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生长螺旋式上升的趋势同样在影响着我们的教育。有些东西我们最想知道,而书本中对它们的探讨却总是滞后。我们总在炫耀自己的科学,而它距离自己所疏忽的对象却是那么遥远!我们的植物学都是些名称,没有实质:诗人和小说家们常谈及芸香及其疗效;而某个植物学家对自己领域内那些莠草的功效又了解多少呢?地质学家敲开地层,就能够对其构造做出一一判断:但他是否清楚将房子建在这些地层中的人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呢?他清楚居住在花岗岩石舍中的人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吗?住在泥灰岩以及沉积岩之上的居民又如何呢?
倘若某位鸟类学家能够告诉我们,聚集在大树上召开秋季会议的鸟儿们在说些什么的话,我们便会以一种全新的感觉去接近他。缺少了与鸟儿的共鸣,他的记录便成了一本枯燥的词典。其成果不过是只死鸟。鸟儿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其质量大小,而且在于它与大自然的关系;你向我展示的皮毛和骨架已不再是一只苍鹭,而是一堆骨灰,或是其身体所化作的气体,就像但丁或是华盛顿。生物学家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而正是这段进步却使他偏离了正轨。小孩在观察海滩上的贝壳或是草地上的花朵时,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但是比起那些以精通专有名称为荣的人来说,小孩的眼光更加公正。我们对占星术颇有兴趣,因为它将人与宇宙系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并非孤立无援的乞丐,因为有遥远的星辰感知他的存在,他也能感知到星辰的存在。无论其中的骗子和商人如何草率,如何虚伪,其中的暗示却是真实而神圣的,灵魂展示了自己千丝万缕的联系,气候、世纪、遥不可及以及近在咫尺的万物都是其传记的一部分。化学喜欢讨论碎片,它并不去建设。炼金术寻求将一种元素转化为另一种元素,寻求如何延续生命,寻求如何拥有力量——这算得上正道。我们所有的科学都缺乏人性的一面。房客要比房子更重要。我们将许多的岁月挥霍在昆虫、雄蕊和芽孢上,却没有定论,而一旦人的力量被合理地展示出来,便会与大自然一道前进,来揭示自然界中所有的秘密。对我们而言,人类的心灵远远胜过显微镜下的观察,大到无法用天文学家的庞大数据来加以衡量。
我们就是这么轻浮,这么多疑。人们常以为自己微不足道:其实一个人就如同一道霹雳。一切自然的力量都会从他的机体倾泻而出:他便是洪水之源,便是烈火之根;他能感受到两极的存在,就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滴滴鲜血一样——它们都是他个性的延伸。他的职责要通过他自身的尺度来衡量,一个正直而完美的人就能够感受到哥白尼的宇宙中心。奇怪的是,我们信仰的深度仅仅等于我们生存的深度。我们认为英雄们只会以表面的行为来让我们欣赏,而不可能对我们施加更大的影响。有思想深度的人相信奇迹,并且期待奇迹的发生,他相信魔法,相信雄辩的演说家能够化解他的敌手;他相信邪恶的目光会变得暗淡,心灵的祈福可以治愈创伤;他相信爱情可以激发天才,可以克服一切逆境。源自高尚心灵源源不断的神秘魔力能激发出恢弘的事件。然而,我们对功利性的事物评价极低,诸如谨慎的丈夫、听话的儿子、选举人、公民,还反对任何喜好幻想的性格;或许只考虑他的金钱价值——他的智慧,他的情感,作为一种汇票,毫不费力便能兑换成漂亮的宅子、名画、音乐和美酒。
