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照送罢长荷等人回城后,自己就带了侍女绯晨,去垂园辩机的房中去探视。
慈照刚走到垂园的门廊上,只见照料辩机的几个人,包括自己的贴身侍女月舍及小童明儿都在外面嬉笑玩耍。
慈照忙惊问月舍这是何故,并又对她说道:“他一个如此病重体虚的人,假如真有事情之时,而眼前均无一人可以使唤的,这如何使得?”
月舍忙笑道:“姑娘,是辩机师父让我们出来的。除让我们为他在那书架上找一卷古书来看外,便让我们出来了,他还说凡事自己来。”
慈照听罢,不觉暗想道:“终不改这种苦行僧的脾性儿。”
想罢,慈照便将绯晨也留在园子中与月舍他们玩耍,自己则独自一人来到垂园的内房中。
慈照一进门来,只见这里重帘高卷,云窗洞然。
见辩机虽然是面色苍白,体质虚弱,但他人仍端靠坐在床榻上,正全神贯注地看一卷墨家的论集。
慈照看罢,不免含笑对辩机道:“现在成华兄的病状不过稍见好转,便又用功了,何必要总是劳神如此?”
辩机一抬头,看见慈照进来,就说对她说道:“慈照妹妹来了,我现正有一件事想与你相商,因我这一场病,倒徒费了许多光阴……”
辩机话未了,慈照笑叹道:“前后来这里养病不过才五六日,加上在寺中病的那几日,统共不过十日罢,不该如此心急的。”
说罢,慈照叹息道:“成华兄这回染病,定是因探视我而起。”
听慈照说罢,辩机则默默地说道:“其实来探视你之前,我寺里便已经有好些人也病了,在我们那寺里,就连正常的法事都难以进行了。更有甚者,本寺还有道友因染病而亡。那个时节的我,全身也正有些不自安。”
慈照听辩机如此说罢,更是悔叹地说道:“倘若是如此,则更不该要让你在大冷的天入城来探望我,这岂不是让你原本的病体上雪上加霜?以致酿成今日这番大病,这统是我的不是了。”
辩机沉默半日,才道:“慈照妹妹无须自责,人非金石,难免无病。”
慈照问辩机道:“方才成华兄说有事与我商量?”
辩机道:“是,明日我即准备回寺里去了。”
慈照听辩机说罢,忙惊叹说道:“这如何使得!莫说眼前你如此虚弱得不能行走。即便能行走,也无法照料自己。再说你这次患了如此的重疾,自然应当安心静养一个时期为好。”
辩机正欲答言,月舍进来,对慈照禀道:“姑娘,王老医生来了,说是来为辩机师父复诊的。”
慈照一面对月舍说道:“快请进来罢。”一面笑对辩机说道:“亏得有这位神医相救,成华兄方得脱此一劫。即便不为了谢恩,你都该见见这位身怀绝技,心肠慈如菩萨的老人。”
兄妹二人正说话间,只见一个双鬓斑白、身骨朗健的、年约七十开外的老人率一个手提药箱青年徒弟进门来。
慈照见王医生来,忙上前来,称谢道:“亏了老先生的救治,才使得病笃的家兄得以痊愈。慈照兄妹二人感戴之极,无以为谢,今日何必又劳老先生亲来?”
