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这一日万里无云,玉宇清明。
慈照与高阳在这里登上眺园中那一座的客山后,二人就极目远眺。
只见天空地旷,山下的那一片城池中的宫室殿宇、官署、山川、桥梁、道里、驿亭、坊市、寺观及邸宅等物尽收眼底。
山间万物的颜色,在这宜人的秋阳下,也显得越发地斑斓凝重。
今日,慈照在这里登高望远,见眼前这些草木,莫不是在这一时节,一展其最绮丽绚烂的色调。只可叹的是,随之而来的一场凄寒无情的秋风冬霜,这些草木便是全部的枯零凋亡,不免从内心生出一种感慨。
慈照转又一推想,山下那繁华长安城中的万井人烟,在百年之后,究竟又还有几人是健存的呢?
想罢,慈照感到大千世界的空虚无常和幽渺难测,不免也伤感自己的身世飘零。
一时,慈照情不自禁地叹吟屈子的诗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其秋之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高阳听罢,也是默然无语。
慈照望远良久,又一叹道:“想到在既往,这里曾经有过多少前人来登高望远?他们徒叹岁月悠悠,一如东逝之水,而无可奈何。人生一世,真如这过眼云烟一般的寄旅,故谢灵运才自叹,这人终究不过为天地的一介过客而已。今日,我们这些后来的寄客,来登这一座客山,也算得上寄中之寄、客中之客了。”
高阳听慈照悲言,沉思片刻,才道:“在这里登临极目,看见风云聚散,天地深阔无垠,在我的胸间里反倒是顿觉得豁然无尘,意远飘飘,无所畏惧!人生在世,难道都要陷入劳苦烦愁这一大罗网中?我只是不信,偏偏地不信!我的这一生,就偏偏不可以逆命而有一为!”
慈照听高阳此一说,不免含笑,又点头叹赞道:“如果在公主的心中,能有这一番人定胜天的无畏想法,倒就真应该是有一种不俗的活法!”
高阳听了慈照的话后,沉默无语。
然后,高阳只是望着远处如蟠龙般蜿蜒起伏,连绵千里的秦汉时古城墙出神。
良久,高阳才幽叹地说道:“慈照姑娘,从今以后,就请你千万再不要称我为公主好么?就叫我合浦姐姐即好。不知道是何故,我现在竟然恨透了这‘公主’二字。你知道么?在长安这所巨大都城内外的道观、尼庵中,有多少披冠剃发的前几朝公主在其中。她们同男人一样,坐卧在狭小的房屋中,学教典、断荤、断绝与任何的亲朋往来,过着异常清苦贫寒的生活。这也就罢了。更有那等在战乱中,被政敌长年累月地幽闭在狱中,或被买身为奴而沦落在民间的前几朝的公主们,又有多少人忍辱含垢地活着?没了这种虚华的封号,她们反而如寻常百姓一样,可以平安无事地白头终老。你且看一看,在那城北的金城坊离会昌寺不远的地方,那就是前几朝阳石、诸邑等几位公主受到镇魇一案所牵,然后被缢杀后的葬身之所。谁能料定我的将来,与她们又是不是一样的命?”
慈照听高阳说罢此语,不免骇愕,半晌,才默默地说道:“每一次我在无意中路过那些被荒草掩埋的前几朝代的旧陵墓周边后,都仿佛觉得那儿幽冷无比,风声凄厉如泣,便不忍心久留。现在,长安市井中,偏有一帮子俗人,喜欢去观瞻那些荒冢野墓,反不解这些人的生前是何等地苦痛和幽怨!”
高阳怅然地望着远方道:“化尘土,归青草,在这个天地之间,试问谁人又能免得?所有的是非功过,又何足一论!”
慈照也叹道:“今日笑看他人黄壤成冢,来日谁惜自家墓茔上的荒草长。世间的事,原本就是这样荒诞无稽的。比如那些前人叫这山是客山就是一例。其实,山何尝是客?只有我们人才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
慈照因见高阳神色黯然,便忙转过话题道:“方才合浦姐提及会昌寺,我有一兄,他虽然在大总持寺出家为僧,现在他人偏巧在郊外新改建的会昌寺帮忙。这里,且让我仔细地看看他住在哪里?”
