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韩信率领兵强马壮的齐军,赶到楚汉两军对垒的固陵前线的时候,项羽率领的十万楚军,实际上已经是无后方依托作战的孤军了。接踵而至的消息,对项羽而言都是雪上加霜的:英布诱降了楚国大司马周殷,在楚地攻占要隘、屠戮守城的楚军,然后与活动于江淮之间的刘贾、彭越合兵,到达了汉王军前。汉军及其盟友云集,共同对付项羽。
陷入困境的项羽自知无力取胜,只好向东南方向撤退。
苦尽甘来的刘邦适时地将全军的指挥权,交给了齐王韩信。
意气风发的韩信立即调兵遣将,指挥汉军阵营大约五十万将士,对项羽的十万撤退之师,展开尾追。两大阵营的金戈铁马在垓下(今安徽灵璧县南)聚集,惊天地、泣鬼神的垓下之战,在这里爆发了!韩信承担了指挥全军歼灭项羽的重任。
汉军将士都知道,这是消灭项羽最好的机会,不容放过。但是,犹作困兽之斗的楚军,依然有着令人敬畏的作战能力。正是这支返归后方的军队,在两个月之前,还在固陵之战中把毁约尾追的刘邦嫡系军队打得落花流水。韩信深知,想要制服神勇无敌的项羽,正面与之敌对者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韩信作为此次战役的最高统帅,再次展示了他的大局意识和克敌制胜的指挥天才。他毅然地把自己率领的齐军,摆放到与项羽正面冲突的位置。因为他了解汉军阵营各支军队的实际作战能力:汉王刘邦的嫡系部队,在与项羽作战时,多次失利,难免有畏敌如虎的心结;彭越、英布、刘贾的军队,擅长于游击作战,而且他们的部下,有相当一部分是刚刚招降、整编的楚地子弟,让他们与项羽的主力当面恶战,万一战败或出现意外变故,都会使汉军阵营陷入被动。只有韩信亲自率领的三十万精兵,可以承担与项羽正面交锋的重任。这支军队,在韩信的指挥之下连战连胜,士气高昂,韩信对它的指挥得心应手;从其组成来看,既有原来随汉王刘邦征战的骨干力量(尤以灌婴所率的骑兵战斗力最强),又有韩信从原赵、燕、齐三国军队中改编的精兵强将。从各个方面考察,这支军队的作战力,在汉军阵营中是首屈一指的。
韩信把攻坚战的任务,留给了他本人直接指挥的军队,不仅说明了他有不畏强敌的勇气,而且也表明了他对汉王的真诚拥戴——甘愿为汉王拼死奋战,力克大敌。
在攻坚方向上,第一梯队是韩信所部,第二梯队韩信安排了汉王带领所部坐镇,可以随时策应第一线上韩信的军队。韩信的忠心,由此得到进一步的证明。韩信给刘邦安排的位置,实在是最佳位置。在名义上,刘邦处于主攻方向上,但是只要韩信的军队能够抵御住项羽的攻势,刘邦实际上是不必参加恶战的。刘邦所率的第二梯队,无异于是后备军或督战队。为了保证刘邦及其首脑部的安全,韩信还特意命令勇将周勃、柴武,率领一支精兵为其后卫。
韩信对项羽的骁勇善战,同样心存敬畏。他在主攻方向的安排,是以“正奇并用”的方式,力求达到克敌制胜的目的。韩信将三十万的嫡系军队,分成正面与左右两翼。正面以灌婴的精骑为先锋,韩信亲统大军为其作战主力。左右两翼的军队,则由韩信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孔〖〗(后封蓼侯)、陈贺(后封费侯)统领。
对于项羽列为左右两翼的钟离〖〗、季布的军营,韩信也分派诸将加以围攻,务求割断楚军两位勇将与项羽的联系,使他们无法协同作战。
惨烈的垓下之战开始了。项羽苦战灌婴的骑兵之后,遭遇韩信的主力。又是一轮的血肉横飞。韩信按照预定作战方案,佯败而退。项羽乘势追击,不料,韩信埋伏下的左右两翼精兵突然杀出!韩信、灌婴返兵再战,在战场的纵深处,形成了对项羽追兵的三面包围之势。对项羽而言,战场形势的突然逆转,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项羽和他的军队,本来就是以少敌多属于被动性作战,他们是凭着一腔激愤,支持着他们拼死作战的,此前经过连番苦战,似乎获胜而追击败逃之敌的喜悦,转瞬之间已经被误入敌军圈套的残酷现实所击破,代之而来的一种无可言状的恐惧——韩信用兵,神鬼难测!楚军人心大乱,项羽只好吞下战败的苦果,退守大营。
项羽不可战胜的神话,被韩信所打破。在韩信指挥之下,汉军对项羽的围困和进攻,还在进行之中。
此后,发生了四面楚歌、霸王别姬、项羽自刎等一系列悲惨壮烈的历史场景……
项羽无论如何神勇,在韩信的多面埋伏、反复截杀面前,回天无力,只好慷慨赴死。项羽由此成为悲剧英雄,而韩信的将略兵机也得以尽情展示,汉家开国元戎的地位,因此而更加彰显。
四、从“不忍背汉”到“钟室受诛”
项羽既灭,韩信的命运又当如何?