王老医生笑道:“姑娘不必客气,你兄长能脱此大厄,全仗他人年轻,造化大。岂不知俗语说,医生是治得了病,救不得命的。我今天因出城为一位老友看病,终不放心这里,故又顺道来为你兄长复诊。”
说罢,王老医生回头看着辩机说道:“年轻人,今日如何了?你此番大病,亏了令妹在这里悉心照料。”
慈照笑道:“终还是医药高明之故。”
王老医生笑摇手道:“医药固为重要,然而姑娘的殷勤服侍及精心调摄也至为关要。”
辩机忙对王老医生致谢道:“真是多谢。老先生精湛的医术,令小僧感佩不已。”
这时,流邸仆从送茶过来。
慈照一面亲自为王老先生奉过茶来,一面也在一旁含笑说道:“我家老祖父常说:‘为人一生,不为良相,便该为良医’。可见能成为良医,是一件何等了得之事,非天资聪明,心地仁慈,读万卷书者,是不可以行此等济世之术的。况且老先生家世代为医,无此渊源深厚的家风,如何能有如此高明的医术?可叹我身为一介女子,否则,就当拜老先生为师的。”
王老医生在听罢慈照这一番话后,大笑道:“过誉了,且不敢当。姑娘太看高我们这行了,又何曾见过这世上比比皆是滥用药饵为刀的杀人庸医。”
说罢,王老医生又一面为辩机右手诊脉,一面问慈照道:“姑娘的兄长是几时出家的?”
慈照默然半晌,才伤心地说道:“自幼便入佛门修行了。”
说罢,慈照又对王老医生说道:“如果说到这里,倒让我有件疑惑己久的事情,想要向老先生请教。”
王老医生一面换上辩机的左手号脉,一面笑对慈照道:“姑娘不妨讲来。”
慈照便将其父母病状大概地对王老先生说了一番,然后又叹息道:“父母双亡,才使得家兄入了空门去修行学道。别的事也罢了,为什么家父大人平素这么一个康健之人,不为我们留下只言片语,竟然会瞬间而亡?为什么不及半年,家母也随之而去?这真令人感到生死之隔,原本就是薄如蝉翼的。家父究竟是患上何种样的病症,会如此凶险?让人百般难解的。”
王老医生听罢慈照的话,沉思片刻,才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只因当时未睹令尊大人的病状,不好妄下断言。但依贫医看来,恐怕是令尊大人患有心肺失调的重症。心主血,假设心之有碍,气血便不能全身周行。血不行全身,则自然会导致失神气绝,倘若医治不及时,便会瞬间而逝,这真可谓是绝症之中的绝症了。这种绝症,多见于过于劳顿或上了些年纪的人。至于令母大人?则可能是因为令尊大人猝然而逝,令其情志过于忧伤悲绝,以致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而伤及肝脾,肝脾一伤,则五谷不化,气血大亏,终致……”
王老医生话语未落,只见辩机兄妹二人的神情,已是十分地凄楚黯然,他便忙转过话题来,微笑对慈照说道:“据脉象看来,现所幸喜姑娘的兄长已无大碍了,只要再调养一些时日,便好了。”
说罢,王老医生提笔开了一张补养气血的方子出来,又叮嘱了辩机切勿再受风寒及安心调养等语,便告辞出来。
慈照忙亲自送王老医生他们师徒二人出门去。
慈照一回房来,只见辩机正望着王老医生的方子默默出神。
慈照便将案上那一张药方取在手里,笑道:“成华兄,你无论如何也要将老先生的这几剂方药服完,方可以提回寺一事。”
说罢,慈照回头叫了声:“舍儿。”话音未落,只见院外几个侍女都进来了,垂手听吩咐。
慈照将方才王老医生开的那道方子递给月舍道:“快交给管家嬷嬷,叫她速让人到城里最好的药堂取药回来。”
月舍答应了,刚欲出门。
慈照又道:“如果他们将药一旦取了回来,即来告诉我一声,我要亲眼看着她们煎药,方放心得下。”
月舍应了,忙去了。
这时,又有一个侍女过来对慈照禀道:“姑娘,管家嬷嬷说辩机师父的新米粥己熬好,现在请姑娘示下,在何处用餐为好?”
慈照笑对辩机道:“就在此处罢。”说罢,又吩咐那侍女道:“叫他们厨里多送几道清淡可口,且滋养气血的佐粥小菜上来。”
那侍女听慈照说罢,忙应了去了。
见状,辩机若有所思,默然无语。
其实,眼前所发生的诸种事情,对自幼长在贵族之家的慈照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举罢了;但对于自幼生活于简素佛门的辩机而言,终有些太过奢华之感,令他心神难安。
趁流邸仆从张罗之际,辩机对慈照道:“慈照妹妹,我有一事想说。”
慈照笑对辩机道:“莫非成华兄急欲归寺之念,还没有打消么?”