科学的动机就是使人在大自然中全方位地拓展自我,直至他能够抬手摸到星辰,双眼看穿地球,双耳听得懂飞禽走兽的语言,感受到风的气息;而且,依靠他的心灵感应,达到与天地的交流。然而,我们的科学还并非如此。这些个地质学、化学,以及天文学似乎能使我们睿智,其实却是将我们带回到原地。发明只对发明家有用,对其他人的助益却令人怀疑。科学的公式就像你口袋里笔记本中的纸片一样,只对其所有者有价值。科学,无论是英格兰还是美国,都爱惜真理论,坚决反对假借爱情或是道德目的的名义。这种非人道的做法也因此而遭到了报应。科学造就出的是怎样的一些人呢?那个男孩对此不感兴趣。他说,我可不想变成我老师那样的人。标本收藏者榨干了其所有植物标本的水分,但自己也丧失了体重和心绪。他将所有的蛇和蜥蜴装进了自己的药瓶,而科学也如法炮制,将他也禁锢在一个瓶子中。我们依赖大夫,这本身就是自我绝望的表现。某个牧师患了支气管炎,这似乎表明他在精神上也不怎么健康。麦克里迪曾认为这种症状的根源在于他们讲话时的假声。一天,一位名叫蒂索的印度王子正在森林里骑马,忽然他看到一群麋鹿在嬉戏。“瞧,”他说道,“它们多幸福呀!为什么僧侣们住得好,吃得香,却不能也那样自娱自乐呢?”回到家中,他将这一想法告诉了国王。第二天,国王授予他君权,并告诉他说,“王子,你来管理帝国七日:七日后,我将会处死你。”第七天结束了,国王问道,“你因何变得如此憔悴?”他答道,“因为恐惧死亡。”君王接着说:“孩子,好好做人,要贤明。你总在心里想,七天后我要处死你,于是就不再想着娱乐。庙里的僧侣们整日思考死亡的问题,他们又怎能去想着消遣呢?”然而,虽然科学家、医生或是牧师都不是他们自己事业的牺牲品,别人却不一定这样。磨坊主、律师和商人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到琐事中,却并没有从中变得更加强大。我们在人们身上苛求先知先觉、宏伟目标、宽仁心灵,以及处事得体,所有这些他们又是否拥有呢?还是他们只对石磨、商品和诡辩有所反应呢?
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人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而在人身上,令我们感兴趣的只有他的优越性;尽管我们明白自然界中存在完美的法则,而在我们看来,它只有借助与人之间的联系,或是在人的头脑中扎根,才能将自己的魅力体现出来。一百多年前,在温克尔曼诞生之际,伴随着科学的贫瘠、分散和滞后分析,兴起了一股研究美的热潮;其中的某些火花或许还能在其他方面燃起大火。关于人的知识,关于行为方式的知识,团体的力量以及我们对个人影响力的敏感方兴未艾。这些科学中的事实,我们不用书本就能学习,因为老师和学习的素材我们唾手可得。
批评的习惯根深蒂固,这就使得我们在这条路上的大多数知识都属于病理学的范畴。大街上拥挤的人群所表现出的堕落行为,远不及天使或是救世主:然而他们都是透明性的体现。每一种生灵都会为自己建房搭屋;从外在的房屋我们便能敏锐地推算出房子主人的情况。不过,大自然也在不遗余力地向我们暗示恩惠与善举。孩子们可爱的面孔,在校女生的美,“十六岁的不经世事”,出身好、有教养的少爷那种傲慢的神气,青少年意气风发时期的神态举止,再加上一生相伴的挚友身上蕴含的无数力量——我们明白这些东西都曾使我们惊心动魄、魂不守舍,都曾激励过我们,带给我们启示,并开阔了我们的天地。
