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两江总督衙门。
签押房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里头还有好些个幕僚或是劈里啪啦打着算盘,或是埋头文书。正座上,两江总督刘坤一捧着半碗参茶,半闭着眼睛状似养神。好像自个儿与这一番忙碌没有半分关系一般。
一名幕僚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抬头扫了一圈儿,瞧见刘坤一,张嘴就要招呼,可嘴巴张到一半又生生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一名亲兵一拽他袖子,拉到一旁小声道:“中堂昨儿才从北面视察完防线回来,昨儿晚上又被几个闹事儿的王爷折腾了半晚上。清早就上朝,到现在一眼没合,若是事情不紧要,且容中堂睡上一会儿吧。”
“又没睡?这帮混蛋王爷,就知道折腾中堂。革新是老佛爷的旨意,他们怎么不去宫里头闹去?”幕僚气急败坏,瞧了瞧一脸恳切的卫兵,又瞧了瞧满是疲惫的刘坤一,一跺脚:“诶,罢了!我去前头磨蹭磨蹭,怎么也得给中堂个把时辰的好觉!”
正这个光景,刘坤一的幕僚王燮也奔了进来。抬头一瞧这情形,当即明悟是怎么回事儿。凑过来低声道:“中堂睡了?”
先前的幕僚一拱手道:“王大人……中堂刚睡。您这是?”
王燮一摇头,叹气道:“还能有什么事儿?各地请旨练兵的折子。要兵,要饷,要洋枪。出了不要咱们的命,他们什么都要。就连鸟不拉屎的广西也要练两个协!他妈的,这么一算,朝廷不但收不上来一分银子,还得倒找出去七八百万,这叫什么事儿啊?富山,你这是?”
先前的幕僚名唤邹富山,叹息声比之王燮还重。“王大人,您那算不错了。我这儿可是十万火急。岑春暄那愣头青,把整个两广搅和得民怨沸腾。这不,头些日子缴了商团的私货。两广那水有多深,连先前的李鸿章李中堂都不敢碰,好家伙,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两广上到巡抚下到知县,上下六十来号人联名参合岑春暄……你说这事儿急不急?”
卫兵一见邹富山又有要打扰刘坤一的意思,当即堆了笑脸,扎了个千儿道:“二位大人,事有轻重缓急。中堂这都好些日子没休息好了,再这么下去,你们的差事没等办好,中堂的身子骨就得垮了。二位,容中堂小睡一会儿吧。小的代中堂谢谢二位了……”说着,不住的作揖。
亲兵也是情急,说话的嗓门难免大了点儿。就是这么点儿动静,已经惊动了半梦半醒的刘坤一。“富山、王燮,可是有要事?”
听到背后传来威严而老态龙钟的声音,亲兵扇了自个儿一个嘴巴,嘟囔道:“嘿,这张破嘴,回头给缝了。”
邹、王二人对视一眼,只得乖乖上前将各地的折子递了上去。趁着刘坤一一边批阅,一边打量着这位年近七旬的老人。自打朝廷南迁,刘坤一就理所应当地挑起了大梁。朝廷上朝廷下,练兵筹饷,布防等等,事无巨细,全都一手操办。本就苍老,这会儿更是瘦得不成样子。只是一双眸子时不时还能透出点儿精光,整个人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跑一般。
就算如此,也不得好。跟着朝廷跑过来的那帮破落户,一个比一个混蛋。三天两头在江宁城里头闹事儿不说,还竟在朝廷上跟中堂作对。但凡是中堂坚持的,这帮人肯定抱着团反对。也就是后来老佛爷看不下去了,放了狠话,除非她死了,否则谁也别想动刘坤一一根汗毛!打那儿之后,那帮混蛋虽然还暗地里使绊子,可明面上总算老实了下来。以庆亲王为首的一帮破落户,转而整天胡搞,还跑到老佛爷那儿邀功。说到底,这帮人还不是为了权利跟银子?
有时候王燮真替刘坤一不值。这么累死累活的,就算把整个江南折腾个个儿,能挡住北面那位手底下的二十万大军?不过是螳臂当车!这也就罢了,作为一个汉臣,刘坤一位极人臣,这就成了众人的靶子。比当初李鸿章还有威权。可李鸿章落了个什么下场?不但替朝廷背了黑锅,还活生生累死在了上海。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有道是爬得高摔得狠。他日若是刘坤一落难,没准连个全尸都留不住。
况且,大势在这儿摆着。何绍明定鼎之势已成,江南一隅之地再怎么折腾,不过是苟延残喘。现在朝廷所谓的政令,也就在两江能通行。各地督抚有的阳奉阴违,有的干脆就置之不理。这帮人都是骑在墙头上看热闹,就等着朝廷实在维系不下去了,肯定一窝蜂的转投何绍明。以两江而抗整个中国,这不是开玩笑么?
琢磨到这儿,王燮再也忍不住了,张口道:“中堂,您累不累啊?”王燮后头的话没说出来,在签押房里头也不好说。与其累死累活,做无用功还不得好,莫不如墙头换了旗帜。将行宫里头的老太太跟小皇帝交上去,落得清闲不说,就冲这一点,何绍明肯定高官厚禄巴结着。做贰臣怎么了?忠臣不侍二主,后头可还跟着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呢。’正在凝神批阅折子的刘坤一,听了这话明显一愣。抬头瞧了瞧王燮担忧的神色,旋即笑了。“累不累?呵呵……整个大清国的担子都挑在老头子肩膀上,你说累不累?”
刘坤一知道属下话里有话,索性放下了折子,抚着花白的胡须,叹息道:“我一生仕还算顺利,前两年就位极人臣,不但总领两江富庶之地,还兼任着南洋大臣。这么些年下来,没少吃朝廷的俸禄。这人不能忘本,如今朝廷都躲到咱们两江了,全天下人在这儿瞅着,难道让我置身事外?不可能……老头子昧不下良心。有道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老头子今年都六十八了,趁着还能活动,累就累点儿吧。总好过混吃等死吧?”
又是一声长叹。声音里包含了无数的苦涩、无奈。适逢末世,万里孤臣,担着整个大清国的担子,谈何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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