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长安三百里处右冯翊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县界之内,有一座风景秀丽、林深草茂的甘泉山,这本是秦朝离宫林光宫所在之地,或因山为名,故又称为甘泉宫。经过武帝建元年间大规模的修治,形成了周回十九里,宫馆台榭众多、规模庞大的宫殿建筑群。甘泉宫由于建筑于甘泉山中,周围林遮木掩,气候清爽宜人,武帝尤喜在每年五月至八月酷热袭人之时,到甘泉宫避暑休息,处理政务,接见郡国上计吏,接受诸侯王每年春正月的朝贺,宴飨外国来客,使甘泉宫成为除未央宫之外另一个重要的政治中心。特别是到了武帝的晚年,更是喜欢长驻甘泉宫,而此时经常伴随武帝至甘泉宫者,自然是宠姬钩弋夫人了。
征和二年(前91)夏,武帝又一次离开暑热笼罩下的长安城到甘泉宫避暑。然而,这一次与以往却大不同,气候清爽宜人的甘泉宫似乎也不能使武帝烦躁的情绪平静下来,刚刚老年得子的喜悦心情似乎也不能使武帝紧锁的眉头舒展。武帝如此心绪不定、烦躁不安是事出有因的。
多年以来,凭借文景时期积蓄的巨额财富,武帝奉行的是一条外事四夷、内兴功利的“有为”的治国之道,在完成了前所未有的辉煌业绩之后,同时也付出了“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的惨痛代价。到了武帝统治晚期天汉年间(前100-前97),国内政治局势已经呈现出动荡不安的局势,百姓大量破产流亡,聚众起事,呼啸山林湖泽的现象日趋严重,几乎遍及全国。史载是时“吏民益轻犯法,东方盗贼群起,大群至数千人,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小者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道路不通。”面对着如此严峻的事态,作为一位老练的政治家,武帝一面派遣“直指绣衣使者”分赴郡国,督察地方大员严酷镇压;一面也思索着如何变革政治,施以仁政,给百姓以喘息休养之机。不过,武帝最初并没有打算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改弦易辙,亲自实行政策的变革,而是将希望寄托在性格“仁恕温谨”的卫太子的身上。尽管武帝嫌卫太子“材能少,不类己”,卫太子与卫皇后为此而常惶惶不安,但尚没有萌生更易太子的想法。武帝曾明确地向卫太子之舅、太将军卫青明示过这种愿望与设想,亦是为了安抚太子与皇后说:
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与安排,因此,当卫太子“每谏征伐四夷”时,武帝笑曰:“吾当其劳,以逸遣汝,不亦可乎!”然而,征和年间巫蛊之祸的突然爆发,彻底打乱了武帝的这一部署。
在巫风盛行的西汉社会,时人认为以巫术诅咒或以木偶人埋于地下则可以害人,即是所谓的“巫蛊”之术。最初,巫蛊之术只是流行于民间,后来传入宫中,成为后宫美人争宠相倾的工具。到了征和年间,“方士及诸神巫多聚京师,率左道惑众,变幻无所不为。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结果由于后宫美人们“妒忌恚詈,更相告讦,以为祝诅上”,而是时武帝正值年老多病,疑心颇重,忌讳甚多,曾昼寐时梦见木人数千持杖欲击之,遂“疑左右皆为蛊祝诅”,于是穷治其事。
征和元年(前90),丞相公孙贺与其子太仆公孙敬声被人告发“使人巫祭祠诅上,且上甘泉当驰道埋偶人,祝诅有恶言。下有司案验贺,穷治所犯”。次年春正月,公孙贺父子皆死于狱中,宗族尽灭。闰四月,卫皇后之女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卫青之子长平侯卫伉皆因巫蛊之事被诛杀,成为达宦显贵之中巫蛊之祸的第一批牺牲者。自此,长安城、三辅乃至全国都陷入了疯狂追查所谓巫蛊之术的浪潮之中。武帝任命为人刻深的赵国人江充为专治巫蛊之事的使者,在江充的指使下,“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蛊及夜祠,视鬼,染污令有处,辄收捕验治,烧铁钳灼,强服之。民转相诬以巫蛊,吏辄劾以大逆无道,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
值得注意的是,追治所谓巫蛊之事,其初始既是针对着卫氏外戚集团而来的。在巫蛊之祸的首批牺牲者中,丞相公孙贺是大将军卫青多年的挚友,曾数次随卫青出击匈奴,其妻即卫皇后之姊子孺,无疑是卫氏集团中一位重要的成员,至于阳石、诸邑两公主及长平侯卫伉与卫氏集团的关系则无需多言。而江充早就与卫太子结下了私怨,对此武帝本是十分清楚,却偏偏任命江充主治巫蛊之事,自己却在这一非常时期赴甘泉宫避暑,对于太子及皇后遣使请问一概不予回报,这对于卫太子及卫氏外戚集团而言,似乎都是某些不祥的征兆,客观上也为江充任意所为、上下其手创造了条件。果然,在武帝离开长安后,江充更是无所顾忌,借口宫中有“蛊气”,率胡巫入宫大肆掘蛊,“先治后宫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蛊于太子宫,得桐木人。”在这种形势下,卫太子既为江充所挟持,又无法亲赴甘泉宫见武帝自明心迹,情急之下,只好采纳了太子少傅石德的计策,收斩江充,焚烧胡巫,被迫发动兵变,与丞相刘屈氂指挥的汉兵激战数日后兵败,逃出长安后自杀身亡。卫皇后随即被废,凄惨地自杀,曾经声名显赫的卫氏外戚集团“悉灭”,从此彻底败亡。
经过这一巨大的变故之后,武帝痛定思痛,追悔往事,不得不改变初衷,决定亲自实行政策的转变。征和四年三月,武帝表示:“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于是应大鸿胪田千秋之请,尽数斥逐为他求仙寻药而靡费无数财富的方士,显示出即将实行重大政治变革的消息。同年六月,搜粟都尉桑弘羊与丞相、御史大夫联名上奏,请在西域轮台地区增派士卒,扩展原有屯田规模,继续修建亭障。尽管屯田与修筑亭障所需费用与士卒远不能与调集大军远征所相比,但是武帝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还是断然否定了桑弘羊的奏请,并下诏“深陈既往之悔”,这就是著名的“罢轮台屯田诏”: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甚众……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隧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武帝在“轮台诏”中沉痛自责多年来连续对匈奴用兵,尤其是贰师将军李广利兵败匈奴之后,“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指出有司又请增益民赋、士卒,“远田轮台,欲起亭障,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表示今后再也不忍听到这类建议。申明从今以后,不再出兵征伐;当今政务要严禁苛暴,擅自征赋,大力推行本农政策,制定“马复令”(一种优待民间养马者的法令),保持一定的常备武力以应付事变。武帝为了保证政策的转变,特意擢升大鸿胪田千秋为丞相,封为“富民侯”,以表示思富养民之诚意;任命赵过为搜粟都尉,负责推广一种被称为“代田”的精耕细作的耕种方法,改进农业生产工具,鼓励发展农业生产。
“轮台诏”的颁布,很快使遍于全国各地的农民暴动暂时缓和下来,一些尖锐的社会矛盾初步得到缓和。同时也表明,一个旨在稳定政局的重大转变终于由武帝亲自实施了,尽管这是在付出了巫蛊之祸的巨大代价之后。“轮台诏”所体现的“与民休息”的基本宗旨,作为“先帝遗制”,为昭帝、宣帝所继承,亦为日后“昭宣中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