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荷在这一日在听文夫人、高阳她们谈论《阿弥陀经》这一佛经经文安歇后,夜里竟做了一个奇异之梦。
次日起来,长荷发了一回怔,就坐下来替文夫人写经。
不久,长荷就见文夫人含笑走过来,便对她说道:“夫人,昨夜儿里,我竟梦见一个清水塘正中生有一朵青色的莲花,远远地看不分明,我便乘了船儿去看它。近看它,只见它通体都是青紫幽蓝的,还有层层光环罩着呢。因见这花的样子与颜色均不同寻常,便有心想采回来与大家一同看罢。待我伸手时,可偏偏它又突然不见了。今儿醒来,还觉得这梦怪怪的。”
文夫人见长荷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道:“昨儿你不是才读了那《阿弥陀经》吗?不是又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说么?白天做了何事,它自然便入夜里的梦中了,这又有什么好生奇怪的?”
长荷听了,就笑道:“只是那莲花紫得发青发亮,便觉有些儿怪了。”
高阳正在一旁展卷看书,听长荷如此说罢,就笑道:“依我看来,你这一梦,说不定就是一个好兆儿呢。”
长荷笑道:“公主的话,让人好欢喜。”
文夫人笑对高阳道:“不过,长荷说的倒也是,尽管莲花种类繁多,但一般终以红、白二色及淡紫色居多。如在我们禁苑的池里,就有洁若稚童的白孩莲及艳若桃花的蜀桃红等颜色的莲花。纯粹是青紫的莲花,竟就是真的没有见过了,不知公主是否有幸见过?”
高阳笑摇头道:“人说世上原无青莲花的。”
文夫人听了,也笑称是道:“常也听人说,在长安城里,哪家又种有了一株绝好的黄莲花。偏我枉自生在那莲荷遍地的江南,竟也就是从不曾见过那种纯是青紫的莲花。”
高阳听文夫人说罢,突然笑道:“我竟想起来了,在兰陵公主旧府第的园中,我曾见过一种呈明黄色的大黄莲花。有人傲称,此花是为长安城中少有的花了。还说有一种罕见的、纯青色的碧玉莲,更是罕见难得,价同琼瑶。大概这种碧玉莲,就是青莲了。前朝的书上不是说,仙人手中拿的都是青莲花么?看来,我们竟然是不能够看见了。除非那一日,我们自己也成了神仙,或者是有能人栽种出来,就能看见了。”
文夫人听高阳说罢,笑叹道:“我看我们长安城就有些种花与赏花的人,是走火入魔了,几乎没有种不出来的名贵花草。”
高阳笑道:“夫人,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们长安城种出的牡丹是黑色的,荷花是青色的,蔷薇是金色的,那才教人惊异呢。”
青瞳在一旁笑问道:“夫人,为什么莲花又叫荷花,荷花又叫莲花?”
文夫人笑道:“这可真真算得上是‘孤陋寡闻’了。实告诉你罢,这莲花不仅叫荷花,还有其他一大串别名呢,如水华、水芝、泽芝、芙蓉、芙蕖、菡萏等等。古人最常叫它的名字并不是莲花、荷花,倒是菡萏与芙蓉呢。”
高阳忙笑问道:“这些名字出在何处呢?我一时只记得起《离骚》上有‘制支荷为衣,集芙蓉为裳’,谢灵运有‘支荷迭映蔚,浦稗相因依’之句。”
文夫人忙笑答道:“还有,最早的《诗经》上有‘彼泽之陂,有浦菡萏’,《楚辞》上有‘荷衣兮蕙带,芙蓉始发杂支荷,紫茎屏风文绿波’,《文选》上有‘芙蓉散其华,菡萏溢金塘’诸句了。近有曹植《洛神赋》上有‘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曹丕《过玄武陂》中有‘菱芡覆绿水,芙蓉发丹荣’等句为证了。只是,《文选》这里的菡萏,像是说睡莲花的,而芙蓉一词,倒像是描写那种花叶都伸出水面的荷花的。”
听罢文夫人说毕。高阳笑叹道:“好记性!夫人真可谓是博学强记了。我素来最喜陈思王的诗文,他一句‘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以清丽的莲花,来形容出水的洛神,便将其栩栩如生的姿容现在人眼前,令人终难相忘的。”
文夫人听高阳说罢,也笑赞道:“公主说的好妙绝辞!以‘清丽’二字来形容莲荷,最是恰到好处,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世上除了莲荷配称‘清丽’二字外,其他的花,就不敢当了。”
长荷笑道:“牡丹及梅花如何?”
