  只见那个人走过来,默默地凝视着眼前面容清秀苍白的辩机,不免凝噎无语。

  高阳复又见辩机的身材已是异常地单薄,一头寸发,竟然已是千茎苍苍如雪。她不禁百感交集地将自己的头轻轻地垂放在他那瘦削的肩上。

  一时,高阳自己不免是眼泪齐涌:“世人都见他青年博学,硕果累累。但又有几人知道他的呕心沥血与殚精竭虑?”她早就知道,他是如此地苦心劳身,精诚努力,上天必将助之。

  这里半晌,高阳才对辩机,喃喃地叹息道:“你……,竟然添有华发了!《大唐西域记》编撰完了,百卷《瑜伽师地论》也译完了,是不是该歇息片刻了呢?”

  辩机听了高阳这番话后,这时才疲惫无力地对她微笑了一笑道:“是!”

  继之,辩机又默思道:“惟有你!合浦,也惟有你才能看得见我的愁苦,我的挣扎。”

  半晌,辩机看见高阳面色苍白,泪光滢然,懂得这些年来她内心深处的哀愁和对自己的深切关注。他不觉喃喃地长叹一声:“合浦,你我之间,难道也真的惟有一死,方能一了百了么?”

  高阳听辩机如此说罢,骇然地说道:“惟有一死?”

  言罢,高阳蓦然间,不觉又是泪下,半晌,才对辩机道:“成华,想你这么一个才华旷世的人,竟然被我所牵累。今生来生,就算是我欠你有无可弥补的情意。只是于我,从来就不曾后悔能与你结识这一场!没有你,我会在无尽的哀愁与幽怨中煎熬一生。没有你,我便如草木一样,不知道人为何物。假设有朝一日,你要是遭到什么不测的话,我又岂忍独自活在这个世间上?”

  辩机见到了高阳的歉疚之态,听到了她血泪心声。

  一时,辩机不禁动容泫然,神哀心碎。

  辩机想,同样,不是么?正是为了眼前这一份真情,他宁愿下地狱千万次。没有她,没有这份烦恼的重压,没有这份苦难的锤炼,怎会看清自己的真面目?没有这份罪孽感,怎会去忏悔、去深思与赎罪?没有从烦恼和罪责中解脱出来,自己会是什么?不过是一个饱食而终日之人,面墙而卒碌碌岁月之僧。这些年的岁月来于她而言,何尝不是苦痛艰辛,漫长无明?自己于她,何尝不也是歉意深深,宿债难偿?

  半晌,辩机才对高阳默默地说道:“你对我的情义,也让我今生是感无量。如果要真有千万个来生,我就是欠你与佛门众人的情义,也终是难以偿清。”

  听辩机言罢,高阳这时才翩然翻身上马,含泪微笑地说道:“听你此言,我也是深得安慰。”

  说罢,高阳又对辩机说道:“我今日单骑而来,惟有一事恳求他,可否请他今天彻底地忘记他是佛门一沙门,她是皇家的什么人,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辩机点头。

  高阳含笑对辩机说道:“且随我来,让我带你去前面看一个有前朝遗迹的地方去。”说罢,便拉他上马,扬鞭而去。

  一时,骏马飞奔,得得的马蹄声在那悠长又寂静的道间上,遥遥地回响。

  眼前景象,逐渐也变得开阔无碍,树木在眼前晃动飞逝,山风在耳旁呜呜地呼啸。

  高阳这匹坐骑仿佛也深通人性,仿佛要带他们奔出这纷纷扰扰的尘世,遁出那生生死死的阴霾;奔进那无苦无恼的净土,飞向那无忧无虑的天堂。

  这匹烈马越奔越快,如添翼羽化,最后化为冲霄闪电。

  一时,辩高二人一时仿佛化着一对频伽共命之鸟,乘云翱翔。

  他们在快速奔驰与飞翔中,仿佛觉得万物皆如幻梦,我非我,物非物,最后物我为一。

  在这一阵风驰电掣中,辩高二人都从那种迷乱纷纷的悲情中得到解脱,死神威胁之影,也渐渐在脑海中消亡,使他们不在为情而苦,不在为罪而恼,为罚而忧;而是有一种深刻的情感在他们的心内升华:就算前生前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从来就没有人来理解过他们,这又有何妨?他们是不是一见钟情,两心互照,情深铭骨,生死不渝?如果不是他们有着身份特殊这样的宿命,谁敢说他们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谁可以说他们相爱不宜?即便此世不见容于他们,来生来世他们也会相守相候……

  时光不知道过了多久。

  高阳的这个飞驰的坐骑,真跑得是气喘吁吁,神竭力倦。它突然向前一个踉跄,竟就将这二人从马背上摔下来。

  高阳不觉惊呼一声,幸而落地处是厚草成毡,二人都无太大的关碍。

  只是放眼观去,眼前土地上之万物,无一物不真,仍然是眼前松,耳畔风,远方仍然是宫殿耀日,寺观连云,而人仍然一个是皇家的公主,一个是佛门的沙门。

  此时,辩高二人顿然从大梦中醒转来,一时,不觉哀恸痴绝。

  待到高阳一回首,只见辩机已站立起来,只见他对西方默默地长叹一声道:“一时失足,千古成恨!”

  言迄,辩机的神色凄清黯然,不知不觉,他的眼角也滴下一行清泪来。

  此时,落日凝穆,脉脉如幻的残照余辉斜洒在大地上,也照在辩机那忧患如山的面容上。

  见状,高阳理解辩机此时此刻心间那种无以言传的莫大悲哀和自责。

  一时,高阳只觉自己的心,不免犹如有刀搅,她也是惨然和泪道:“成华!你要我如何说才好?这一切都是由我铸成的大错!是我把你推到这样万劫难复之地,而无可救赎!”

  这时,辩机才回首,百感交集地凝望着高阳泫然欲绝的泪眸,道:“合浦,欲冲断心间的桎梏,我这些年来反复自问,其实才发现,你并不比古今任何一位有勇气的女子做得稍有逊色,你应无以为愧,也无以为错。要说错了的话,就全在我!戒律对我们佛门的修行人而言,就好比是堤坝之于江河。缺之,江河则会泛滥,从而贻害无穷。无论有千般理由,我明知而故犯,必将遭到重罚!对此,我早已是觉悟了。从此,你且珍重,绝不可再为我而忧苦!须知‘会者定离,生者必灭’之理。”

  高阳听辩机言罢,半晌才悲咽地对他说道:“我未尝不觉悟,只是我,我的心,定然也会随你而死……”

  辩机听了,一时泫然,长叹一声,然后紧紧地握住高阳的手,道:“合浦,哀,莫大于心死!你这又真是何苦来……,难道你让我在地狱中,也还要心生不安与牵挂……,这岂不是更增我的千般罪孽?”

  忽然,不知道从何方传来一阵野老山人凄然的歌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敢乃与君绝!”

  此歌调在这空旷无人的地方,更显得高亢怆然,从远处听来,其曲调真是一唱三叹,催人泪下。

  难道这是一首他们命中注定要闻听的哀歌么?听罢风中传来如此悲怆沉痛的绝唱,辩机、高阳二人均为对方的执著眷念之情,万般无奈的现实,不可违抗的宿命,无可避免的生离死别,而心潮跌宕,泪如泉涌。

  正是: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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