辩机道:“且请妹妹立即遣开这些人去,凡事都由我自己来料理。粗茶淡饭就足矣,无须为我特制;而且,过午我是不食的。我在这里静养一二日,便回寺去了。否则,在这里劳累了妹妹与众人,令我如何当得起?”
慈照听了,笑对辩机道:“成华兄,你又何必如此地清苦?现你人又非住在你那寺院中,诸事可以将就,且随乡入俗罢。况且你现在大病未愈,正该调养和有人精心服侍才好的。”
慈照见辩机沉默无一言,忙笑道:“谁让成华兄是出家人来着?一切随你。留小童小明儿在这里总可以罢?倘若有事,眼前总得一个人可使唤的。”
辩机这才点头。
不久,慈照告辞出来,她一面走,一面想:“成华兄为什么要这般苛求自己?可见入了道途,殊为不易,处处要身体力行。假如仅仅是为了断烦恼,而入得那空门去,焉能志坚如此?”
此后这一二日,辩机或闭门参省,或端坐默经,或在小童明儿的搀扶下,勉强挣扎自己下床走几步,他决心待体力稍稍恢复,便自力返回会昌寺去。
长荷从流邸这里回到城中后,便就将辩机的病情好转及慈照请她出城看花之语详细地对高阳讲了。
说罢,长荷忙又催促高阳赶快出城赏春去。
高阳听罢长荷的话,正合心意,欢欣不已,口上又不好说什么。只是对长荷笑道:“你这几日照料病人已是十分辛劳,我岂能忍心你再随我来回奔跑?”
长荷忙笑道:“公主,我真的不劳累的。如果公主出去,瞧见城外那一路上的花红柳绿,一定会心生欢喜的,强胜闷在这府中多少、多少倍哩。”
高阳听了,笑对长荷道:“如何得了?这个人!随人家在府外面才住了不过几日罢,这心便就有些难收住了。”
说完,高阳沉吟半日,方才幽幽地说道:“我且随你出城去,看花还在其次,倒真该去看看慈照妹妹他们如何了。”
说罢最后一句,不知为何,高阳的脸一红。
长荷忙笑对高阳道:“要去,就请公主快些儿动身罢。慈照姑娘说了,这梨花是齐开、又齐散的。到时,那梨花如果散了,便让人有些儿扫兴了。”
高阳笑道:“何至如此匆忙?如果没有风雨相催,这花期,定是可从从容容持续十日的。”
因碰巧太宗出外巡幸,房家父子也随行。故高阳就留文夫人守府,过了一日,自己便率大小家人十数名出城奔流邸而来。
一路上,众人只见城外春色芳菲,风和日丽。心情之明快,自是不用说的。
反倒独是高阳因心中默默有所思,她的车驾越接近自己封地上的那一座别宅流邸,她的心,反而越怯。
慈照在房中看书,忽听月舍来报道:“姑娘,高阳公主来了。”
一听高阳来了,慈照搁下书卷,忙率众人亲自到大门外去迎去。一到大门,她见高阳的侍女、随从己站了一地。
流邸两个侍女忙上前,将车上幔帘一掀,只见长荷扶了高阳下车。
慈照忙迎上去,笑道:“若不是因为这里好花烂漫,又怎肯有劳合浦姐亲来?”
高阳也笑盈盈地说道:“果然是城外春色赛过城中,我便这般身不由己地被春光牵来了。”
慈照也笑道:“是了!正因每年这郊外的好春色赛过城中,踏青者,才会不请而自来。”
长荷笑道:“大概现在长安城内的人,己倾城而出了罢?”