美是智慧乐于借助探究世界的一种方式。一切特权都是美的特权,因为美的形式多样;如,普通的自然之美,人的容貌形体之美、举止行为之美、智慧之美,秩序之美,道德之,以及心灵之美。
古人认为神仙或恶魔在每个凡人出生之际便会占据他的躯体,驾驭他;他们认为这些神仙或是恶魔有时被视为火焰,其中的一部分融入了被驾驭者的躯体内——对于恶人,是落在其头上;对于好人,则会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他们认为,同样的神仙或恶魔在其寄居的躯体死亡之际,便会进入一个新生的婴儿体内,他们将这假设为观船行而后知舵手的道理。我们隐隐约约也确认了同样的事实,只不过是以我们自己的方式为之命名罢了。我们说,一个人有权在自己的鼎盛时刻来接受他人的评价。我们就是在以此种方式来衡量自己的朋友。我们清楚,他们偶有愚蠢的时候,却并不在意,而是等待那些灵气的再次出现,它们必定会再现,而且光鲜怡人。另一方面,每个人都认识那些为恶魔所驱使的人,尽管他们能力十足,却决不会以其行事自由的气质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也同样清楚这一点,并且在窥视,看你是否能发觉他们悲惨的命运。我们总在幻想,自己能否念出解除魔法的咒语,将他们解脱出来,待乌云散尽后,就能看到那个驾驭他们的小精灵,赶走它,他们便能重获自由。解决的办法似乎从来就不是那么遥远,思想已经为举起必然这座大山而迈出了第一步。思想就是一只被禁锢起来的气球,它能劈开这个诅咒,某些物体拥有的美便是那友好的火焰,它能帮助思想继续膨胀,使诅咒的囚徒了解到自由和力量正等待着他。
美的问题让我们抛开表面,来思考事物的根本。歌德说过,“美的事物是神秘自然法则的外显,若不是此种表现,我们便永远不可能发现美的存在。”正是此种深层的本能作用,造就了所有对艺术品——常常流于肤浅和荒谬——的兴奋感,这种感觉引导着大队虚荣的旅行者每年去光顾意大利、希腊和埃及。每个人都珍惜自己在美之科学中的每一次收获,胜过自己的财产。对于实用至上的世界里最讲求实用的人来说,若是仅仅向他提供商品,他依然无法满足。然而,在他目睹美的那一刻,生命便有了更高的价值。
们将美归于简单的事物,归于绝不拖沓,归于恰如其分地达到目的,归于与万事万物的联系,归于许多极端的平衡。它是一种最为永久,而且最为高尚的特性。我们常说,爱情是盲目的,连爱神丘比特也被描绘成双眼蒙布的样子。盲目——不错,因为他看不到自己不喜欢的事物;然而,宇宙间目光最为犀利的猎手依然是爱,因为它能找到自己所觅,而且仅此而已;神话作家告诉我们,锻造之神武尔坎被描绘成一个跛子,爱神丘比特被描绘成一个瞎子,是想让人们留意这样一个事实,即,前者其实四肢健全,而后者其实双眼犀利。实际神话中,爱是一个长生不老的孩子,美神即是他的向导。美是稚嫩心灵的舵手,没有比这一说大自然的各种形态和色彩除了能带给我们感官上的愉悦之外,还有一项全新的迷人之处,那就是为自然界增添美的东西,那绝不是表面的装饰,而是更加健全、更加出色的外在标志。鸟兽外形与人类形体的优雅造就出某些结构的杰作:或者说,美不过是我们自身拥有的感召力。植物学中有这样一条规则,各种植物当中,相同的功效遵循相同的外形。这条规则有着更广的适用范围,适用于植物,适用于面包,任何纤维体或是有机体的构建中,越是能真正符合目的的行为就越美。
