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逾弱冠之年昭帝的去世,霍光及群臣显然缺乏心理的准备。按照汉制,皇帝即位后不久其陵墓即开始修建。是时平陵虽然竣工,但是昭帝之死事先并无任何征兆,以致“昭帝大行时,方上事暴起,用度未办”,而“茂陵富人焦氏、贾氏以数千万阴积贮炭苇诸下里物”,企图趁国丧之机牟利。大司农田延年奏言:“商贾或豫收方上不祥器物,冀其疾用,欲以求利,非民臣所当为。请没入县官。”从中不难看出,昭帝之死较为突然,乃至昭帝梓宫奉安所需“诸下里物”一时间居然“未办”。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昭帝没有后嗣,嗣君之位空悬,早日拥立新君以定“刘氏”天下,当是朝廷的首要政务,权倾天下的大将军霍光,再次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
是时,武帝六子中,仅广陵王刘胥尚在,因此群臣皆主张立广陵王。而霍光却另有一番考虑。广陵王为人颇具勇力,行为举止不循法度,不为武帝所喜,早在卫太子兵败自杀之后,武帝就没有考虑过立其为嗣的意图。何况霍光能够顺利辅政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皇帝年幼,而此时广陵王刘胥正值壮年,如果一旦入主长安,霍光独揽大权的局面就会发生动摇,这当然是霍光不能容忍出现的情况。但是广陵王毕竟是武帝唯一尚存之子,继承帝位当在情理之中,这亦是群臣“咸持广陵王”,而霍光“内不自安”的一个重要原因,立嗣之议不能决,这是一个主要的因素。
正当朝议不决之时,或是揣摩到霍光的心理,或是出于霍光的授意,一位郎官上书朝廷,言:“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虽废长立少可也。广陵王不可以承宗庙。”此言正合霍光心意,随即以承皇太后诏为由,遣行大鸿胪事少府乐成、宗正刘德等人迎立昌邑王刘贺。
刘贺是昌邑哀王刘髆氂之子,刘髆氂之母即是深得武帝宠爱的李夫人。天汉四年(前97年),刘髆氂被封为昌邑王。征和三年(前90),李广利与刘屈氂为刘髆氂谋太子位事败,刘屈髆氂以“大逆不道”罪腰斩,李广利兵败后投降匈奴。后元元年(前88),刘髆氂去世,刘贺嗣为昌邑王。刘贺生年亦无载,然据山阳太守张敞于地节三年(前67)五月见刘贺时,曾目测其岁数为“二十六七岁”。如果张敞所云无误,元平元年(前79)时刘贺可能十八九岁。显然,较之广陵王刘胥相比,年轻的刘贺则更易于被霍光操控。
刘贺所以能以诸侯王的身份入主朝廷,当然是取决于大将军霍光一人之态度。是时霍光权势之炽,是有汉以来诸功臣无法比拟,不仅“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连号称百官之首的丞相,亦成为霍光手中的牵线木偶,除了秉承霍光旨意,在处理重大朝务之时循制领衔上奏之外,再无其他作为可言。时人所谓“光置宰相不选贤,苟用可颛制者”当是确评。对于霍光的权势,昌邑中尉王吉曾有深刻认识,在随同刘贺奔赴京城的途中就告诫刘贺曰:
大将军仁爱勇智,忠信之德天下莫不闻,事孝武皇帝二十余年未尝有过。先帝弃群臣,属以天下,寄幼孤焉,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海内晏然,虽周公、伊尹亡以加也。今帝崩亡嗣,大将军惟思可以奉宗庙者,攀援而立大王,其仁厚岂有量哉!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愿留意,常以为念。
可是,刘贺对王吉的谏言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从山东封国昌邑(今山东巨野东南)赴京师途中的表现看,刘贺轻佻的性格已显现出日后难免失败的征兆。史载:
夜漏未尽一刻,以火发书。其日中,贺发,晡时至定陶,行百三十五里,侍从者马死相望于道。贺到济阳,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过弘农,使大奴善以衣车载女子……旦至广明东都门,遂曰:“礼,奔丧望见国都哭。此长安东郭门也。”贺曰:“我嗌痛,不能哭。”至城门,遂复言,贺曰:“城门与郭门等耳。”且至未央宫东阙,遂曰:“昌邑帐在是阙外驰道北,未至帐所,有南北行道,马足未至数步,大王宜下车,乡阙西面伏,哭尽哀止。”王曰:“诺。”到,哭如仪。
是段记录翔实刻画出刘贺急迫之心态,完全没有代王刘恒入主长安时那种谋后而动、行而又止,“西乡让者三,南乡让者再”,反复探求诸大臣真实意图的持重心态。至于“求长鸣鸡”、“道买积竹杖”、“以衣车载女子”、“嗌痛,不能哭”等行为,反映出其不循礼法之处,更为日后被罢废提供了充足的口实。
更为重要的,随刘贺赴长安即位的昌邑故臣人数众多,虽然具体数字史不见载,但仅被霍光诛杀的“二百余人”外,途中因昌邑郎中令龚遂进谏,刘贺命返回昌邑的“郎谒者”还有“五十余人”,可见随刘贺赴京的“昌邑故人”至少在二百五十人以上。刘贺率如此之多的昌邑故人入京,不能不引起朝中大臣,特别是霍光的警觉。因此,昌邑郎中令龚遂援《诗》为谏,建议尽逐“昌邑故人”:
陛下之诗不云乎?‘营营青蝇,至于藩;恺悌君子,毋信谗言。’陛下左侧谗人众多,如是青蝇恶矣。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如不忍昌邑故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愿诡祸为福,皆放逐之。臣当先逐矣。
不仅昌邑臣有此类看法,朝廷属官太仆丞张敞亦有类似上书:
孝昭皇帝蚤崩无嗣,大臣忧惧,选贤圣承宗庙,东迎之日,唯恐属车之行迟。今天子以盛年初即位,天下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国辅大臣未褒,而昌邑小辇先迁,此过之大者也。
昌邑臣龚遂及朝臣张敞等极力谏阻刘贺应擢升“昌邑故人”,龚遂甚至激烈表示自己“当先逐”,而后再逐昌邑故人。但查诸史记,随刘贺至长安的昌邑臣虽然多达二百余人,可是,刘贺除了已故昌邑相安乐迁长乐卫尉外,张敞所谓“昌邑小辇先迁”云云,实际上基本都不能落实。
显然,刘贺以安乐为长乐卫尉,是想效法刘恒“日夕入未央宫。乃夜拜宋昌为卫将军,镇抚南北军。以张武为郎中令,行殿中”之事,企图将宫廷宿卫权控制在自己手中。然而,是时形势与汉初已经完全不同。汉初功臣集团与刘氏诸侯王联手诛灭诸吕后,迎立代王刘恒,完全是双方互相妥协的结果,任何一方都无法单独控制局势。因此,刘恒才有可能在入主未央宫后,将宫廷宿卫权立即控制手中。此外,刘恒非常清楚,要想真正地控制朝廷局势,必须迅速调整与刘氏王侯及诸大臣之间的关系。文帝元年十月至三月间,除十二月下诏“除收帑诸相坐律令”外,其余举措均与安抚刘氏诸侯王与奖掖诛诸吕功臣相关,而后才相机“循从代来功臣”。这些举措对于稳定是时纷乱的政局相当重要,亦显示出刘恒老练的政治手段及持重的性格。
然而,昌邑王刘贺所面临的政治形势则不然,虽然没有刘氏宗室威胁的存在,但霍光经营朝廷多年,亲信党羽遍布要津,朝中已无其他势力可与之抗衡。王吉所谓“臣愿大王事之敬之(指大将军霍光),政事壹听之,大王垂拱南面而已”,显然是深悉朝廷政局底蕴之言;龚遂所谓“宜进先帝大臣子孙亲近以为左右”,则是劝谏刘贺效法刘恒故事,以奖掖当轴大臣,特别是霍氏子孙亲信为先,以换取他们的支持。显然,刘贺并不具备这样的政治智慧,亦可能又急于求成,轻率地以昌邑相安乐为长乐卫尉事,这不仅不能损抑霍光权力,反而引起霍光的警觉,加速了废黜刘贺的过程。对此,廖伯源先生分析得十分准确:
长乐宫为太后所居,有太后时置长乐卫尉,无太后时不置卫。昭帝新崩,昭帝皇后于昌邑王即位后为皇太后,长乐宫乃置卫尉。长乐卫尉常掌长乐宫门卫屯兵,昌邑即以此新职位安置其亲信旧臣昌邑故相安乐。盖其他职务,尤其是宫廷宿卫武力之指挥官职务,皆为霍光之亲信占据,昌邑王即位,难调动旧职,此可透露霍光与昌邑王争权之消息。
事实也是如此,刘贺即位二十七日后,霍光突然发动政变,废黜刘贺。
不过,刘贺毕竟是霍光亲自选定皇位继承人,在短短的时日内又要将其废黜,不可避免地要在朝廷引起激烈的震荡。因此,霍光不得不谨慎行事,先与亲信大司农田延年商议,复“阴与车骑将军张安世图计”,在取得二人的支持后,复遣田延年报知丞相杨敞,演出了甚为精彩的一幕:
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延年起至更衣。敞夫人遽从东箱谓敞曰:“此国大事,今大将军议已定,使九卿来报君侯。君侯不疾应,与大将军同心,犹与无决,先事诛矣。”延年从更衣还,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
大司农田延年通过胁迫方式取得丞相杨敞的支持后,霍光于是名正言顺地召集“丞相、御史、将军、列侯、中二千石、博士会议未央宫”,谋废刘贺。尽管霍光预先已经进行充分的准备,但是事发突然,还是引起群臣震惊,史载“群臣惊鄂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然在田延年持剑威胁之下,群臣不得不表示“唯大将军令”。于是:
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皇太后乃车驾幸未央承明殿,诏诸禁门毋内昌邑群臣。王入朝太后还,乘辇欲归温室,中黄门宦者各持门扇,王入,门闭,昌邑群臣不得入……光使尽驱出昌邑群臣,置金马门外。车骑将军安世将羽林骑收缚二百余人,皆送廷尉诏狱。令故昭帝侍中中臣侍守王。
随即,丞相张敞率领百官上奏,宣布刘贺“荒淫迷惑,失帝王礼谊,乱汉家制度”诸罪状,由是废黜了短命天子——刘贺。
刘贺被废黜并不是事变的终结,霍光再次以残酷手段显示出其“威震海内”的权势,随刘贺来京的昌邑群臣,除王吉等数人外,其余二百余人,皆以“坐亡辅导之谊,陷王于恶”的“罪名”被悉数诛杀。临刑之时,昌邑群臣二百余人“号呼市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尽管这一切均是于事无补的后话,但证实了刘贺曾经试图与霍光争权的消息。
数年后,豫章故太守卒史孙万世曾问已被贬为海昏侯的刘贺曰:“前见废时,何不坚守毋出宫,斩大将军,而听人夺玺绶乎?”刘贺颇为后悔地答曰:“然。失之。”其实,以当时形势衡之,在霍光尽控京师与宫廷宿卫力量的情况下,当时刘贺绝无据宫而守的实力,至于“斩大将军”云云,更是不着边际的无稽之谈;反而显示出刘贺即不能审时度势,又缺乏处理复杂政治局势之能力。尽管刘贺亦曾努力效法文帝故事,但除了促使霍光迅速采取行动外,并没有收到任何实际效果,其败亡当在意料之中了。
刘贺的败亡,对继立的宣帝无疑是一严重的告诫。况且宣帝是以“庶人”之身登“九五”之尊,较之以诸侯王身份入主长安、有众多昌邑旧臣辅助的刘贺更显得势单力薄。在这种情况下,“政事壹听之”大将军霍光,只能是宣帝的唯一抉择。宣帝的做法是极其明智的,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霍光的戒备防范之心,为其后翦除霍氏家族创造了条件。刘贺失之“东隅”,宣帝收之“桑榆”,历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完成了一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