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平元年,在西汉历史上是一多事之秋。年轻的昭帝突然去世,由于没有后嗣,帝位空悬,早日拥立新君以定“刘氏”天下,当是朝廷的首要政务,权倾天下的大将军霍光再次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是时,武帝六子中仅广陵王刘胥尚在,因此群臣皆主张立广陵王。霍光却另有一番考虑,而此时广陵王刘胥正值壮年,如果一旦入主长安,霍光独揽大权的局面就会发生动摇,这亦是群臣“咸持广陵王”,而霍光“内不自安”的一个重要原因。为了杜绝后患,霍光决意迎立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帝。不料二十七日后,来去匆匆的刘贺成为入主未央宫时间最短的“过客”,汉廷再次出现“无君”的局面。在没有其他可以选择的情况下,武帝曾孙刘询成为未央宫的新主人。西汉历史由此掀开新的一页,出现一个史家争相称誉的“宣帝中兴”的时代。
元凤元年九月,燕王刘旦谋反事败自杀。自昭帝即位以来,对其威胁最大的一个隐患彻度消除。昭帝与霍光如释重负,不再担心祸起萧墙、难发宗室。次年四月,昭帝从建章宫徙归未央宫,于宫中置酒大宴群臣,“赐郎、从官帛,及宗室子钱,人二十万。吏民献牛酒者赐帛,人一匹。”正是这种喜悦之情真实自然地流露。六月,昭帝颁诏大赦天下,继续与民休息,在前年减漕运三百万石以休百姓力役,省御用乘舆马及苑马以补边郡与三辅驿马之需的基础上,“其令郡国毋敛今年马口钱,三辅、太常得以叔(通菽)粟当赋。”三年春正月,昭帝再次下诏曰:“乃者民被水灾,颇匮于食,朕虚仓廪,使使者赈困乏。其止四年毋漕。三年以前所赈贷,非丞相御史所请,边郡受牛者勿收责。”
就在惠民养民的“德政”政策措施不断地颁行之时,元凤四年(前77)的“令月吉日”——春正月丁亥,为昭帝举行隆重的加“元服”典礼,即所谓的“冠礼”,《仪礼·士冠礼》载,古时男子年二十初行冠礼,表示已成人,可以服事任职。但天子有总理天下、代天牧民之责,不能等同于士人,拘泥于年龄之长幼。据说周文王十二而冠,成王十五而冠,《通典》卷56《嘉礼一》在释天子早冠之义时说:“《五经要义》云:‘冠,嘉礼也。冠,首服也。首服既加,而后人道貌岸然备,故君子重之,以为礼之始也。’孔子曰:‘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却步而畏之。’又曰:‘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此人君早冠之义也。王道之本,不可以童子之道理焉。”不过,汉初情况有些特别。杜佑在《嘉礼一》“天子加元服”条中综括曰:“据此,自天子至于诸侯,非无冠礼,但因秦焚书,遂同荡灭。其周制《士冠礼》颇备,王者时采行焉。”惠帝于四年(前191)年三月行冠礼,行的是年二十而冠之礼,而不是具有“早冠之义”的天子“冠礼”,可见杜佑之说不谬。但至昭帝加元服之时,汉兴已近百年,初经汉高祖指令孙叔通整齐礼制,特别是武帝推崇儒学之后,所谓礼仪制度应当逐渐完备。这从昭帝加元服择“令月吉日”、告于祖庙、晋颂冠辞等仪式完全符合周制嘉礼这一点也可以反映出来。然而昭帝加元服却延至十八岁时方举行,在关键的一点上却全然不符天子加元服之制,无怪清人沈钦韩甚为诧异曰:
国君十五而生子,冠而生子,礼也。今昭帝年十八而冠,东京诸帝,和帝十三、安帝十六、顺帝十五,并加元服,后立皇后。昭帝先立后,五年而后加元服,此大臣不学,而廷臣不诤,其失可怪也。