慈照笑道:“瞧着罢,过了几日,这满城的人,又该为牡丹、蔷薇而狂了。”
说完,几人缓步登了台阶,走进流邸大门来。
高阳一面走,一面含笑问慈照道:“你兄长他人己安泰无事了么?”
慈照笑道:“托合浦姐姐之福,已无大碍了。这次我兄长大病,使得我几乎是方寸大乱,更何况照料病人?这几日如果没有得长荷相助,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儿了,幸亏了合浦姐派她来助我。”
高阳笑道:“我说让长荷来助你一臂之力,原是不错的。实告诉你罢,过去我也曾是这么大病过几场的,每一次都均亏有了长荷的精心照料,方化危为安。见过我既往生病是什么样子的,故想必她便对此番如何照料你兄长的病,也就心中有数了。”
慈照笑道:“亏苍天神明及合浦姐等众人加佑,我兄长终算无事了。待过一二日,当出来面谢的。”
高阳听罢,惟含笑不语。
高阳、慈照二人回房,高阳洗漱换装完毕。
慈照见侍女月舍与绯晨各端了一个描金镂花银托盘上来,一内装两套扣银白玉茶器,一个则盛有几式精巧点心果子。
慈照便笑对高阳道:“今儿天气寒热适宜,假如合浦姐不嫌路上劳顿,便命她们将茶点端到梨花树下去,我们边饮茶,边赏梨花如何?树下较屋中,不是更宽阔爽快一些么?”
高阳对长荷及慈照笑道:“使得,这一次就是特地为赏这梨花而来,正该先去看它,才是正经。”
慈照忙吩咐从人张罗去了。不大的功夫,便过来几个侍女来请高阳她们过去。
高阳,慈照二人便随她们来了。
一近这几株巨树梨花,便先闻香气弥空,继而就见那满树的梨花花蕊,犹如缀在空中的千万只飞蝶舞鹤。
高阳、慈照见这几株梨花如此繁盛香洁,不觉点头称赞。
一时,二人不先入座品茶点,却走向这些香气幽馥,花繁枝茂的梨花树。
慈照先令侍女绯晨将一支下垂的莹白梨花揽在眼前,她与高阳又细细鉴赏了一番。
高阳看罢,笑对慈照说道:“看眼前的梨花如此之繁盛,但到头来,大部分都为空花,能结实者终无几。”
慈照笑点头道:“正是。”
高阳望见空中满天的梨花,神情悠悠地笑叹道:“无论如何,梨花终为我在这个世间最为喜爱的一种花了。因为,这梨花在开时,它的千花万蕊,犹如漫天的雪烟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令人是惊喜异常。堕时,又纷纷入土为净,了无踪迹,不知香魂归于何处?令人遐思不绝。此花的开落之态,真是各具其美。堪以‘开时雪如花,谢时花似雪’十字来形容它了。”
长荷也在一旁笑道:“也是的,不像一些花儿残败了,还久挂枝头,似有恋恋不舍之意。令看花人目不忍睹,反为之叹息不已,全然不记得它当时的俏丽容颜了。”
慈照笑道:“合浦姐与长荷此一说,诚可为梨花的知音。这些雅素的梨花真真堪称兼有数美了。这里就让我细数一二给你们听:其色胜雪,洁也。幽气袭人,馨也。飘落无声,静也。委地即净,空也。”
高阳听了,望着满眼的这如玉如雪的梨花,笑对慈照道:“你我简直就是在为这梨花儿传神写照呢。”
慈照听高阳说罢,又笑叹道:“不知今夜可有月?观赏梨花这种素白颜色的花,莫过在月下了,否则,缺月色相映,终嫌赏梨花的意趣不足。”
月舍在一旁,笑道:“姑娘,今儿大概就是初十罢,要想看那满月,只怕是不能够了。”
慈照笑叹道:“只怕待到有明月相照时,这些皎洁无尘的梨花,又屡遭风雨日月的摧残,早已是香消玉殒了。可见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高阳笑道:“俗语常道,知足者长乐。如果你犹嫌意兴未尽,今晚我来为主人,且陪你再赏它一回如何?通宵达旦也是可以的。”
长荷在一旁也笑道:“只怕现在夜里儿风寒还重,使不得呢。”
高阳笑道:“就移到对面的听雪阁去赏花罢。就算风雨无情,我们也是有情的,始终没有辜负了它。”
慈照则含笑道:“多谢了。”