对希腊、哥特式艺术、古代以及拉菲尔前派画作的研究带给我们的启示,其价值胜过所有的研究——这就是说,所有美必须是有机的组成,外在的虚饰不过是一种扭曲。正是骨骼的健美才会体现出面如桃红的可爱脸庞:机体的健康才能使得双目炯炯有神。正是骨骼大小、骨骼结合的协调造就了高雅的外表和举止。猫和鹿不可能没有优雅的行动和坐卧姿态。舞蹈大师也不可能教体形难看的人走出优美的舞步。花朵的色彩源自其根茎,海贝的光泽与生俱来。所以,我们对建筑物的鉴赏,不会去在乎油漆,不会去在乎其建造方法,不必去展示木头原有的纹理:反对任何无益于支撑作用的壁柱和圆柱,而赞成真实地表现房屋真正的支柱。每个必要的、系统的行为都能带给观者愉悦。牵马喝水、农夫播种、田间翻晒干草的劳作、木匠造船、铁匠打铁,或者任何有用的劳作,所有这些,在智者眼中都是和谐得体的。然而,如果只是做秀,就会显得庸俗。航行在大海上的船只多美呀!而剧场里的船呢——或是乔治四世为增添弗吉尼亚海域的景致而停放在那里的船,再加上一小时一便士雇来的人在那里着装守立——那步伐整齐走向战斗的一队士兵,与节日游行当中行进的独立方阵相比是多么不同呀!一场彩旗飞扬的阅兵式正在进行当中,我看到一个孩子在一堵墙下抓起一只锈迹斑斑的平底锅,把它挑在一根棍子上,让它旋转,让它表演出各种优雅、罕见的曲线,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美,便会将人们的注意力从悉心装点的队伍那里转移过来。
神话作家还有这样一段文字记述。希腊神话中,维纳斯出生在海水的泡沫里。任何刻板呆滞、束手束脚的东西都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而只有与生命一道流淌,只有正在超越,或是努力超越的东西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宫殿或庙宇之所以能带给眼睛愉悦,是因为它们向石块传达了一种规则与秩序,于是石块开口了,用几何图形传达思想,这种表达显得细致而庄重。美就是过渡的瞬间,仿佛一种形式正打算变成其他形式。任何呆滞、堆砌,或是突出一个特征——譬如,长鼻子、尖下巴、驼背之类——都是流动之美的反面,所以都是畸形的。尽管任何新形式的对称都算得上美,倘若形式可以活动,我们便会去寻求更加出众的对称。将平衡打破,促使眼睛渴望恢复对称,并且渴望目睹重新获得对称的步骤。这便是流水、海浪、飞鸟和走兽的魅力所在。舞蹈的理论亦是如此,即,在变化中不断去恢复失去的平衡,不是通过突然、生硬的动作,而是靠平缓和灵活。许多经验丰富的人曾向我谈起品味的问题,他们说,时尚遵循着某种渐进的规律,而决非主观臆断。新模式总是旧模式在某种方向上前进一步的结果;有素养的眼睛就能对新的时尚有所准备,并做出预测。这一事实揭示了我们自己的模式常常犯错误和引起反感的原因。在音乐中,一个不和谐的音符被奏响,便有必要用一两个和谐音符加以调节以适应听觉:许多实验理论基础扎实,本来注定会成功,但却失败了,原因就是过于仓促鲁莽。我想,那位巴黎的女帽商根据自己的绣房来装点生活,她定会知道如何让人类的眼睛接受布鲁姆女装,并通过调节颜色层次从而战胜潘楚。我并没有必要说出同一条规律的适用范围有多广及人们希望它能发挥多大的作用。倘若能够遵守这条规律,那么那些进步党派所宣称的一切,尽管有些苛刻,也一定会毫不费力地被加以认可。这样一来,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这样一些情景:只要逐步去实现,妇女在现实世界中就能理所当然地去演说、选举、辩论、立法,或是赶车。一切循环运动所拥有的美,都属于这种流动;就如同水体的循环,血液的循环,行星的周期性运动,植物年复一年的生长,大自然的作用与反作用一样。而且,倘若我们能够始终贯穿同一规律的话,我们思想中不断上进的追求,就是永恒的表现。