文夫人笑道:“牡丹太艳,乏清气。梅花又太清,艳色不足。”
高阳笑道:“惟有梨花笼月时及雪中红梅之姿可与夏荷映水的情形相形一二了。”
文夫人想了一想,笑道:“倒也是,若衬上春、夏、秋冬这四季及周遭的景色儿,空谷幽兰、月下海棠及烟中杏花等,也配称有‘清丽’之姿了。”
雪妆笑对长荷说道:“长荷姐,你听我这话莫生气,不知姐姐的这个名字,是从哪里得来?听夫人说这荷花又有许多名字儿,什么莲花、芙蓉的,偏生没有叫长荷、短荷的。”
见雪妆这一问,问得极是有趣,众人都不禁觉得十分可乐。
连长荷在一旁也忍不住笑了,笑对雪妆道:“小孩子家的,你懂什么呢?你哪里晓得人家起名的缘故儿。”
长荷一语未了,文夫人笑对长荷道:“当真这个‘长’字,用得极是妥当的,竟是化俗为雅了。你倒是说说,你这个名字儿是缘何而来?”
长荷笑道:“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父亲抬头第一眼所见的竟是院子一株长长的水红色的荷花苞儿,它就好像一个印在水面婴孩的脸儿。因此,便给我起名叫长荷了。另外在这里面,还有我父母盼我能活得长长的意思。自打进宫随公主来,这名字就没变过。”
文夫人连连点头道:“好名字。”
青瞳也笑叹道:“没想到你们这里起名的习惯,跟我们原上的人是一样的,也是出生时见到什么就叫什么的,故我们那里小名叫鹰、马与草儿什么的最是多的。那里遍地除见了这些,还有什么好叫的?”
文夫人笑道说:“这么说,你的名子该叫青草儿才对,怎么又叫上青瞳了呢?”
文夫人才说完,长荷、青瞳同时笑了起来。
青瞳道:“夫人怎么说的这般巧,我以前的小名就叫青儿。后随了公主才变了,这名字还是公主起的呢。”
文夫人笑对众人道:“青瞳这个名,就取得异常地好,浑然天成,顺口,又与她眼睛颜色相合。至于雪妆与楚音这几个名字也起得好,自然贴切又雅气好听。恐遍长安城的女孩子,叫这么文雅气的名儿还不多呢。”
几人正说着,忽听见宫里有人来公主府给高阳送陛下的赐物,高阳令他们进来。
宫里的人送来礼物有:新印《孝经》、《礼记》各一部、玉华宝枕一个、扣金白玉杯一对、金碗银碟两对,莲瓣玉镯一副、碧玉臂钏二副、摩羯纹银钗一对、忍冬纹和海马葡萄纹铜镜各一枚、波斯水晶玻璃瓶一对、西域珍果一篮、康国进贡珍禽的羽毛一筒、高丽国进贡的写经香纸数卷,宫奴名唤流香、溢彩者两名。
长荷将礼物一一过目后,并对高阳说,陛下还专门交待宫中那个前来赐礼的内侍说,余物都平常,随公主处置。只有这一翡翠碧玉枕,又称金宝神枕,是为一异邦供物,人称这是天下罕有的一个神器,贵重得实在是赛过价值连城的金宝,故请公主留作自用。
长荷将那个清凉和润的玉枕,仔细地看了一遍。只见此枕外观果真是清华玉质,外呈方形。用手轻扣之,有一种泠然的清音传来。
长荷翻转此枕的背面,只见其上花纹隐约。细辨之,这花纹仿佛就如一幅在幽幽的林塘月色下,有一枝正在盛开的青色莲荷的图画。
长荷看罢这个绝妙的玉枕,她忙禀过高阳。
高阳听了,笑了一笑,将那宝枕随手放在一旁,就去翻看那部新印的《孝经》。
文夫人见了这个莹澈凉润的玉枕,则连称罕见宝贵。为善加保护此枕,她忙命人先做一古朴素雅的条纹黑锦缎套罩上。
不久,高阳就走过来了,她见文夫人正率领众人在那里仔细地装裹这一只玉枕。
这时,高阳不免就好奇地笑问文夫人道:“这只玉枕的神异之处,究竟在哪里?竟敢称作神枕!又怎值得你们这些人对它这般地珍重?”
文夫人边摩挲那只玉枕,边笑道:“它神异之处在哪里?我也是不知道的。但是以我看来,陛下赐公主这件礼物,也许自有陛下的道理。定有那种祛乏怡神,明目养气的这种特效。”
高阳听了,一笑。
文夫人又笑说道:“不过,我以前倒曾听人说过,在前几朝北面某一地,那里有几个地方的小诸侯就为了争夺一只从异域来的,叫‘神仙逍遥枕’的玉枕,而大动干戈,血流成河。据说,人每每枕了那只玉枕,就能如神仙一般,做一次上天入地的逍遥游,从而就能将世间那些种种的忧烦,尽数都遗忘了呢。”
高阳听了,不禁含笑地说道:“听了夫人这一番话,倒真是令我有点高兴和遐思无限了呢!说不定眼前的这只玉枕,就是你说的那一个令人致命的‘神仙逍遥枕’再现了呢。如果它也能让我将世间的烦恼一消而尽,我也是一个舍不得放手的人!”
说罢,高阳这时也竟然是情不自禁地将那只纯和温润的玉枕鉴赏了一回。
文夫人见状后,也笑对高阳说道:“也说不定了呢,它就是一件具有宿命色彩的古旧之物,也可能就是别人赠给魏晋那位文章华国、才思横逸的大才子曹子建的那个宝枕了呢!”