辩机因住在流邸大后院的垂园中养病,并不知道高阳己于今日赴此地了。再说,流邸占地阔大,院落重叠,多是各不相涉。
辩机因见今日天色十分和暖,想到院中走几步。他刚欲起来,只觉得阵阵玄晕,身体沉重不堪。
辩机这时不免想道:“《易》中有‘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之说。我倘若不能慢慢起来走动,令自己早日恢复返回会昌寺去,更待何时?住在这里僧俗皆非,且令慈照她们劳累及牵挂,又不得返城,终究不妥。”
想毕,辩机又将自己身体支起来,挣扎下了床来。
小童明儿听见屋内有声响,忙跑进来说道:“辩机师父,我来帮你。”
辩机忙摇头道:“我自己来。我自己多到外面走一走,体力便能渐渐强健起来。”
说罢,辩机便颤颤巍巍地挣扎着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
这时,只见这个庭院中,处处植有垂蔓之物。现在,垂柳、垂榆等新叶齐绽,满树如笼罩上了一层淡青色的翠烟;那些垂桃、垂樱也如喷了丹霞一般,满眼是一片的殷红明丽。
见状,辩机不禁暗暗地叹息道:“流光如水!不想自己才病了数日,这萧索的寒气,竟已消逝得全无踪影可寻了。”
辩机一路走来,慢慢地欣赏眼前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万状春机。
不知不觉,辩机步至流邸的中院。只见这里回廊曲栏,院中有浅池、奇石、幽花、丛林的点缀,更显得这层层深院极其幽静雅洁,意境无穷。
辩机转出一小径,行过一层庭院,刚至转廊,突然听得阵阵欢声笑语传来。抬头遥见那里是遍地的芳草,梨花如雪。
辩机忽然又见到在几树古梨花树下,插了一柄大红伞,伞下铺着一张大红的毡毯,上置几案、坐榻、茶具、点心盒等物。
在那一片树影花光中,有一群年轻的侍女正簇拥着两个神采飞扬的丽人。
辩机自然知道这二人为何人,暗惊道:“缘何高阳公主会来到这里?大概是为了赏春出游罢。”
辩机不想打搅高阳、慈照她们赏花的雅兴,不觉忙转身而去。
这时,偏是青瞳眼尖,她隐约地看见,从花影中缓缓走过来一个修长的身影来,又见他旋急掉头而去,便忙用手轻摇了一下慈照,说道:
“姑娘,辩机师父他……”
慈照忙回头,对着辩机背影道:“成华兄,请快些转来罢,我有话与你讲。”
一时,辩机不知如何是好,真可谓进退维谷。半晌,才转过身来,只见高阳及慈照二人并立,正望着他微笑呢。
高阳、慈照二人这时各自身着月白及棣棠色的春时轻盈衫袖,一个是神采清明,高华无双,一个是天然婉丽,娴静淡雅。二人并立,犹如是天上的春神,翩翩降临。
辩机遂只得走上前,对高阳心诚地致谢道:“因这次小僧养病,我们兄妹二人占扰贵邸了,真是不胜歉然。”
高阳见辩机因这场大病而面色苍白,人也瘦削了许多,使得原本修长的体度,有弱不胜衣之感。一时,内心不免甚为其忧之,痛之。
高阳听见辩机的言辞虽然简短,但甚为恳切合体,而自己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何语为好。
半晌,高阳才道:“无须见外,当于此地安心养病才好。”
说罢,高阳自是担心与辩机乍见,会窘不自胜,便忙回过头,对长荷说道:“长荷,且由他们兄妹说话,我们去罢。”
说完,高阳率众人欲离去。
慈照忙笑说道:“万望合浦姐留步,莫要见外才好。”
慈照话犹未了,高阳已含笑着离去了。
慈照一直目送高阳她们去了半晌,才回头对辩机微笑地一叹道:“成华兄,必定是你们这些出家人的态度过于庄严肃穆,你一来,竟将这里的众人,吓得四散而去了。”
辩机听了,忙合掌道:“罪过,我是无意走来。”
慈照看辩机将她的话当真的了,忙笑道:“我真是说来玩笑的,不要当真才好。合浦姐这里的人很好的,莫不你当成自家兄长一般敬重,故请莫见外才好。”
辩机听了,一时沉默无语。
慈照又道:“成华兄,今日里身体又如何?”