神话作家们的另一篇文字记述,同样是出于这一目的——美要依靠勇气。美取决于需要。美的线条出自于精确的节约。修建蜂房的角度正好能使其使用最少的蜂腊达到最大的强度;鸟儿身上的骨头和羽茎能以最轻的重量给予翅膀最大的力量。米开朗琪罗说过,“这是对冗余的清洗。”自然的构造中没有多余的颗粒。每一种新颖的色彩或形态中,对植物的利用都有其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们的艺术通过巧妙的设计来节约材料,通过去掉墙上任何可以省去的冗余部分以达到美,并尽其全力来创造圆柱的诗意。在写作中,简洁是力度的首要秘诀,而且,一般而言,以最朴实的方式来说明最伟大的道理,这才是高度修养的体现。
真实是首要而且永恒的。Rien de beau que le vrai(美即真实)。在所有的构想中,艺术就是要突出对象,而在对突出的对象做出选择之前,有一种艺术便已经存在了。精美的艺术决非偶然性的东西,而是源自于创造此艺术的民族具有的本能。
美是一种恒久的品质。在一栋我所熟悉的宅子里,我留意到在壁橱与壁炉台上有一块鲸油,少说也有二十年光景了,就只因为涂抹者将它涂成了一只兔子的形状;而且,我觉得它或许会继续留在上面,丝毫不变地再保留一个世纪。让某个艺术家在一封信的背面草草写上几行,要么勾勒几个人,那么这张纸片就被从危险当中拯救出来,收入艺术家的代表作选辑,装上画框,受人观赏。那么,根据那几行文字所表现出的美,它将会被保存几百年。彭斯写下几首诗作,将它们寄到报社,整个人类便能照看着它们,让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
笛声要比牛车声传播得更远,同样的道理,你会看到美丽的外形能激发人们的想象,并且被无休止地模仿、再模仿下去。罗马梵蒂冈宫的绘画馆中到底有多少阿波罗神像、维纳斯像、塞姬像、沃威克花瓶、巴台农神殿以及维斯塔神殿的复制品呢?在所有人看来,这些都是触动人心的作品。我们的城市当中,丑陋的建筑物会立刻被拆除,而且决不复建,然而,漂亮的建筑物却会被模仿而加以改进,于是,所有的石匠和木匠都会去模仿和保留那些美好的东西,而丑陋的东西便消失殆尽了。
艺术领域内的精巧设计,或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是美的身影和先驱,这种美在人的身上臻于完美。每个人都是它的热爱者。无论它走哪里,都能创造出欢乐与喜悦,对于它一切都有可能的。它在女人身上达到了完美。穆罕默德的信徒说:“上帝将三分之二的美都赋予了夏娃。”漂亮女人就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诗人,能够驯服她粗野的配偶,能将温柔、希望以及雄辩撒播在每一个她所接触的人身上。既然一定程度的从容是必要的,美必须要求某些条件的支持,然而,我们往往推崇它的责备与傲慢。大自然希望女人应当对男人有吸引力,可是,她常常巧妙地将一丝讥讽融入自己的面孔,仿佛在说:“不错,我愿意吸引他们,不过那些男人,至少要比我现在所见到的稍好一些。”