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壤城北,关东军第二师临时军营。
帅帐之内,几盏马灯挑在棚顶,北风吹动帐篷,连带着马灯也跟着摇摆起来。灯火通明之下,简易的行军床上,何绍明一手支在旁边的小桌,拖着下巴,足下是热气腾腾的洗脚水。整个人愣着神,脸色说不出的凝重。
甲午,近在眼前!该做的功课都已经做了。费劲心力,在朝堂上左右逢源,这才经营出这么一支关东军。何绍明不过是个刚过二十的毛头小子,如今就做了从一品的提督,又领着钦差的头衔,可算是一身荣宠。可他并不满足,他不住地在反思着,倘若换个更高明的人物,此刻会不会取北洋而代之呢?要知道,就算在今日,北洋海军,论吨位,世界第七,陆军更是拥兵近十万。北洋大臣李鸿章,手握重权,兼领着直隶总督,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督抚。
换个更高明的人物,坐拥水陆两军,再加上自个儿如今的财力,狠加操练,这甲午,定然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而现在,战事未起之前,自个儿不过是个有思想的木偶而已。光绪,慈禧,这二位一句话就能将自己多年的苦心轻描淡写的化去。北洋李鸿章,更是权势滔天,若不是老李需要自个儿这个愣头青当出头鸟,自己还能有今日?
这也就罢了,现在身处平壤,明知朝鲜就是个火上烤着的炸药桶,却偏偏无处使力。只能被动的,眼睁睁地坐视着战争的到来,这滋味儿,何等的难受!
叹息一番,旋即苦笑。就是换了旁人又如何?老大的帝国暮气沉沉,倘若没有李鸿章一手建立的北洋,说不准一早提前十年,日本或是他国就会发动另一个甲午!换做另一个人物,不外乎走了自己类似的道路,或许在此之前实力会雄厚些罢了。要想撼动经营北洋三十年的李鸿章,无疑是痴人说梦。
“姐……大帅,醒酒汤给您送过来了,还有旁的吩咐没?”戈什哈陪着小心,轻手轻脚放下汤碗,伫立一旁轻声问道。
何绍明停了思绪,抬头一瞧,这戈什哈不是旁人,确是自个儿的小舅子额鲁。从军一年多来,这小子没少受凯泰的折腾。似乎贝子警卫营长是打算在额鲁身上,将当初在秦俊生那儿受得气全都找回来。每日额鲁面对的都是加了料的地狱训练,玩不成,好说,下顿饭免了;耍脾气?直接扔小黑屋三天再说。到了今天,额鲁身上的那些臭毛病几乎都磨没了,往那儿一站,不瞧模样就是一标准军人。可配上那张脸就有点儿对不起观众了,甭管怎么绷着,这小子就是一副欠揍的胚子。
思索了下,何绍明道:“你去把参谋长找来,还有黄镛。”
“是。”额鲁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好半天,军姿齐整的秦俊生与黄镛这才走进帅帐。
“大帅!”
二人道了一声,不待见礼,便被何绍明制止,随手一指,让二人落座。秦俊生身旁的黄镛,正是当日首批振兴社派往德国进修的军官,三年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柯林斯普鲁士军校军事指挥系。军事素养,战术水平那是没的说,甫一到得关东军,就被何绍明委以重任,任命为第二师师长。
“俊生,黄镛,明儿立即把侦察兵都派出去,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朝鲜地形详细标注出来。”何绍明顿了顿,沉思了下,继续道:“至于营盘,没必要修的那么齐整,能住就成。若是估计的没错,不出三个月,咱们就得归国。”
何绍明语气淡淡,听得秦俊生却是皱了眉头。秦俊生,是个难得的参谋人才,于军事有着深刻的见解,相对来说,这政治考虑倒成了他的弱项。“大帅,倘若日清难免一战,而我们此刻坐拥地利,只需修固工事,顶住敌人第一波冲击,待其盛气稍退,再行反扑……”说到半截,秦俊生猛然醒悟,小意道:“莫非大帅还有其他考虑?”