辩机道:“已见大好了,只是全身乏力,这双足,倒更像是借他人的,总是身不由己。”
慈照笑道:“成华兄哪里知道?但凡大病后,身体总是十分虚弱的,须得安心静养十天半月,方能复元如初。虽然这春天已来了,但还是暖寒不定之时。成华兄大病初愈,体质最是虚弱的,宜在房中静养,不该挣扎走出来,倘若不小心受风寒,再度犯病才是了不得。”
辩机道:“正是有件事欲说的。方才听小妹也对我讲有话欲说,且请先讲来。”
慈照看着辩机,叹道:“我是说……”话未说完,她不觉眼圈一红道:“转眼即是清明了,亡父母离开我们多少年了,何曾前去凭吊过一回?竟然是枉生我们兄妹二人了。听人说,东郊父母那边的墓地,早已被荒草淹没了。”
辩机听了,心中一痛,道:“言之有理,此乃是我平生未了的一件心事。等待时机适宜,我们就一同往前去祭祀,但一定要将时辰选在我们寺里夏安居前后这一段时间方可。”
慈照忙问道:“何谓夏安居?”
辩机道:“往后的夏季三月,因雨水充沛,万物萌生,我佛慈悲,为防我们修行人外出时,于无意中伤及无辜的草木虫鸟。故按教规,雨期必须居于寺中,不得外出。如此一来,一不至于杀生破戒,二者又可潜心习经修行。”
慈照又问道:“这夏安居是什么时间开始?又是什么时间才能终结呢?”
辩机道:“是四月中旬至七月中下旬这段时日了,当然,各寺院也可以根据自寺的情形而定这夏安居的长短。”
慈照笑道:“按成华兄所说,这夏安居时间竟达三四月之多,倒真是漫长!这九十多日皆不可外出么?”
辩机道:“是,为静心修道,在这段时间非但不能外出,而且也绝不可会见亲朋的。”
慈照听罢辩机这一番话语,自是暗叹佛寺的规定严谨,但又甚感欣慰,因他们兄妹终有一同拜祭父母墓茔之日。
二人又说了几句,慈照怕辩机在外久站劳累,忙催促他回房歇息。然后,二人便各自回房去了。
这日晚间,辩机打坐参省完毕,想出门疏散一下筋骨。
辩机刚欲一出门,心中不免犹豫了片刻,但转又一想,此时已是接近深夜之际了,定是庭闲人静,断无人来。
想毕,辩机自己便慢慢地出门来,一路上,但觉熏风拂面,微月照径,疏影映墙。流邸的那些巨大的层层宅院也沉浸在朦胧的月色中,显得是一派的幽静沉寂。
不知不觉,辩机就步至一楼阁下,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此时,正值夜阑人静,淡月朦胧,闻此音,犹闻天人话语一般的清晰。
辩机一细听,这竟然是一二女子在那里轻言软语。
辩机急欲从这楼下一穿而过,不想有一两段话语,却偏一字不落地进入了他的心中。
只听见慈照长叹道:“合浦姐与我也算得上是身处极富贵之境了,尚且还感到在这个人世间上,还有许多不尽人意之处。反倒是我兄长他们这些为了求道,而入空门修行的人,虽然终日是褐衣疏食,以青灯黄卷为伴,他们倒自是万事知足。如我的这个成华兄长,连他人在病中,还不忘时刻磨砺自己,真可谓称得上是个十足的苦行僧了。”