“大臣不学”之大臣,当然是指大将军霍光。关于霍光“不学”的指责,早在霍光拒绝燕王刘旦为丁外人求封侯爵时就不断人指出。其后在谋废昌邑王刘贺时,霍光也因询问“今欲如是,于古尝有此否”再次受到“光不涉学,故有此问”的讥讽。可见霍光“不学”、“不涉学”,乃是不争之事实;可指责“廷臣不诤”,却不免有强人入罪之感。自元凤元年起,“廷臣”或卷入霍光、上官桀政争而罹难,或陷于追究上官氏余党的庶务之中,或党附大将军以求自保,恐怕无暇谏及霍光为昭帝早加元服,“其失”不足为怪。若是衡以礼制,参以经学,沈韩钦所论极是。但更深层的原因并不在这里。依照《礼记·冠义》,士人行冠礼,“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而天子加元服,由童稚而成人,是为亲政之标志。汉武帝为太子时,十六岁于景帝后三年(前141)春正月行冠礼,同月景帝死,武帝即位亲政。霍光可许不知古之旧典,但对责成托孤重望的先帝之“故事”,不可能全然不知。昭帝加元服之礼至十八岁方行,确实不能排除霍光不愿尽早归政,而有意延行昭帝加元服之意图在内。
其实,昭帝是否能亲政,并不完全取决由加元服时间的早晚,而是由君臣对政权的控制能力及力量对此的强弱形势所决定。两汉时也不乏皇帝加元服而无法亲政,或名义上虽亲政,但权柄实际已他移的先例。汉惠帝十七岁即位,二十岁行冠礼,自然不能以“童子”论之;然无论惠帝冠否,不仅终身受制于“性刚毅”的吕太后而“亏损至德”,甚至当他试图责怪相国曹参认为自己年少而“不治事”时,却得到“陛下垂拱,参等守职,不亦可乎”的一番教训,也只能称善而止。至于东汉的和、安、顺诸帝,虽然在加元服的时间上均符合所谓的“周制”,但又有哪一个于加元服之后不是外戚与宦官股掌之上的玩物,更遑论亲政了。因此,昭帝加元服之后能否亲政,完全取决于“威震海内”的大将军霍光的态度。
昭帝幼冲即位,是在霍光的精心呵护之下长大成人的,无论昭帝加元服与否,在霍光的眼中仍是“未任听政”的“幼君”,即使是在昭帝的冠辞之中,还不忘加上“推远冲孺之幼志”之语,似乎在提醒昭帝还是处在“冲孺”之时,所需只是“推远”其“幼志”,并不以既冠之后应“弃其幼志”的“长君”视之。“冠辞”只是一种颂圣吉祥的祝福之辞,其意当然不必过分指实。但皇帝既冠之后,亲政是当然之事,霍光也不便公然违背。在武帝临终托孤之时,虽以“周公负成王朝诸侯图”相赠,许霍光行“周公之事”,但只是取其辅弼幼主之意,并没有令霍光效法周公“践阼而治”。昭帝即位后,霍光虽然“秉持万机”,均是以昭帝的名义颁行天下,至少在表面上是昭帝“莅阼”,霍光只是“辅政”而已。因此,昭帝加元服之后,霍光似乎也没有必要作出“归政”的姿态。《汉书·昭帝纪》元凤四年仅有昭帝加元服后大行赏赐的记载,而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恐怕原因就在这里。但从《汉书·霍光传》“昭帝既冠,遂委任光”的记载来看,霍光似乎也曾作出过某些“归政”的表示,然被昭帝拒绝,以表示对“国家忠臣”的充分信任与依赖。
昭帝加元服后,大将军霍光的权力丝毫没有被削弱的迹象,反而由于“既冠”皇帝的“委任”,呈现更加强化的趋势,仍然全面操纵着大汉帝国的政要。可巧的是,正月,昭帝刚加元服;五月,位于长安城外的孝文庙正殿就发生火灾。“上及群臣皆素服。发中二千石将五校作治,六日成”。这场偶发的火灾在时人的眼中,不过是执掌宗庙事务的“太常及庙令丞郎吏”失职的结果,太常、轑阳侯江德被免为庶人;可是在权势熏天的霍氏家族烟飞灰灭之后,这场火灾却变得大有深意。成帝时,精于灾异之学的刘向有感于外戚大将军王凤专擅朝政,于是“集合上古以来历春秋六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迹行事,连传祸福,着其占验,比类相从”,着《洪范五行传论》奏上,其中占验此次火灾为:“(霍)光无周公之德,秉政九年,久于周公,上既已冠而不归政,将为国害。故正月加元服,五月而灾见。”历史确实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当年昭帝加元服后囿于霍光权势而无法“亲政”,成帝虽然“心知(刘)向忠精,故为(王)凤兄弟起此论也,然终不能夺王氏权”。