韩信在战场上,是用兵如神的战略家,但是,在处理君臣关系上却不是韬光养晦的智者。在楚汉之争战事方殷之时,他与刘邦之间,已经存在着无法言表的心理隔阂。“修武夺军”已经将刘邦的猜忌之心表现出来。汉家开国之后,韩信的悲剧一步步展开。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悲剧,在春秋时代,就已经在伍子胥、文仲的身上反复上演过。那么,韩信会不会重蹈覆辙?其实,早在项羽未灭之时,就有两位智者为韩信指陈利害,劝韩信乘势自立,以求安全。
第一位说客是项羽的使者武涉。当时,韩信已经是雄镇东方的齐王了,项羽派武涉前来游说,意在争取韩信背汉亲楚。武涉是深通游说技巧的辩士,善于分析利害得失,长于分析人的性格特点和心理动态。他的游说从批判刘邦为切入点:“天下英雄共同推翻秦朝之后,在项王主持之下依据功劳大小割地封王,借以休养士卒。但是,汉王再度兴兵而东犯,侵人封疆,夺人土地,在攻破三秦王之后,又引兵出关,胁迫诸侯之兵向东攻击楚地。看来他的用意非要吞灭天下所有封王才肯罢休,他的贪得无厌到了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况且汉王是无法信赖的人,他的生死掌握在项王手中已有多次了,项王出于可怜而给他一条活路,但是他一旦得以脱身,动辄违背约定,再次攻击项王,他不可亲近、不值得信任已是如此清晰。现在足下虽然自以为与汉王有厚交,为他尽力用兵,以后也必定为他所擒俘。足下所以得以暂且保得住高位到现在,原因就是因为项王还存在。当今楚、汉二王之事,决定他们命运的砝码就在足下掌握之中。足下右投则汉王获胜,左投则项王获胜。如果项王今日败亡,那么刘邦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收拾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交,何不反汉与楚合作,三分天下各自为王?现在错过这一良机,而自以为与汉王的关系牢不可破而攻击楚国,请问真正的智者应该如此行事吗!”后来的事实证明,武涉确有先见之明。他的分析合情合理,但是韩信还是毅然拒绝了:“我当初事奉项王,官位不过是个郎中,职责就是执戟保卫项王,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才背楚而归汉。汉王授给我上将军的印绶,让我统领数万大军,把他最喜爱的衣服脱下来送给我穿,把他最喜爱的食物送给我吃,对我言听计从,所以我得以成就现在的功业和地位。汉王如此厚待我,如果我背叛他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即便是有先生所预言的结局,我至死也不改变忠于汉王的决心。请代我向项王表明心迹。”韩信的这番话,掷地有声,为了追随汉王即便遭受杀戮也忠心不变,这就杜绝了武涉继续游说的空间。武涉只好带着遗憾离去。
第二位说客是蒯通。他不仅是韩信的部属,还应该看作为韩信的心腹亲信。蒯通曾经认真研究过纵横游说的学问,是秦汉之际的天下辩士之一。他认定韩信目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且此时的选择,不仅会决定楚汉的失败,而且也将决定韩信未来的命运。因此,他巧妙地设计了一个“相面”的语言环境,从神秘莫测的角度入手,极力鼓动韩信背汉自立。随即,借题发挥,分析当时的天下大势。他说:“天下英雄豪杰在反秦之时,曾经同心同德,当时,大家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推翻秦朝统治。现在楚汉纷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脑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原,不可胜数。楚人起于彭城,乘胜追击,至于荥阳,席卷中原,威震天下。但是受阻于京县、索城之间,而不能越过汉军防线,相持不下已有三年了。汉王统领数十万军队,据守巩县、洛阳,凭借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失利逃亡到了难以为继的程度,战败于荥阳,受挫于成皋,只好向宛城、叶县之间逃亡。以勇猛知名的项王和以智谋著称的汉王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连年用兵,粮食枯竭,百姓疲极怨望,不知可以指望谁收拾乱局。根据我的分析,这种局势之下,不是天下贤圣就不能平息天下之祸。”当然,蒯通所谓的“天下贤圣”就是专指韩信而言,他特别强调:“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蒯通献策:如果您能听我的计策,为了您的利益,最好就是在楚汉之争胜负未分之时保持中立,形成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的局面。