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行到1897年,对于尚且偏安江宁的慈禧来说,是那么难熬过去的一个年份。一场有如闹剧的北伐,将大清仅存的那么一点儿颜面扒落个干净!军事上的大败尚且不要紧,战场之外,朝堂之上的种种桩桩,一切所作所为,硬生生将慈禧、这个朝廷‘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嘴脸毫无遮盖地暴露在世人面前!
毫无保留地在英国人唆使之下,与死敌日本结成了同盟,而后出兵北伐……已经有消息隐隐指出,此前庆亲王奕匡与英日签订了一揽子卖国条约,名义上已经确定朝鲜归日本国所有……一旦发生在朝鲜的战争,日本人取得最终胜利。按照条约,日本又义务帮助大清消灭盘踞在北方的逆贼。大清则会考虑将台湾、澎湖列岛授权日本进行托管……
声势浩大的北伐,这才没几天便消停了。整个朝廷里前倨后恭,起先跳着脚摇旗呐喊,而今噤若寒蝉,乃至于胆子小的干脆挂印而去的比比皆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到了这个时候,这大清能不能撑过去今年都是两说。
这场由江南士家大族背后推动的风潮,戛然而止之后,一切的罪过都算在了朝廷上。罪魁祸首奕匡已然身死,刘坤一又是当初反对最为激烈的,满朝再也没有一个有分量的能站出来顶缸,这黑锅慈禧只能硬着头皮甭管乐意不乐意都得背负起来!
气数一说,是民间最为相信的。其实不只是民间,哪个读书人在读史的时候儿,不时常发出一代兴亡观气数的浩叹?大清已经眼瞧着无可奈何花落去,而财政,兵制,行政,无一不破烂不堪。重臣凋零,而新进说的本事远远超过做实事儿的本事。人才、钱财、大头兵,无一不缺,这种烂摊子,神仙也得束手!
造反到了何绍明这个地步,全天下人都在看着。只是他有如彗星一般的迅速崛起,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一待定鼎中原,大清丢了半壁江山,老佛爷领着一帮子满汉避居江宁,这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天下是何绍明的了!可就在这个光景,休养生息一年多,大家伙满心以为何绍明该是南下一统江山了吧?偏偏人家出兵朝鲜,与宿敌日本大打出手,一时间让北地风雨飘摇,凭空让这天下归属多了许多变数。
也正是因为此,有心人这才在背后推波助澜,搅动风雨。奕匡兵败身死,犹如晴天霹雳,一巴掌将发了白日梦的有心人打醒。原来,北地已经强盛如斯。也许在人家看来,这天下归属已经是定局,满清在人家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这才局势稍稳,便迫不及待与日争夺朝鲜……原来,鼎革已成,一切阻挡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他们所熟悉的那一套微言大义、圣人学说,已经完全不适应这个时代了。思变之潮汹涌,风口浪尖之上,要么是适应,要么就会被一个浪头打翻!
于是乎江南士族几乎在同一时间转了口风,封疆大吏再也顾不得脸面,放下身段与之前口中的逆贼眉来眼去,更有甚者干脆就表忠心了。他们思量的清楚,从龙之功怕是已经晚了,开疆拓土他们也没这本事,也唯有仗着大兵还没到家门口,把这督抚之地当作了谈判的资本,尽可能地为自己谋身后。
相比之下,地方上对江宁的态度简直冷淡到了极点。此前诏谕什么的还会托辞一二,到了现在干脆明摆着置之不理了。朝廷的诏书,出了两江就等同于废纸!
此前还觉着大清每况愈下的慈禧,到了现在已经警觉到了灭顶之灾近在眼前!
江宁,行宫。
大清太皇太后慈禧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头烦躁地踱步着,P股刚刚沾了椅子,又仿佛扎了钉子一般弹起来。老太太已经六十多岁了,腰板已经略显佝偻,发髻中间花白之色愈发明显,厚厚的脂粉也遮盖不住脸上的皱纹。一双眸子还有些神采,只是也如同这治下的大清国一般暮气深沉。
下首端坐着刘坤一,也没什么讲究,半新不旧的绣墩子,一P股坐了个实成。老刘的岁数也不小了,一年前还上得骏马拉得硬弓,一年多劳心劳力,刘坤一老态愈发明显,平时走路都要人搀扶,单薄的身子骨仿佛风一吹就能倒一般。
慈禧召他而来,见面却没有说几句话,君臣二人,差不多是凄恻对视。接下来半个时辰,慈禧就是在这房间当中拖着脚步,一圈圈的弓腰踱步,这气氛就在一片沉默当中,让人越来越觉得窒息,越来越觉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最后,慈禧终于绷不住了:“刘坤一,哀家今儿就问你一句套心窝子的话,这大清……还有救么?”