元平元年(前74)春二月,昭帝再次颁布惠民之诏:“天下以农桑为本。日者省用,罢不急官,减外繇,耕桑者益众,而百姓未能家给,朕甚愍焉。其减口赋钱。”此时频频蒙受“仁政”的朝野臣民或许不会有人想到,这是年轻的皇帝在位时的最后一道诏书。两个月后,在位十四年的昭帝于未央宫去世,终年二十三岁,葬平陵(今陕西咸阳西北)。
昭帝幼年丧其母,外族人口零落,兄长“至亲”虎视眈眈,只是在霍光全力辅佐之下,方能安居未央宫十四年。而霍光之所以能一举翦除与之争权的上官氏集团,独揽大权,也同昭帝的充分信任与全力支持密切相关。尽管在昭帝加元服后霍光没有及时归政,颇受后人讥讽外,然总体而言,君臣两人相知甚深,赢得后人许多佳评。班固将两人之关系比之为周初的成王与周公,于《汉书·昭帝纪》赞中说:
昔周成以孺子继统,而有管、蔡四国流言之变。孝昭幼年即位,亦有燕、盖、上官逆乱之谋。成王不疑周公,孝昭委任霍光,各因其时以成名,大矣哉!
自班固肇其端,在品评人物蔚成风尚的魏晋时期,周成、汉昭比较竟成为一个热门话题。魏文帝曹丕作《周成汉昭论》,驳斥时人“方周成王于汉昭帝,佥高成而下昭”的见解,在周成、汉昭之间更为推崇昭帝:
余以为周成王体上圣之休气,禀贤妣之贻诲,周、召为保傅,吕尚为太师,口能言则行人称辞,足能履则相者导仪,目厌威容之美,耳饱仁义之声,所谓沉渍玄流而沐浴清风者矣。犹有咎诲。聆二叔之谤,使周公东迁。皇天赫怒,显明厥咎,犹启诸金縢,稽诸国史,然后乃悟。不亮周公之圣德而信金縢之教言,岂不亦暗乎!夫昭帝父非武王,母非邑姜,养唯盖主,相则桀、光,体不承圣,化不胎育,保无仁孝之质,佐无隆平之治。所谓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然而德与性成,行与礼并,年在二七,早智夙达。发燕书之诈,亮霍光之诚,岂将有启金縢而后乃悟哉。使夫昭、成均年而立,易世而化,贸臣而治,换乐而歌,则汉不独少而周不独多也。
魏人丁仪亦作《周成汉昭论》,从成公与周公为亲而见疑,昭帝与霍光为异而见信之处着眼,认为周成、汉昭虽各有其美,难分伯仲,但感情的天平却明显地倾向于昭帝:
成王、昭帝俱以襁褓之托于冢宰,流言谗言兴,此其艰难相似者也。夫以发金縢然后垂泣,与计日力便觉诈书,明之迟速,既有差矣。且叔父兄子非相嫌之处,异姓君臣非相信之地。霍光罹人谤而不出,周公赖天变而得入。推此数者,齐本而论末,计重而况轻,汉昭之优周成甚明者也。成王秀而获实,其美在终;昭帝苗而未秀,其得在始。必不得而论二主,余与夫始者也。
紬绎昭帝的一生,确与以“孺子继统”的周成王多有相似之处,皆是冲龄即位,主导政局的主要是辅佐大臣,因而留下君臣相知甚深的佳话;所不同者,昭帝十四年的皇帝生涯,始终是在霍光羽翼的庇护下度过的,而成王在位时间虽不详,但周公“行政本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位”。成王与其子康王统治期间,为西周政治清明时期,史称“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错四十余年不用”。就周成、汉昭比较而言,诚如丁仪所说:“成王秀而获实,其美在终;昭帝苗而未秀,其得在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