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刘邦确实不同于众,在晚年,他又作出了一件显示个人魅力的惊人之举:重病却医。刘邦在平定英布之叛时,中箭受伤,凯旋途中,伤病转危,吕后延请名医为他医治。医生诊治完毕,说此病可以治愈。不料,刘邦谩骂说:“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他对自己以平民身份打江山,颇为自豪,认定他的生死都取决于天意,即便是神医扁鹊复生,也无回天之力。所以,他拒绝医生施治,赐予黄金五十斤,发遣医生回去。个人生死已无关江山安危,所以刘邦可以利用最后的机会,向世人显示他豪爽大度、落拓不羁的性格。虽说有矫意做作之嫌,倒也真有些英雄暮年的悲壮之气。
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四月,刘邦病逝于长安的长乐宫中。享年六十二岁。称帝之后,在位七年。死后安葬于长陵(今陕西咸阳东)。群臣议上尊号“高皇帝”,庙号“太祖”。后世大多习惯于连称“汉高祖”。群臣议定庙号的文字:“帝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汉书·高帝纪下》),可谓言简意赅。它准确地概括了刘邦在秦汉之交历史转折时期的特殊地位与贡献。
太子刘盈继承了帝位,他就是孝惠帝。吕雉则“升格”为皇太后。汉惠帝为人仁弱,朝廷大权落入吕太后手中。此后直到公元前180年,吕太后去世、控制朝政的吕氏外戚集团被功臣集团与宗室集团联合诛杀为止,吕雉以皇太后之名,实际掌握最高统治权长达十四年之久。
刘邦身后的其他家国之事,在此只能以粗线条的笔法加以勾勒与概述。
第一,先说刘邦身后的“家事”祸变。
刘邦在晚年,对宠妃戚夫人、爱子赵王如意的未来充满了担忧,因为他太了解自己的那位皇后吕雉了。她一旦大权在握,其报复之心发作起来,戚夫人母子必定要面临灭顶之灾。为了尽可能避免这一恐怖局面的出现,刘邦做了多方面的安排,力图为宠妃、爱子保住生命的屏障。
令刘邦意想不到的是,他生前的种种特意安排,都在吕雉的铁腕手段之下,归于无效。掌握了生杀大权的吕太后,就迅速地将戚夫人母子置于死地。而且手段是那般阴狠、毒辣。倘若人死后地下有知,刘邦是无法瞑目的。
刘邦死后不久,吕太后就将戚夫人囚禁在皇宫监狱内。昔日的皇帝宠妃而今身穿罪人服装,受尽肉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戚夫人还有可以慰藉的一丝希望,儿子如意已经在赵国为王,自己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到赵国去安享“王太后”的生活?吕太后心中同样明白,要彻底解决戚夫人,必须先除掉赵王。于是,她下达旨意宣召赵王入朝。刘邦生前设置的赵王保护人周昌,毫不犹豫地担负起了责任。朝廷的使者三次前来,都被赵相建平侯周昌阻止,周昌明白无误地让使者转告:“高帝把赵王交付给我,赵王年少,窃闻太后怨恨戚夫人,欲召赵王一并加以诛杀,臣不敢送王入朝。况且赵王也有病,不能奉诏。”吕太后大怒,就改变办法使人宣召赵相入朝。周昌无法抗命只得来到长安。周昌谒见吕太后,此时的吕太后已经不是几年前跪谢周昌之时的态度了,她怒骂周昌曰:“难道你不知我怨恨戚氏吗?你却抗命不送赵王入朝,居心何在?”面对着如此歇斯底里的皇太后,身在长安的赵相周昌也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周昌离开赵国之后,吕太后再度派遣使者宣召赵王,赵国群臣没有敢于抗命的了,赵王只能遵命来长安。幸得孝惠帝为人慈仁,心知吕太后对赵王的怒火正盛,怕赵王遇害,就亲自迎接赵王于霸上,与之共同入宫,并且亲自安排与赵王的起居饮食。吕太后欲杀赵王,竟然一时无法下手。但是,吕太后刻意要做的事情,周昌无法阻止,孝惠帝也同样无法阻止。孝惠帝元年(前194)十二月的一天,孝惠帝晨出射猎,赵王年少未能早起同行。吕太后得知赵王不在皇帝身边的消息,使人以毒酒将赵王杀死。吕太后对戚夫人的迫害也随之达到了毫无人性、惨绝人寰的程度。“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耳,饮喑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孝惠以此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 《史记·吕太后本纪》的这段文字,令人胆寒。戚夫人、赵王母子被杀于宫中,距离刘邦逝世只不过八个月的时间。