说罢,慈照便往城南方面眺望,只见前面是一片气象万千,繁华如锦的殿宇城阙,琼楼朱阁,高塔巨刹。
慈照张望了半晌,才默默地自语道:“远方那一片隐约可见的红墙梵塔,会不会就是会昌寺了呢?”
慈照这里是说者无心,高阳那里则是听者有意。“会昌寺”这三字,一时,也足令她的心是颤动不已。
高阳也随之朝城南方面凝望,出了一阵子神,不觉幽幽地说道:“总不至于还能看见他正在寺里那藏经楼窗下翻阅经卷罢?”
听高阳这样说罢,慈照一摇头说道:“也许,极目远眺尚还能达到城北的那一座会昌寺,而对城外南面的那一间寺院,则非目力所能及了。”
高阳这里听慈照说罢,她自知失言,不觉面上一红,心中默默地想道:“连那硕大无比的皇宫在这里看起来不过大如棋盘大小。对城外会昌寺如此遥远的地方,更遑论能看见人了。”
高阳这里沉默半晌,才问慈照道:“姑娘以为,在这人世间,何为贵重?”
慈照想了片刻,才答道:“无过‘情谊’二字。我父母早亡,家道中落,我聪慧的兄长才不得不入佛门修行学道。我不及四岁,便开始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幸而所遇到的现在的父母这一家,待我如同己出,才使我少了许多飘零如寄之感。虽然,我与我的兄长聚合的时日是异常地短暂,但是我常想,在这个世间,自己的身旁还总有一个至亲的亲人存在,就有一种牵挂,这心里于无形之中,便也是有一种莫大的安慰。”
高阳听慈照说罢,她遥望着天际若隐若现的一轮秋月,又是长久地默然出神。
半晌,高阳才怅惘幽幽地对慈照说道:“说的是至理!你身世凄苦,可是我?竟然还是处处不及你!我母亲在生下我的时候,便立即亡故去了,就连她长得是什么样儿的,我至今都不得而知。我的父皇虽然很疼惜我,但他毕竟是身为普天下人之父,并不仅仅只属于我一人。我虽然现在拥有兄弟姐妹数十人,但不知道是何故,我的兄弟姐妹们,大多不过是同住一栋华厦下的一群人而已。更可惨者,大家情谊罕有,有的只是十分地隔膜和防备。真正的兄长应该是什么样子儿的?如兄?如父、又如朋?在这个世上,我也多想如姑娘一样,有一个真正值得自己可以牵念的人。在这个世间,我虽然能拥有所有一切的虚荣与浮华,偏此‘情谊’二字于我,却永远不过是可见而又不可及之物的了!”
慈照听高阳说罢,深受震撼。
慈照这时候才真正地看到高阳有一棵如何孤寂忧伤的心,但一时不知从何处安慰她才好。一时,她内心不免也为之怅惘不已。
正在高阳在这里凝神之际,突然听见不知从山下何方的寺院传来一阵响彻云霄的法号声来,她不免悚然一惊。
就在这个时候,高阳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其实早已经是存在有一个让自己梦萦魂牵的人,只是大家彼此近在咫尺,却渺如天涯。
高阳想至此处,蓦然间,不觉是眶睫染泪,自己幽然而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
随后不久,高阳与慈照等人就下山与观华、文夫人她们会合去了。
那一日高阳在眺园的客山上登高望远回府后,自思曾与慈照所说的话后,不禁默然一惊,继而原本自己那郁结烦闷千重的心中,竟然倒还有了几分莫名的释然。
高阳知道,这是因为从此自己的梦魂与思想中也有一种蔓蔓不绝、真实不虚的牵念,令她在这个世上不再孤独。
由此想来,高阳心中既往那种孑身于世的凄苦莫明之感,反而消减了几分。
从此,每当听见那些飘响在长安城上空的阵阵梵钟和法号声,都会让她有几分忧郁和喜悦交集的心悸。
以后,高阳在无意与有意中,从慈照或观华的口中会听到一个人的动向,并为他在佛门中的才学日益精进,而感到无比地欢欣。
冥冥之中,高阳知道,也绝对的相信,在这个天底下,那一人最终定能懂得自己,并且还能听得到自己为他所做的祈福。
正是: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