高阳听了,凝望那只莹澈的玉枕,对文夫人说道:“夫人这般说来,竟然就让我觉得它越发地奇异了,甚至是发思古之幽情,要生出一番大有‘物在人亡’的感慨了。如今,这个故物旧宝枕还在眼前,只是下一个朝代的,那如才高八斗一般的曹子建究竟在哪里?即便今后如有曹子建这般的人物出现了,又有谁能从我这里取去了,将它赠送与他去了呢?只怕到时我也变成寒灰一片,深埋在地。而这只宝枕?也不知道它终将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高阳说罢,神思悠悠,一时,她的内心里竟会平添一丝淡淡而又莫名的感慨。
文夫人听了高阳的话后,笑道:“这倒不必怕的,起码现在不怕,因为只怕现在全天下的人大概都知道了,这一件神器就是在我们家公主手里呢!”
高阳听见文夫人此一说,笑道:“是了,本朝真有如曹子建那般才情的人出现,本公主就不妨慷慨大方一回,就叫人去替她转赠与他好了,好叫他明目养气,写成更多传世的文章。”
文夫人笑对高阳说道:“这才真是说得对了呢!宝器就当应归属名士与佳人。公主不愧是一个真慷慨之人。当然,它也未必能有我们所说的这般神异。但我光看它的样式,就知道它定是一件能明目祛乏的世间绝品,公主,从此,你就好生善待它罢,倒莫要负你父皇对你的这一片爱心!”
高阳听了,一笑。随后,她除了将她父皇所赐的那些新印之书及这个玉枕留下外,余者就都赏给下人了。
高阳又见从宫中过来的那两名宫奴过于谦卑柔顺,便有些不喜。因为她素来就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下人过度卑屈,她总想,为人过分谦卑,就有伤真性情。这些来公主府侍奉她的人,都从天南海北而来,就算彼此有缘。既然有缘,在她面前就无需过度谦卑,这样大家反而自由自在。因高阳存有这一点想法,公主府里那些侍奉她的从人,反倒为此特别敬爱与袒护她。再者,高阳自认现在身边又不缺人使唤,她转身让长荷领那两名宫人去伺奉房遗爱去了。
没过下午,忽听从人进来禀道,说房驸马爷有事欲见公主。
高阳听罢,不觉面露不愉之色,半晌才缓缓说道:“让他进来罢。”
原来,高阳让其父皇所赐的两名宫奴到公主府另一院去服侍房遗爱。不想房遗爱见这两名柔顺异常的宫奴后,一时不免喜欢。
这一日下午,房遗爱从宫中回来,便亲自来高阳这边致谢。
致谢完毕,房遗爱又对高阳说,今日他要去宴陪西域来的武官特使,夜里不能回公主府来,故请公主见谅等语。
还不待高阳答话,立在一旁的长荷,倒为此先自诧异起来。
因为长荷她深知高阳与房遗爱婚后,二人根本是“授受不亲”,不到万不得已的场合,高阳公主几乎从不与他同行同止。为什么今儿这房遗爱,却偏偏主动向公主报告起他的行踪起来?
高阳自是懒得过问房遗爱的事,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此事了。
只是房遗爱说罢话,仍然欲去不去,似还有话要说。
高阳见状,便问房遗爱道:“还有何事?”
房遗爱犹疑了半晌才说道:“其实,这里还有一件事情,愿公主好歹答应才好。半年前,宣国公之孙李长奇一家从外邑搬回长安城内居住,恰好他现又与我同在门下省共事。他们家在城外面建了一所别宅,新宅子里还筑了一池好热汤。因他那里周遭那一带林子宽阔,道路又平坦,想必它定是个打猎的上上之所。虽然现在还不是秋季,李长奇已邀请我们几个朋友去他那里游玩一遭,以庆新府第落成之喜。反正我现在闲散无事,加上我们还与他们家还沾得上些亲,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去做一个人情?先随他们去避暑几日,顺便将秋天打猎常用的家伙,也带一些出去。到秋天出猎时候,人又很轻松,又不至于太张扬,而遭人非议。”
说完,房遗爱猛一抬头,见高阳神情冷若冰霜,无以为然。
房遗爱便忙陪笑道:“这终还不算奇的,巧在是我们的封地,就与他这宅子靠得很近的。”
高阳听罢,淡淡地说道:“请你自去好了。”
房遗爱忙又道:“这终还不算奇的,最碰巧的还有一桩事儿,他夫人程观华,竟然又碰巧是公主幼时书院同窗,她也万请公主一起去。她还说,这里如果事先说妥了,她就会亲自持了贴儿来请呢。”
高阳听见“程观华”三字,心中不觉一动,但仍是淡淡地说道:“驸马请自去,至于观华是自家姐妹,不用过于客气。以后,我自会找闲暇会她一面的。”
房遗爱听高阳如此一说,无奈,只得无趣地回房去了。
正是:野土千年怨不平,至今烧成鸳鸯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