至于被刘邦寄予厚望、以爱子生命相托的耿直大臣周昌,也实实在在地尽力了,但是在吕太后的淫威面前,他根本无力回天。赵王被害之后,周昌只能以“谢病不朝见”的方式,表示自己的不满与抗议。在郁郁不乐之中,他勉强支撑了三年而病逝。吕太后对当年的“恩人”却只记得“抗旨”的旧怨了,在他死后依然不让他安宁,送了他一个“恶谥”——悼侯。如果以周昌的行事拟赠谥号,得一个“忠”、“敬”之类的“美谥”,才符合公正之道。现实世界之中,哪有那么多的公正可言?周昌如果感觉不公正,大概也只能在冥间世界向“太祖高皇帝”刘邦诉怨去了。
另外一位被刘邦器重的大臣赵尧,之所以被破格任用为御史大夫的高官,是隐含着皇帝保护宠妃、爱子的嘱托的。对此,君臣二人均是心知肚明。但是,刘邦死后,连周昌都无法与吕太后抗衡到底,赵尧毕竟威望不足,再加之吕太后处理戚夫人母子的问题,完全是按照“家事”的方式处理,根本不与朝臣商定,御史大夫也就无法置喙了。赵尧的沉默不语,也无法避祸。赵尧事奉孝惠帝,恪尽职守,直到孝惠帝驾崩。到吕太后临朝称制的高后元年(前187),这位女主得知,当年向刘邦献策重用周昌以保护赵王如意的人,就是赵尧,就毫不客气地追究赵尧的前罪,罢免了他的御史大夫之职,并且废除了他的侯爵之封。
至此,当年刘邦安排的保护其宠妃、爱子的两位忠直大臣,不仅没有完成委托的任务,而且本人也受到了打击和贬辱。从“天子家事”这个意义上说来,死后的刘邦输给了在世的吕雉。
第二,再说国家大政。
关于辅政大臣,在刘邦垂危之时,吕后询问萧何之后的丞相人选安排,刘邦依次答以:曹参、王陵、陈平、周勃。对于陈平和周勃,刘邦还有特别的评语:“陈平多奇计,足智谋,但不可独任。”周勃,“忠厚有余,文雅不足,后来能安刘氏天下者必定是周勃,可令为太尉。” (《史记·高祖本纪》)可见刘邦对陈、周二人的信任程度是有不同的,他既欣赏陈平的足智多谋,但又觉得他心计过多,所以只能控制利用,而不可单独委以重任;周勃是行伍出身,没有多少学识可言,在刘邦心中是可靠的“老兄弟”。吕后是完全按照刘邦的遗嘱安排丞相人选的,也因此而保证了汉初政权的基本稳定。由此可以证明,刘邦确实有知人用人之能。
惠帝六年(前189),相国曹参逝世,吕太后遵高祖之嘱,任命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周勃为太尉。汉代以右为尊,王陵位居陈平之上。
王陵为右丞相两年,惠帝驾崩,吕太后正式临朝称制。吕太后有意晋封母家弟侄为王,又自感违背了高祖晚年所定的“白马之盟”,怕遇到宗室和功臣集团的反对,就首先征求王陵和陈平、周勃的意见。王陵当即表示反对:“当年高祖皇帝与群臣杀白马而结盟誓,非刘氏不得称王,有违背者,天下共击之。封吕氏为王,不符合白马之盟,不可。”陈平和周勃却冷静地意识到,单凭汉高帝的昔日之约已无法改变太后分封吕氏为王的决心,关键在于保住手中的权力,为日后的政治斗争做准备,于是他俩巧妙地回答:“当年高祖皇帝定天下,分封刘氏宗室为王,现在,太后治天下,想要封吕氏为王,无所不可。”散朝而出,憨直的王陵,当面责备陈平、周勃,怎能违背与高祖的盟约而曲从太后的私意?陈平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当面与太后辩论,我不如您;将来保全国家、安定刘氏后人,您不如我。”这是在暗示复安刘氏天下,当在吕太后死后。对这种玄机,王陵却未曾参透。
对于“不识时务”的王陵,吕太后心生厌恶,改任为少帝太傅,明升暗降,剥夺了他右丞相的实权。王陵一怒之下,称病辞职,堵门不出,连朝廷的盛大典礼也不参加,七年之后,病死于家中。王陵忠直固然可嘉,但他的仗节抗议,却没有在政治斗争中产生实际的作用。他保住了自己的忠直气节,却被迫退出了历史舞台,创造历史传奇的只能是陈平等人了。