何绍明笑了笑:“俊生,朝鲜就是个火药桶,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若我军留在平壤,那后勤如何补给?此地到辽阳一路崎岖,两千多里的路程。指望北洋海军运送辎重?呵呵,北洋经略朝鲜多年,如今被咱们分了一半的权,恐怕北洋上下大多对我等颇有微词啊。况且,战事一起,必然先是海军对决,北洋哪儿还有工夫理咱们?……且去布置任务,务必尽快。”
又商谈了一些营务问题,见何绍明没其他说辞,秦俊生二人随即起身离去。
朝鲜地形图,也不知来日能否用得上,希望能有反攻的那天吧。
正愣神的工夫,就听身子已经出了一半的秦俊生悄声说了句:“大帅,您这是打算踩着北洋往上爬啊。若真是赌国运之战,您这么做对么?”说罢,秦俊生回头深深地看了眼何绍明,而后径直离去。
这句话说得何绍明一时无语。没错,何绍明本就打算战事初期让北洋顶在前头,只待北洋一败,再趁势而起。到那时,他就是匡复社稷的英雄,无论是光绪还是慈禧,再也动不得他半分。而满清唯一的依仗北洋,要么分崩离析,要么就落入自己囊中,前路再无障碍!而后,享天下之人望,手握重兵,成曹操之势!真要到了那个时候,他何绍明就将这大清玩弄于股掌,是当即起兵造反,还是缓缓吞噬,全看他的心情。
反过来,北洋不败,自己顶在前头,结果定然是给他人做了嫁衣。捞足了名望,手中血拼之后残破的关东军必然遭到清廷忌惮。自个儿要么流亡海外,要么就得乖乖的交出兵权,而后被当做雕塑供奉起来,束之高阁!此一举不但挽救不了中华,没准反倒让这个风雨飘摇的末日帝国再苟延残喘多上几年。
以上,只是出于本心的考虑。就算何绍明充了胖子,死活要顶在前头,朝廷、北洋能不能让这还两说。
思索间,猛的听得平地一声炸雷,而后是滚滚的轰隆声。何绍明抹干了脚,趿着鞋子,走出帐篷,但见外头狂风四起,乌云遮天,天际间时而闪过雷光。
“真是风雨欲来啊……”
朝鲜全罗道古阜郡。
一声声惊雷炸响,第一场春雨倾盆而下。
一处村落,戴着斗笠,身穿白色服饰的朝鲜农人,脸上挂着笑容,一边辛勤地耕作着,时而高歌一曲,感谢老天爷下了场救命的春雨。村口,一条大黄狗乖乖地趴在自己的窝棚里,耳朵耷拉着,畏惧地看着远处的闪电。全没了往日的威风,甚至对络绎不绝从自己身旁走过的陌生汉子也懒得吠上几声。
一群汉子压低了斗笠,穿着蓑衣,赤着脚,形色匆匆地拐进了一间普通的宅院。抖落了身上的雨水,当先一人拐进了一间屋子。
推门而入,先是打量了一番周遭,见没什么可疑之处,这才迈步进去。惊喜地看到迎过来的熟人,随即用日语道:“中野君……”
“八嘎!”屋内迎上来的汉子不待那人说话,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啪’的一声,清脆有力。“说多少次了?我们是朝鲜人!我是朝鲜人朴成秀,你是李成民!”
“嗨!”‘李成民’绷直了身子,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神色颇为畏惧。
‘朴成秀’几步闪过去,从房门探出头,瞧了瞧四周,而后关了房门,舒了口气,这才问道:“说吧,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朴成秀’本名中野三郎,本是日本浪人,后来加入了天佑侠团,投靠了头山满。旋即被其理念所征服,心甘情愿地跑到朝鲜做了卧底,这一待就是十年。而他训斥的那人,也是天佑侠团之人,名叫白井安太,这些人已经久居朝鲜。若是混迹朝鲜人中,不说日语,无人会分辨出他们是日本间谍。
在过去的十年当中,日本的武士为了他们的大陆梦想,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在中国和朝鲜不知潜伏下了多少这样的间谍!关东胡子当中,有不少闯出了名号的大粮架子,其实都是日本人!而这两人,显然是在朝鲜潜伏良久,混入东学道,成了日本在朝鲜的重要联络人。他们的使命,除了做间谍为日本通风报信,而且还精心画作了所到之处的地图,并且,一旦有机会就会融入民间,煽风点火为日本的大陆计划寻找门面。
白井安太掩不住的兴奋,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中野君,郡守增发水税,四邻八乡民怨沸腾,东学道众人都聚集在全琫准……全师那儿,撺掇着要起事……”
“哦?”中野三郎惊愕了一下,随即脸上表情化开,转成兴奋。“真是天助我也!头山先生的嘱托,帝国的未来……哈哈,好!朝鲜乱起,那我们在汉城就有了机会!……到时候国内……”他猛然住嘴,似乎觉着自己说多了。“全力配合全师!藏匿的武器都起出来,一夫倡乱,万民景从!无论如何,也要让这朝鲜乱起来。这是我们天佑侠士团的使命!”