又听见高阳说道:“倒千万不要将你兄长这样一些心中有道的人看差了,正因其心中有道,方能视富贵名利如草芥,烦恼藤葛自少。圣人虽身在陋巷,而且箪食瓢饮,但不改其乐,便是一理了。”
又听见高阳幽幽地长叹道:“我虽然与你的兄长见面不过数次,也从未交谈。但我观他的外表,虽然是沉静如止水,心中定怀有高韬的志节。绝非是如那种傅粉纨绔之徒,也非是那等只顾高谈阔论,而终是一事无成之辈可比的。”说罢,她一顿,又默默道:“我终信特别如你兄长这样一个如此刻苦修炼自身的人,今后也定然会有一番大作为的,你且只管信我的话罢。”
又听见慈照笑道:“今日听了合浦姐这一番慧论,连我这个身为妹妹的人,都对成华兄他们这样的佛门修行人多解了几分,增添了许多的敬意。假如天下那些为学道、求道,而持节苦修的人,也都能听见了合浦姐的这番慧识,该是受到何等大的鼓舞。”
辩机在这里无意中听罢高阳的这一番话后,不觉是又震惊,又惭愧。
人生之事,本来就已是玄妙难测,更何况那等天然便神契的男女?彼此之间默默无言无语时,尚且还能心有灵犀一点通,况且是高阳这番发至肺腑之语,岂能不感人?
辩机一边往回走,一边暗思道:“一个身处在极富贵境地中的闺阁女子,竟能有如此见地,倒真也算得上是难能可贵了。反之,自己尚未弄清自己的真面目,便徒受人暗里这样的赞誉,倒令我愧赧。”
回到房中,只见这里已是灯消室暗,外间的小童明儿,业己熟睡了。
辩机也不点灯,一时,他人虽然是独自端坐如磐石一般,心却有如狂潮汹涌,意若野马驰骋。
因为四周静谧太甚,辩机只觉自己此刻的心跳、呼吸及外间明儿酣睡声莫不清晰入耳,仿佛如有暴风骤雨般地轰击在心间。他回思自己这十多年来的所经所历,不禁感慨万千。
一时,辩机不禁把高阳的话语化为励志之力,且惊觉心底深处那一份原本就朦朦胧胧的心意,变得愈发接近真实。
对此,辩机自觉自己不敢,也不能去细思细量,现在反而是有一股又震惧,又悲哀之情,先已占据了自己的全身心。
半日,辩机才不免暗自问道:“她是何人?你是谁?道俗不止两不相涉,而且你与她形同水火,相遇即亡。此理原本就很是清楚明白的,故悲自何处而来?可哀的,倒只是你自己的心了,心动,则生万象,假如它不动如山,任何恐怖与颠倒,则俱会自行消亡了。”
想罢,辩机开始调息打坐。
不久,辩机的心境渐渐地也归于寂静。
辩机打坐完毕,抬眼一见,只见一缕缕清淡的晨光已是斜透进窗户了,室内的器具,也明晰可见。
辩机从一张几案上,取来一管笔,一张素笺,用笔蘸足墨,在素笺上挥毫写了几句。然后,他便趁流邸早值仆从开大门的时候,出去了。
辩机出了流邸的大门外,见四处虽然是悄然无息,但早已是晓日瞳瞳,东风习习了。
与昨日相比,辩机自觉身上已轻灵了许多。他大致辨别了一下东西南北的方向,便慢慢地朝会昌寺去了。
正是:绵绵不绝,或成网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