陈平被升格为右丞相,吕太后的宠臣审食其被任命为左丞相。按制度规定,左丞相低于右丞相,但由于审食其与吕太后之间有特殊的暧昧关系,这位左丞相居住于宫中,成为吕太后联系群臣的唯一桥梁,百官奏事都必须走左丞相的门路。右丞相陈平实际上丧失了政柄。
同时,太尉周勃与军队的联系也被打断,他名义上是武官之长,却没有调动任何军队的实权。甚至,如果没有皇帝颁给的符节为信物,太尉连京师禁卫军队的军营都无法进入。
仅有虚名而无实权,对于陈、周而言,都有一种失落感,但他们却从不流露任何不满,而是表现得安于现状,倦于国事。他们懂得,名分有时就是政治斗争的砝码;以谦让保住既有名位,才有可能日后与吕氏一争短长。
较量智诈,陈平自有他的优势。陈平与张良同为刘邦打天下的智囊人物,张良长于战略筹划,陈平善于战术权变。早在开国之战中,陈平曾“六出奇计”,帮助刘邦战胜了不同的对手。现在,陈平必须艰难地周旋于吕太后及吕〖〗、审食其等吕氏私党之间。他深知吕太后对他素有疑忌之心,而吕〖〗更因他当年为高帝出谋擒捕樊哙而怀恨在心,为了自保,他整日沉湎于酒色之中,不理朝政,国事全由审食其实际掌握。吕〖〗要想报复陈平,多次在吕太后面前诋毁他:“陈平身为右丞相,不处理政事,每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听到这些谗言,不仅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却更加放纵,似乎成了一个酒色之徒。吕太后得知陈平的行迹,却心中独喜。她为了表示对陈平的信任,召陈平、吕〖〗当面对质,并对陈平说:“俗语说:‘儿童与妇人的话不可信’,只要你对我忠贞不贰,就不必惧怕吕〖〗说你的坏话。”陈平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只能假借酒色以求自保。
在吕太后分封吕氏为王的过程中,陈平与周勃审时度势,不强行阻拦,使得吕氏的疑忌之心有所减轻。吕氏称王,打破了外戚与宗室、功臣三大政治集团之间的微妙平衡,成为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功臣集团虽以陈平、周勃所居官职为高,但初期却没有形成稳定的核心。周勃及其一班武将,轻视文官和谋士人物,甚至连陈平也难得到他们的敬重。后来,陈平采纳了陆贾的建议,主动交结太尉周勃,他以五百斤黄金的重礼,为周勃祝寿,周勃也如礼回赠。将相二人深相结交,为日后诛灭吕氏,奠定了基础。
公元前180年,吕太后病死。死前,她苦心孤诣地安排了政治格局。以吕氏的代表人物吕产、吕禄分别掌握行政、军事大权,控制小皇帝,控制以陈平、周勃为首的功臣集团,控制宗室集团的核心人物。借以建立外戚、功臣、宗室三方面“共治”的局面。但是,吕太后的身后安排,很快被功臣、宗室联合推翻。吕氏以“谋乱”的罪名被灭族。
周勃、陈平等人,联合拥戴刘邦的儿子代王刘恒为帝。刘恒由边地藩王入继大统,是为一代明君汉文帝。汉王朝的历史,至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汉高祖刘邦,在历史评价上是褒贬相差悬殊的皇帝。作为汉王朝的开国皇帝,他无疑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其成功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他能够集思广益、能够破格用人。这一点,西汉后期的一位正直官员梅福说得非常透彻,原文引录《汉书·梅福传》如下:
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听言不求其能,举功不考其素。陈平起于亡命而为谋主,韩信拔于行陈而建上将。故天下之士云合归汉,争进奇异,知(智)者竭其策,愚者尽其虑,勇士极其节,怯夫勉其死。合天下之知(智),并天下之威,是以举秦如鸿毛,取楚若拾遗,此高祖所以亡(无)敌于天下也。
愚意以为,此言可以视为对刘邦雄主之才的“盖棺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