猛得一拳砸在身侧的墙壁上,墙皮拖拉拉掉了他一身,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眼色阴狠地注视着前方。
上海,十里洋场,时文报馆内。
报馆总理黄胜坐在办公桌后,左手上是一打厚厚的电文稿,右手提着笔,脸色愁楚,几次欲下笔却又几次停住。自打这报馆办了起来,因着资金雄厚,加上内容着实让闭塞的大清子民开了眼,前期一番不惜工本的附赠《天演论》,报馆确实闯出了名头。
如今,但凡是识文断字的,总会掏出几个大子儿,时不时从满街游走的报童手中买上这么一份细细品读。生员、秀才举人,看的是天下大势,琢磨的是怎么国富民强;商贾之人找的是供求消息,一旦拼了缝,那可是无本万利;就连朝堂上某些官员,私底下都偷偷地订阅着,防的就是万一哪天皇上问起洋人之事。若是那时候有了说辞,少不得既涨了面子又得了夸奖。
就这么着,报馆经营下来,不出半年,反倒有了盈余,一时间让被伍廷芳骗了来的黄胜踌躇满志,就等着大展拳脚了。可还没等他那扩大计划出台,人家伍廷芳就去了菲律宾,听说是去办西学去了。扔下黄胜一个人勉力支撑着报馆。要说,经营,黄胜这个拿手,可报馆经营好坏,更多的是看主笔之人。伍廷芳在还好说,起码有人支撑门面,他老先生一走,连续几期报纸,质量水准大降,就连读者都颇有微词。
黄胜几经招募,总算是划拉了一些有些才名的落地举子,这才扭转了形势。可问题是,当今天下,通晓洋务的文人又有几个?就说眼前,关东军何绍明亲自从平壤发来了电文,要求黄胜润色一番,而后发表。
这电文,写的都是大清与日本今年来的对比,不通外事之人又如何润色?黄胜无奈,这才打算亲自提笔。可提了笔,却脑袋空空,一时间不知如何下笔,这可愁坏了黄大总理。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得了批准,一名小厮走了进来点头哈腰道:“总理,外头有位书生说是要投稿,您给把把关?”
黄胜掷了毛笔,心里琢磨着此刻正没思路,不如便出去转转心思。“走,去看看。”说罢,起身,跟着小厮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转眼来到大堂,就见往来的报社人员中,站着一位白衣公子,风度翩翩,卓尔不群。此刻正拿了当日的报纸,津津有味地品读着。
上前几步,一抱拳:“鄙人时文报总理,敢问这位先生上下?”
那人放下报纸,转头微微一笑:“在下南海先生座下弟子,梁启超。”
这会儿可不是戊戌年间,康有为即没有公车上书,更没有主持维新,他的名号还不曾为天下人所知。是以,黄胜听闻后反应平平,只是客气道:“久仰久仰,先生可以要投稿?可否借稿件一观?来来来,随鄙人室内一谈。”
梁启超微笑着,跟着黄胜进了内室。分宾主落座,不待黄胜出言,便从袖口抽出一封稿子,递了过去。
黄胜随手翻阅,但见扉页几个大字《新学伪经考》,再翻后头,研读起来,这一读可就入了迷。康有为此书,虽然是在尊孔子的名义下写的,可却极尽可能的将儒家某些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经典宣布为伪造的文献。虽不科学,可其中的改革精神昭然,黄胜当即就断言,此书一出必然引起天下轰动。足足看了一大半,这才醒悟冷落了客人,随即有些不好意思道:“好文采!尊师果真是饱学之士。这稿子,鄙馆接了。诶呀,一时入迷,冷落先生了……来人,快快看茶!”
说罢,黄胜旋即琢磨起来,著书之人文采不凡,对洋务改革颇有涉猎,想来其弟子也差不了,何不……就这么办!
上了香茗,黄胜愈发热络起来。攀谈良久,话题始终围绕着西洋变革。
盏茶的工夫,黄胜这才道:“一番谈话,先生之才鄙人佩服。不知,先生可否代为润色一封稿件?”
“哦?”在梁启超的讶然中,黄胜转身而起,从桌上抽出一叠电文,笑眯眯地递给了他。疑惑着接过,这一看不要紧,当即着迷,比之方才黄胜犹有过之。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下梁启超这人了。这位先生,先是师从康有为,参与了戊戌变法,成了一位保皇党人。失败后,逃亡日本,见识了日本的强大,从而转变成一位君主立宪制的支持者。如果这个时候,他选择流亡的是美国,那么,很可能会说,三权分立最适合中国;流亡的是德国,那么他会告诉你,军国主义才是唯一的道路。
以上,不难看出,这位是典型的无主义者。但凡是见到好的,他都会接受。此公后来有话为证,“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就是救国!”“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评说。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所以,当何绍明这封罗列着大量详实数据的电文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梁启超当即就感觉到,此乃举国生死存亡之时!
看罢,一股书生意气陡然而发:“黄总理,这稿子在下接了!”这话说的是掷地有声,神色更是决绝。年轻的书生,打算通过自个儿的笔墨,唤醒这惶惶大清!
(下周封推,一准儿爆发,说到做到。)