15世纪的法国备忘录中对保琳娜·德·维吉耶这个名字大加赞美,说她是一位品德高尚的才女,说她迷人的外表令她同时代的人们热情如火,她的家乡土伦城的市民得到地方政府的支持,要求她每周至少在阳台上公开露面两次,于是,她每次露面,人群的拥挤便会危及到人的生命。上个世纪英格兰康宁姊妹的名声也不亚于此,她俩中的伊丽莎白嫁给了汉密尔顿公爵;玛丽亚则嫁给了考文垂伯爵。沃尔博尔谈道,“汉密尔顿公爵夫人星期五出现在庭院之际,汇集的人群拥挤不堪,就连客厅里的贵族们也登上椅子,爬上桌子,只为一睹她的芳容。民众守在自己家门口,就想看着他们登上马车。得知他们要去戏院,还有人早早便赶到了那里占位子。”他在另外的地方还提到,“人们成群结队去看汉密尔顿公爵夫人,有七百人还在约克郡的一家小旅店内外整夜守候,就为第二天早晨看着她踏上自己的马车。”
不过,我们为何要用阿戈斯的海伦、科琳娜、土伦城的保琳娜,或是汉密尔顿公爵夫人的盛名来自我安慰呢?我们都非常明了这种魔术,都能识破它。愚钝的眼睛无论注视美丽的双眼有多久,都不会受到伤害。女人与我们身边美丽的大自然密切相关,痴情的青年将她们的外表与月亮星辰、森林大海,以及绚烂的夏天相融合。她们的言语相貌能医治蹩脚的我们。我们能发觉,最为严谨的学者也会在思想上受到她们的影响。因为她们能够美化他的心灵,教他如何将令人愉悦的方法应用于艰深难懂的研究中。我们与她们交谈,并希望得到倾听;我们担心她们会感到疲倦,于是设法练就了一种表达的本领,这种本领已经从交谈发展成为一种习惯的风格。
美是一种常态,这一点就体现在大自然追求美的不懈努力中。按照帅气的标准,米拉博的相貌就会显得丑陋;我们每天都能见到一张张面孔,样板不错,可是在铸造时受到了损伤:这充分证明我们都有美的资格,倘若我们的祖先未曾违背过法则,我们原本都应当享有美丽——就像每一朵百合和玫瑰那样。然而,我们的躯体并未使我们拥有美,而是以漫画的方式来讽刺我们。如此一来,腿短,就限制我们,使我们只能迈出小幅、忸怩的步子,这对短腿的主人来说,就是一种人身攻击和羞辱;而腿长的人也是一样,他永远都处于劣势,因为他要低下身躯,来迎合人类通常的标准。马休尔嘲笑与他同时代的一位绅士,说他的相貌就像游泳的人在水下的面孔。萨阿迪曾这样描述一位老师,说他“太难看,又执拗,看他一眼,欣喜若狂的正统人士也会心烦意乱。”一张张面孔几乎没有一张至善至美,可它们却是以雕刻形式,对上千种怪诞而又愚蠢的趣谈的记录。肖像画家们常说,大多数面孔和形体都是不规则、不对称的;有一只眼睛蓝色,一只眼睛灰色的;有歪鼻梁的;有一只肩高,一只肩低的;有头发分布不均匀的,等等。无论从具体还是抽象来讲,人就是由碎片、补丁拼凑而成的一件东西,就连这些东西也是从祖先那里不分善恶、七拼八凑借来的,所以说,从一开始,人就是一件次品。
希腊人认为,漂亮人的漂亮就是一种标志,表明他受到了不朽诸神暗地里的青睐:倘若一个女人拥有漂亮的身材,我们便能原谅她的自负,不论她是站立,行走,或是其身影留在墙上,还是坐在那里让画家为她画像,都是在将恩宠授予这个世界。然而——并不是美唤起了热烈的激情。失去了恩典的美就像缺少了诱饵的鱼钩。不善于表达的美会使人厌倦。阿贝·梅纳热曾这样谈及勒·巴约伊总统,“除了坐在那里让人给他画像,他什么事情也干不了。”有句希腊格言表明,爱情的力量并非表现在对美的追求上,而是体现在同样的欲望也能在容貌不佳的人身上燃烧起来。某些上了年纪、脾气暴躁的绅士若是碰巧曾体验过某种厌烦,这种厌烦叫人无法忍受,却是来自一些美人儿,或是他们曾目睹过无数的瓶花,或,这时,他们发觉情感上的一丁点儿失误,便会扼杀你所有的美——这才同意,丑陋的秘密并非在于不合规矩,而在于毫无兴趣。
