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默生随笔选

第六章 论礼物

　　据说这个世界已经濒临破产，它欠下自己太多的债务，已经无从偿还，真应该进法院把它拍卖掉。这种破产的情况几乎和每个人都有点儿关系，但是我并不是在说这就是人们在圣诞节、新年或是别的什么佳节馈赠礼物时感到困难的原因；尽管偿还债务让人烦恼，慷慨大方总叫人喜欢。问题的关键在于选择什么样的礼物。每次，当我脑子里有个念头，该送一件什么礼物给某个人的时候，对于该送什么礼物我总是拿不定主意，结果往往坐失良机。鲜花和水果永远都是合适的礼物；因为鲜花本身就得意地表明了：与世界上其他具有实用价值的东西相比，它那美丽的光彩总能更胜一筹。花的这些令人愉快的迷人天性与大自然普通、冷酷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差：花就好比作坊里传出的音乐声。大自然从不会溺爱我们：我们是她的孩子，而不是她的宠物。她不会偏心人类：她赐予我们严格遵循的自然规律，不带一丝害怕或者宠爱。然而，这些娇美的花朵仿佛是爱与美的嬉戏打闹。人们常说，尽管我们不会轻易相信恭维奉承之言，但还是喜欢听，因为这表明了我们至少是个人物，足以叫别人来献殷勤。鲜花就能带给我们这样的愉悦，因为我们惯会问自己：我算什么？何以承受这象征甜美祝福的鲜花？水果也是合适的礼物，因为它们是众多商品中的鲜花，蕴含着神奇的价值。倘若有人让我走上一百英里去看他，只要他在我面前摆放一篮新鲜的夏日水果，我就会觉得我的劳累和所得是成正比的。

　　就普通的礼物来说，日常生活中人们所需之物便是有针对性的礼物，便是美好的礼物。如果别人的需求没有留给你选择的余地，那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如果有人赤脚站在你家门口，你自然就不会考虑是否应该先给他弄个调色板来。这是因为不管是在室内还是户外，看到别人有吃有喝总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儿，所以满足这些首要的、基本的需求总不会叫别人失望。必需品在任何场合都不会错。我们受制于客观条件，即便是自己多有不便，只要能让受益人自己决定他需要什么，并且予以满足，那就堪称是英雄。如果其要求过分、离谱，那就最好叫别人来惩罚他。比起扮演复仇女神这个角色来，我可以想象出许多别的、我更乐意扮演的角色。正如我的一个朋友所言，仅次于必需品的第二条馈赠原则是：我们可以通过所赠之物来表明他身上的某种品质，并且可以轻而易举地由礼物联想到他本人。可是，我们用以表达爱意与赞美的礼物大都比较粗俗。戒指和别的珠宝根本算不上礼物，只能算是用以充数的东西。真正的礼物应该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必须为我流血。所以，诗人会献上自己的诗篇，牧羊人会奉上他的小羊羔，农夫会呈上玉米，矿工会供上宝石，水手会捧上珊瑚和贝壳，画家会奉送他的油画，姑娘会赠以自己缝制的手帕。这样的礼物才称得上是合情合理、令人愉悦的礼物，因为它使社会重新获得它的根本，即就是说，一个人的礼物就是自己的一部传记，而每个人的财富就是他美德的标志。然而，如果你在商店买件礼物送我，它就只代表着金匠，而并非你的生活和才干，这样的礼物是冰冷而没有生气的。像金银器物这样的礼物只适宜赠送国王或是那些仿效国王、而实际上财力并不那么雄厚的有钱人，作为一种象征罪恶的赠品，或是敲诈勒索之所得。

　　送礼的法规就像一道艰险的海峡，要么谨慎航行，要么船只坚固。接受礼物不是一个人的职责。你又怎敢送礼呢？我们应该自给自足。我们不会原谅给予我们恩惠的人，那只喂养我们的手迟早会有被反咬一口的危险。我们可以接受源自于爱的礼物，因为这是一种我们从自己那里接受礼物的方式；有些人认为自己是在施舍别人，他们的礼物我们绝不接受。有时，我们甚至憎恨自己口中的肉食，因为靠它过活似乎有些屈尊降格：