刘坤一叹息着张张口,正要说辞,却被慈禧打断:“别学那帮子腐朽说什么只是小挫,朝廷刷新改良,重整旗鼓,不过是弹指之间……说得好听!朝廷到了这般田地,没饷、没兵,还拿什么刷新?拿什么去挡逆贼?大清现在这么个烂摊子,都知根知底,……”
老太太话到最后,已经是带了哭音。
刘坤一强撑着身子跪倒,颤抖着嘴唇,话到嘴边一句‘无力回天’硬生生说不出来。
大清如今的境遇,他这个首辅比谁都清楚!如今不过是虚浮个架子,骨子里早就烂了个干净。也许都不用外力,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轰然倒塌。这些他都知道,可面对着已经惊慌失措到了极致的慈禧,他怎么好说出口?
应付的话更不能说。很显然,慈禧已经把仅有的一点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他刘坤一身上。
他这边不说话,那头慈禧已经踱步过来,生生跪倒在自己面前,几乎泣不成声:“岘庄,大清什么样子,我也知道……可但凡有一分希望,你可要撑着啊。有什么困难,哀家尽力给你解决……总之全都拜托你了,保不住大清,能保着我们孤儿寡母的也行……”
“老佛爷……这……您快起身,老臣受不起。”任凭刘坤一怎么拉拽,慈禧就是跪在那儿哭。到最后刘坤一眼睛也红了,一跺脚:“老佛爷放心,老头子就是拼了一身刮,也保了这大清江山!”
说罢也不多言,毕恭毕敬叩首,起身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了。只留下慈禧依旧跪坐在那儿,抽泣不止。
李莲英这会儿也红了眼圈,上前搀扶其慈禧,劝慰道:“老佛爷,地上凉,莫坏了身子骨……朝堂上刘中堂撑着,万事错不了。您要是病倒,臣子们不就是没了主心骨?就是刘中堂还指望着您在背后撑腰呢。”
慈禧搭着李莲英胳膊,缓缓起身,擦了把眼泪。满心绝望道:“事到如今,除了刘坤一、岑春暄他们还有谁把哀家放在眼里?当初口口声声说的好听,事到临头,还不是一个个当了缩头乌龟?……哀家也琢磨清楚了,只要能保着我们娘俩,保着这爱新觉罗家不毁了,什么权不权的哀家也不在乎了。”
许是哭久了,身子有些乏力,没走几步,慈禧一个踉跄,顺势找了张椅子坐下。拧着眉头叹息道:“这几天晚上,哀家总是做梦。一会儿是李鸿章,一会儿是荣禄,还有……”慈禧瞬间脸色惨白。不但是她,就连对面的李莲英也是惨白了一张脸。还有?还有就是被二人毒杀的光绪!
慈禧好半天才平复了脸色,缓缓道:“这是跟哀家来讨债来了……哀家对不起他们啊。”
“老佛爷静心,这梦都是反的……等撑过这一段,奴才请鸡鸣寺的和尚做场法式……”李莲英说得有些心不在焉。亏心事做了,这心里头难免忐忑。这边劝慰着慈禧,他心里却念叨着:“光绪圣主,可不是奴才非得要害你……都是老佛爷的主意,凡事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找奴才……”
行宫门前,一顶绿呢软轿就停在偏巷。八名轿夫躲在一旁碎嘴,一个管事儿一名中年文士则翘着脚望着宫门。
已是深夜,按规矩这个点宫门早就关了。不到第二天一早,相进进不去,想出出不来。可这宫禁的规矩到了这个年月,也有了不小的松动。赶上要紧事儿,宣召大臣漏夜见架,宫门大开也是常有的事儿。
文士与那管事儿的正说着闲话,就瞧见宫门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刘坤一单薄的身影便挪了出来。二人不敢怠慢,紧忙上前招呼着。
刘坤一沉着脸,只是负手向前走着。文士本有要事,可察言观色之下,便是有天大的要事也只得暂时忍下。那管事儿的更是加了倍的陪着小心。
刘坤一走到轿子之前,突然站定,问了一嘴:“梅林,你跟着我有二十年了吧?”
“中堂,再有两个月就二十二年了。”那文士不知刘坤一葫芦里卖的什么,只是恭敬着回答了。
“二十二年……二十二年……弹指一挥间啊。”刘坤一出神地感叹了一会儿,骤然正色道:“你明日去一趟上海,老头子最后托付你一件事。”
文士名叫王燮,一直都是刘坤一的重要幕僚。闻言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应道:“中堂放心,我明儿一早就启程去……”王燮骤然色变:“上海?中堂,你是要……”
刘坤一转过身,苦涩一笑:“办好这件事,然后你就走吧。我刘坤一土埋脖子,就算吊死在大清这棵树上了,你还年轻,犯不着跟着我一起给这大清陪葬。”
“中堂!”
“不用劝了。我若是去了,指不定后人还要指望你来照拂一二。”说罢,与之对视,各自只是仰头无奈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