任何形体,无论多么丑陋,只要是闪耀着高尚的品质,我们都会喜欢。倘若号召力、雄辩、艺术或是创造集中在一个形体丑陋之人的身上的话,一切原本会让人感到不悦的事情都会变得惬意,从而赢得更高的尊敬与赞叹。伟大的演说家或许显得瘦弱憔悴,微不足道,可他却智慧无穷。德雷斯主教谈到德·布荣时说,“他具有一副公牛的面孔,却有着雄鹰一般敏锐的双眼。”据说牛顿的朋友胡克“是英国最丑的人,却是空许诺言最少的人。”“既然我长得太丑,”杜·盖克兰曾说,“我就应该大胆。”本·琼生告诉我们,菲利浦·锡德尼爵士,这位人类的宠儿“貌不惊人,他的长脸具有高贵的血统,却让粉刺疙瘩给毁了。”那些像行星一样主宰人类命运长达千万年的统治者们,也不见得竹都英俊潇洒。倘若一个人能将一个小小的城镇治理成一个伟大的王国,能够让面包便宜,能灌溉沙漠,能用运河将海洋连接起来,能治理河流,能赢得胜利,能引领人类的主张,能拓宽知识领域的话,他的鼻子是否与其脊椎相平行,是不是根本没长鼻子;他的腿是否笔直,是不是截了肢,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形体上的畸形将被视为一种装饰,整体而言,反倒成了优点。这即是胜利的表现,它降低了美的级别,让我们陶醉于一种完美、友善和醉人的力量当中,此种力量使得宠儿平淡,使得与他们共同生活的想法不攻自破。有些面孔特别富于表达,思考能使其泛起红晕,荡起涟漪,这样一来,我们很难看清那些面部特征是什么样的。如果面容上的迷人美丽丧失了它的力量,那是因为更为迷人的美丽已经出现;一种内在、持久的形式已经被揭示出来。还是如上所述,美要依靠勇气。还是那句话,“世界因美而存在。”意大利的艺术家们在他们暴风骤雨的时代里,在国王、公爵和普通民众当中建立起了天才的专制,他们的生活证明了,任何时代里的人们是如何忠于优于他们的头脑和方法。倘若一个人能在自家的门前石柱上雕出一尊头像,这尊头像以它的美、它的温厚和它那深奥的含义,将一大堆人整天吸引在自己周围——倘若一个人能建造一间普通的农舍,以其对称使得其他所有的宫殿都相形见绌;倘若他能利用大自然,使其全力为自己服务;倘若他不用耗费精力,而是充分利用几何学知识,开发高山获取水源,使得日月仿佛只是自己庄园里的装饰,这一切都在美的合法领域。
人类外表的光彩,尽管有时让人惊叹,却只是青春鼎盛时期美的迸发,只能延续数年或数月,一般都会很快消逝。然而我们依然钟情于美,不过已经将兴趣转到了内在的优点上面。这种美不仅在非凡而卓越的天才身上受人推崇,而且在芸芸众生中亦是如此。
但是,依旧应当留意它那至高的属性。漂亮、高尚、丰富、优雅而又完美的事物只有面对想象时,才是如此,否则便不会这样。这也是为什么美不容易分析的原因。没有谁能占有它,也没有谁能驾驭它。普洛克勒斯说,它浮于光影之上。应当说,美不在外表,而在心中。一刹那,它便摆脱了占有,飞向天尽头的某个东西。假如我伸手就能摸到北极星,难道这不是一种美吗?大海很可爱,而我们沐浴其中,美便会舍弃近旁的海水而去。因为想象与感知无法同时获得满足。华兹华斯说的不错,他提及“光决不会滞留在海洋或是陆地上,”意思是说,光其实源自观者。威尔士的吟游诗人告诫他的妇女同胞说,
跟随着卡德瓦隆,她们美丽半数消逝
构成美丽事物的一个崭新品质就是某种普遍的品德,要么就是一种力量,能够表明该事物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并将它从可悲的个性当中解脱出来。每一种自然的表现形式——如海洋、天空、彩虹、花朵、乐曲——都具有并非个体而是普遍的某种特征,这种特征能够触及自然之灵核心的恩典,因而就是美丽的。而且,我从挑选出来的男男女女身上发现,他们的外表、言语和举止中,总是有某种并不属于他们个人或家庭的东西,而是属于一种人性化的、普遍的和精神的特征,我们就像钟爱蓝天一样钟爱它们。