　　兄弟，倘若朱比特有件礼物相送于你，

　　从他那里什么也休想得到，千万要注意。

　　我们要求的是全部，少一点都不能让我们满足。除了土、火和水之外，我们还需要机爱情、尊重他人和受人敬重，如果社会不能满足我们的这些需求，我们就指责它。

　　能够从容接受礼物的人是难能可贵的。接受礼物的时候，我们要么兴奋，要么伤心，而这两种感情都不恰当。因为我们在为一件礼物欣喜或悲伤之际，就等于在亵渎别人的感情，或是在贬低自己的人格。一件礼物让我感到自己的独立受到侵犯，或是它来自于一个并不了解我内心世界的人，这时，我为此感到遗憾，也就不会支持这样的行为；如果一件礼物让我欣喜若狂，那么送礼之人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认为我爱的是他的礼物，而不是他本人，我为此而感到羞愧。说心里话，礼物应该是从送礼之人那里流向我，就像从我这里流到他那里一样。好比水处于一个平面，我的东西流过去，他的东西流过来。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我大可以这样说，你若是给我一桶油或是一壶酒，这油和酒也同样是属于我的，既然如此，根本谈不上是你送我的礼物。因此，美的礼物应该是合适的，而非实用的。这种馈赠就是直接占有，因此受惠人并不心存感激，就像所有的受惠人都憎恨所有的泰门一样，他并不看重手中已得的礼物，而是瞅着送礼人的金库垂涎三尺，我宁可同情受惠人，也不会体谅泰门老爷的愤怒。原因很简单，期待别人感恩戴德是卑鄙的，活该得到受惠者毫不领情的惩罚。从一个因为不幸而要受你恩惠的人那里毫发无损、心安理得地逃脱出来，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受人恩惠就像背着沉重的包袱，难怪欠债的一方总想抽你一耳光。我推崇佛教徒的一点就是，他们从不感激施主，因为他们相信，“切莫奉承你的施主”，这也正是我要送给我们这些绅士们的金科玉律。

　　我认为这些不和谐的现象源自于人和礼物之间的不可比性。对于一个宽宏大量的人，你什么也别给予，因为就算你刚刚为他效过力，他也会马上以自己的宽宏大量使你再次背上债务。一个人给予他朋友的帮助，与就他所知自己朋友打算给予他的帮助相比，是多么微不足道和自私自利，就跟他尚未开始帮忙时一样，也和现在一样。与我素来对朋友怀有的友好心情相比，我所能够给予他的就显得不值一提。再说，我们为彼此所做的一切，好也罢，坏也罢，都是自然而然、随心所欲的，偶尔听到有人因某一好处而要向我们致谢时，我们难免感到些许羞愧。我们很少能够直截了当，必须以间接的方式将就；我们直接提供一个好处，并且被别人欣然接受，这样的满足感实在罕见。可是一个正直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到处施恩，赢得所有人的感激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敢冒犯爱的威严，也不敢贸然给它发号施令，因为它是礼物的灵魂与主宰。随爱去吧，不管他是送你个王国，还是几片花叶。生活中有一些人，我们总是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精美的礼物，那就让我们一如既往地等待吧。这是我们的特权，不受市井法规的约束。至于别的，我期望看到我们自身不能被买卖。真正的殷勤和大方是由命运支配的，而非意志所能掌握。如果我发现我对于你并不重要，你并不需要我，或是你并不懂我，那么即便你能为我提供房屋和土地，我实际上也等于被拒之门外。礼物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它们只是看上去相似。我若想通过施恩走进别人的生活，那顶多是个聪明的把戏而已。他们接受你的礼物就像吃苹果一样，还是会把你排除在外。可是，如果你爱他们，他们就会感受到你的爱，也就会乐意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