这种形势一旦形成,任何一方都不敢率先破坏这一平衡。以足下之贤圣,统领着众多军队,占有强大的齐国,结交燕、赵两国为盟友,直接控制着楚汉的后方空虚之地,再顺应天下民众的心愿,领兵西进向楚汉双方发出停止战争的呼吁,那么天下人一定响应您的号召,谁敢不听!随后,您再以公正之心处理诸侯国之间的关系,天下诸侯一定服从并且称赞齐王,天下的君王就会争相朝见齐王,奉您为盟主了!为了坚定韩信的信念,蒯通又提醒说:“大概您也听到过这样的谚语‘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希望足下深思熟虑此事。”
蒯通的利害分析如此透彻,韩信依然感觉从道义而言,不愿意背叛刘邦。他说:“汉王待我很好,我怎么可以贪图利益而违背道义!”蒯通知道韩信是被刘邦的小恩小惠所蒙蔽,被道义观念所束缚,于是他历数古今典故,说明在权力之争中,道义观念是不足以为凭的,像韩信这样功高才大的人,是无法在雄猜之主面前得以善终的。他侃侃而谈:“如果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希望借此建成传承万世的基业,臣窃以为大错特错了!”他以张耳、陈余为例,在布衣之时可以结为“刎颈之交”,后来作为政治人物二人相怨,以至于互相刻意取对方性命,道理就在于“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他以文种、范蠡与越王勾践的关系为例,得出了功臣与君主的关系是:“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烹。”蒯通进一步分析,在刘邦与韩信之间,从交友深浅而言,则不如张耳与陈余;从忠信程度而言,也超不过文种、范蠡之于勾践。从他们的结局来看,就足以估测韩信未来的命运了。他总结了一条残酷无情的政治规律:“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声望越高,功劳越大,就越容易被诛杀。他历数韩信建立的奇功智略,结论却是:“此所谓功无二于天下,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足下带着这些肇祸的资本,能够到哪里寻求平安的归宿?从名分而言只是汉王的臣子,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我暗中为足下深感担忧!蒯通的话,令韩信毛骨悚然!他表示需要认真考虑,再下决断。
数日之后,蒯通再度求见,韩信把自己的选择告知蒯通——不忍背汉!他依然相信,我为汉王建立了许多大功,汉王终不至于夺我的齐国封地吧?蒯通只好避祸潜逃了。
如果说,韩信拒绝了项羽派来的说客武涉,或许不难做到,那么他拒绝真心为他谋划的蒯通,就很不容易做到了;如果说,韩信判断蒯通所言毫无根据而拒绝,还不足以表明韩信对汉王刘邦的忠贞不贰,那么韩信在认同蒯通所言合乎情理之后,虽有犹豫,但仍然选择了义无反顾的道路,他对汉王的忠贞是不该被质疑的了。在楚汉之争进入对决的关键时刻,韩信没有任何拥兵自重、背汉自立的念头!
那么,在项羽已死之后,韩信的命运又是在按照什么轨迹在展开?
垓下大战获胜之后,汉军及其盟军凯旋而归。大军行至定陶(今山东定陶县西北),分别安营扎寨。韩信和他统领的三十万齐军,在距离汉营不远处休整。大敌已灭,周围全是“自己人”,韩信并没有按照临战状态警戒设防。一支精干的骑兵部队,悄悄地进入齐军大营,直扑韩信高卧安睡的大帐而来。而这支部队的统领者,就是汉王刘邦。他重演当年“修武夺军”的故伎,乘韩信不备之机,驰入帅帐,夺回了原来交付给韩信的调兵符节,剥夺了韩信指挥军队的权力。司马迁在此处有诛心之笔“项羽已破,高祖袭夺齐王军”。这是刘邦对韩信的第二次施诈夺军。韩信默然无语,接受了这一定局。
汉五年(公元前202年)正月,汉王刘邦颁布了分封诸侯王的命令,当然带有论功行赏的意味。很有意思的是,刘邦以韩信生于楚地、熟悉楚人风俗为由,将他由齐王改封为楚王。韩信似乎也乐得享受荣归故里的优遇。实际上,韩信的改封,是刘邦为了防范韩信而采取的一个步骤。理由是:其一,齐国的地理位置比楚国更为重要。自从战国时期以来,人们就把东方的齐国西方的关中看作为天下的两个重心。稍后有人对刘邦明言,齐地是必须严密控制的地方,除了嫡亲子弟之外,不能封到齐地为王。其二,齐地是韩信一手征服的,军民对他有敬畏崇拜之情,万一韩信有异心,齐人可能为其所用。楚地虽然是韩信的故乡,但在当地没有民望,有的倒是“寄食漂母”、“受辱胯下”的耻辱。其三,原属韩信指挥的齐地精兵,随着改封而中止了与韩信的隶属关系。因此,改封韩信,使得他的实力与潜在的影响力大大受挫。
稍后,楚王韩信领衔奏请汉王即皇帝尊位。刘邦与诸侯之间的君臣名分更加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