想象力的功绩在于它能够展示每一种事物向其他事物的转化过程。某些事实从来都没有摆脱掉僵化的常识,突然之间却成了埃留西斯人神秘仪式中的一员。我的皮靴、椅子和烛台是经过伪装的仙女、流星和星座。大自然中的一切事实都是智慧的名词,并且造就了不朽的语言及其语法。每一个字眼都具有双重、三重,或是上百种的用法和含义。什么!难道我的火炉和辣椒盒都只有一个假底!漂亮的鞋盒呀,我大声恳请你的宽恕!我并非意识到你原本是一只珠宝盒。谷壳和灰尘开始闪烁出光泽,周身披上了不朽的外衣。而且能够感受一项事实的代表特征或象征特性,就是感受快乐,因为此种快乐是任何纯粹的事实或事件所无法给予的。伴着想象的节拍一齐颤动的那些日子,才是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日子。
诗人以美景、花园、宝石、彩虹、清晨的霞光以及夜晚的星辰夸张,来描绘他们的情人,这样的做法很有道理,因为所有的美都体现出某种同一性。在我看来,但凡无法用来表述海洋与天空、白天与黑夜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不可取的,是错误的。每一种美的事物,都有某种无穷的、神圣的东西注入其中。同样,那些轮廓勾勒出的线条,比如地平线上的山脉、音乐曲调或是浩瀚的空间,也被注入了那种东西。偏振展示了身体构造的秘密;心灵的法眼一打开,此时的一种颜色、一种外表,或是一种姿势,彼时便统统变成了另一种,并且分外刺眼,仿佛某种更为隐秘的光线放射出来,更加深刻地揭示了事物构造的内在本质。
我们并不清楚这些转换的法则,搞不清为何某一种特征或姿势能吸引人,为何某一个字眼或音节能令人陶醉,而事实我们却很熟悉,即,眼睛的温柔眷顾、高雅的举止,或是诗歌中的语词,都能为我们插上翅膀;仿佛神明靠近我们的那一刻,它挪开了阻挡的山脉,精心勾画了一条更为真实的、只有心灵才能懂得和拥有的界限。这即是美所蕴含的崇高力量。诗人这样赞美它,“vis superba formae(这即是崇高的美)”——在这平静、精确的轮廓下,便是那无穷和神圣的东西:将一切的智慧与力量,都融入到自己平静天空里的美。一切崇高的美当中都蕴含着某种道德因素,我发现古老的雕像就像马克·安东尼一样遵从伦理道德:这说明美总是与思想深度成一定的比例关系。粗俗与卑劣的本性无论如何加以粉饰,都好像肮脏的屠宰场;而高尚的品格给予青年光彩,也使长满皱纹、白发苍苍的老人令人敬畏。热烈追求真理的我们不应选择,只应遵从,那位与我们分享此种道德情感的女人——在我们眼中,她的头发定会表现出庄严。如此,就有了一座不断攀升的文化阶梯:从一块闪光的宝石或是一块红斑带给眼睛的第一种愉悦感开始,到自然美景的轮廓与细节,到人的容貌形体特征,到思维的标志与象征,以及行为举止的特征,一直到不可名状的神秘智慧。无论从何处出发,我们的脚步总是指向那里:这即是一个升华的过程,起先是从装束完备的骏马身上获得喜悦,随后认识了牛顿,得知我们生活的星球不过是从更大的一棵树上落下来的、个头更大的苹果罢了;一直到后来,认识了柏拉图,明白了地球和宇宙不过是一种包容一切的统一体早期的雏形——而这一点只是通往心灵圣殿楼梯上的第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